三生池上,三生石畔,此地仿若曾至,又似初游,阮慈入得此處,本來準備時間靈液對她會有一定的排斥,卻不料那池水對她溫柔之極,便仿若一雙雙手拂過她的鬓發,其中善意如此真誠,在感應中并無絲毫作僞,她亦不由欣然一笑,暗道,“這些池水如此喜歡我麽,是否認出了我多少也算是太一君主的自己人。”
她修行過《陰君意還丹歌注》,和太一君主也算是因果相連,說是自己人并無不可,但池水卻待她異常親切缱绻,阮慈在池水中東張西望,只覺得來到一處絕大的水池之中,水面有日光散射而入,令一切如夢似幻,來處的風景卻是不知何時已悄然隐去。
這水池并不太深,池底鋪着幼細白沙,還有水草荇荇,在池水中随意搖曳,似乎不受時間靈液的影響,倒是阮慈,在水草搖曳之中仿佛看到了許多一閃而過的畫面,乃是不同時期的自己,數百年的經歷似乎藏在這水草之中,任由她游曳探詢。更有許多分不清面目的畫面,在細沙間閃閃爍爍,也不知這是否是東華劍中那些劍種的映射。
此時那靈炁已很難被稱為瘴疠,其最激烈的一部分已被姜幼文取走,餘下的這些對阮慈又十分溫柔,似是在邀請她多游玩一會兒,阮慈幾乎像要放下道韻,完全融入其中,只是她心中到底還帶了幾分戒心,只是在池水中惬意地穿行着,浮光掠影地浏覽着那無數似是妙趣橫生的畫面,時而神念探入,瞧瞧自己拜入山門,和衆人結交時的歡快,出門游歷,遍覽天下風光的暢意。偶然也有些劍種的回憶引得她略做探詢,但多數都是殘破不堪的記憶,人臉、景色、言語都是含糊不清,倒也沒什麽趣味。
也不知游了多久,那閃爍的回憶之砂逐漸稀少,但每一粒都比之前更大得多,其中風物奇古,并不像是那些劍種識憶中琅嬛周天應有的樣子,阮慈好奇一探,卻果然是其餘周天的奇景,又或者是數人在交談着什麽,只是面目都是空白,聲音也嘔啞不清,仿佛是霧裏看花,難得明白,阮慈想道,“這……這是劍種的回憶麽?不像啊,這好像是我在偷窺旁人的識憶似的,而且這人和我的聯系不太深厚,所以我總隔了一層。”
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将神念退了出來,又好奇地想,“若不是我帶來的映射,那是誰的識憶呢?”
她越游越深,衣袂在那水中如雲霧一般飄飄搖搖,發絲飄舞,真是仙姿飄飄,周圍的道韻更加濃郁親和,雖然已深至此處,但依舊沒有任何深幽莫測之意,依舊是陽光普照,猶如神仙境界,耳邊甚而響起琳琅妙音,現出無窮祥瑞神異,真如同來到太一道宮一般。此時水底已沒有水草、沙礫,只有無窮珍寶随意地橫躺池底,其中有些散着熒熒光華,阮慈暗道,“難道這三生池已經當真打通了本源,連通了太一宮的那一池真水麽?”
若是如此,這些珍寶想來都是太一君主的私藏,她便不好随意翻看了,只是暢游期間,遍覽美景,唇畔不由帶上笑意,想道,“君主對我,誠然是一片好意,不過對我有好意的人也有許多,唯有此時,好意之外,仿佛還藏了許多柔情,卻又不知是為了什麽了。”
思及此處,心頭仿佛有些回憶被逐漸勾起,但細思卻又無有蹤跡,反而此念一起,心頭便生出感應,仿佛更深處有一段識憶和自己有關,便循跡而去,果然隔遠便看到一枚明珠被供奉在諸多珍寶之中,周圍珍寶隐隐呈現環繞拱衛之勢,那明珠發出蒙蒙白光,阮慈将神念往內一探,便覺得意識一陣朦胧,仿佛墜入一個清明夢中,雖然明知自己是在做夢,但卻動彈不得,身不由己,只能望着眼前景象,完全成了一名看客。
這畫面也仿若夢境,只有夢境之主注意之處方才是真實細微,只見遼闊宇宙之中,罡風大作,無數星辰表面靈光顫抖,那閃爍微光的宇宙塵埃正在虛空中奔湧,有一絕色女子,袖染星塵,發飛雲霧,正在宇宙之中踏空而行,其身姿渺然若飄搖之木,雙目皎皎如旭日之升朝霞,顧盼之間,惹得夢主情翻巨浪,暗自傾情,便連阮慈,仿佛都能看到他心中掀起的無窮仰慕,恍然想道,“原來這一刻之所以如此皎潔,乃是因為這是夢主最美好的回憶,他是真的頗喜愛我呀……”
一念泛起,便仿佛自己就是這舉手投足似流風回雪、瑰姿豔逸的美人,無所不能、如日中天,正在宇宙間漫游,偶然感到一道傾慕眼神,便向那處望來,欣然想道,“此人心中很歡喜我呢。”
她原本不識情愛,便是有那神通萬千,可以令自己墜入幻境,遍歷凡人的悲歡離合,但道心不染纖塵,法體始終不知情愛是何物,便是被人仰慕,也無喜無怒。可此刻阮慈便是情注他人,也一樣是曉得了人間的情愛欲念,對這傾慕的眼神再不會錯認,更是泛起欣喜,想道,“原來被人喜歡,是這樣的歡喜,茫茫宇宙之中,有一人歡喜你,你便變得更加特別了。”
她願看清那人的面容,才要定睛望去,俄而踏破虛空,又回到水底,但這一刻阮慈仿佛還深陷那人情緒之中,更未留意自己形容也變化成了那人模樣,在水中飄然若仙,往前奔去,欲要尋找那令她生出好奇的修士。只見到那虛影在前方行走,便義無反顧,疾奔而去,叫道,“喂,你且等我一等——”
那男子轉過頭來,容色俊美,身姿風流,他對女子伸出手,但兩人間似乎隔了叢叢空間,只有越來越遠,女子心生不舍,心念一動,劍意如虹,剎那間破開無窮空間,留出一道坦途,由她奔到男子面前,緩緩慢下腳步,偏過頭細看男子容顏,笑道,“哎喲,我瞧見你啦,你——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那男子定睛凝視着她,面上神色萬千,似是傾慕深情,又似是感懷無限,他有這般修為,似應早已勘破情關,可饒是如此,這初見一幕,依舊被珍而重之地收在三生池中,他輕聲道,“我叫——”
但他并未說出口來,阮慈心頭突地一陣微疼,猛地醒覺過來,只覺得九霄同心佩在腰際輕輕跳動,傳出一陣陣針一樣的刺痛,令她靈覺醒悟,那男子的身形轉瞬間已如水泡般破滅無蹤,阮慈左顧右盼,也無絲毫虛影,她将九霄同心佩拿在手中安撫了一陣,想要聯絡王真人,但卻毫無回應。此地似乎已超出感應極限,方才的刺痛,乃是九霄同心佩本能護主。
身周池水,道韻也早已并非三生池水那般稀薄,濃郁得幾乎有如實質,只需要随手裝取,就是效力十足的時間靈物,阮慈收起一瓶,便往上游去,這池水下潛時極深,上浮時卻特別的淺,不過片刻,便聽得水池中嘩啦一聲,一名少女浮出水面,在池中左顧右盼,打量着這宏大無極的宮殿。
她不久前曾拜訪清善真人,那處大殿已是廣大如城,這宮殿之中,卻仿佛蘊藏了宇宙最深的隐秘,便是有無數洞天同時生滅也不稀奇,從宮殿中生出無窮氣運因果之線,聯系所有已知未知大天,這般氣魄,唯有道祖居所方能俱備,不是任何富麗裝飾所能掩蓋。雖說此時殿中空無一人,卻也絲毫不掩氣勢,阮慈游到池邊,趴在岸頭打望大殿深處,只見那處隐約立了一尊雕像,雖然只能瞧見輪廓,但卻熟悉無比,正是《陰君意還丹歌注》中所稱的太一君主。
“啊!”
“哎呀!”
遠處相繼響起小童驚呼聲,兩個彩衣童子先後奔了過來,叫道,“打通了!”
“嗳呀,真有人将三生池打通了,這是怎麽辦到的?——你先別上來!”
這兩個童子一派天真浪漫,對阮慈十分好奇,在池邊圍着她團團亂轉,笑道,“三生池連通萬界,你一旦離開,下回進來可就不是連着那頭的池子了,到時候我們該怎麽把你送回去。”
“仙子,你是怎麽打通的三生池?哎呀呀,三生池寄宿時間空間之力,倘若不是道祖之尊,哪能打破時空?可是仙子你才金丹修為——”
那小童手舞足蹈,顯然十分歡喜,言談之間,手中祥雲蒸騰,無窮靈炁向阮慈傾倒而下,喜道,“給你,大道反饋!多虧了你,我們三生池又多添一處下宗呢!”
“可是有得忙了,又要派出傳法傀儡。我這就去請十郎君安排!”
“仙子,你可是有了不得了的機緣!”
兩個小童你一言我一語,阮慈幾乎插不上話,只能看着他們忙忙碌碌地安排這個、安排那個,時而還彼此争論,“你別再給靈炁啦,她煉化不了會被漲死的!”
“她還沒飽呢!下界靈炁稀薄,她一定很餓了!”
“你這給得能撐死十多個金丹修士了!”
“金丹修士能打破時空嗎?她可不是一般人!”
說到此處,兩人似乎又達成默契,突然間同時湊近,問道,“仙子,你究竟是如何打破時空的!”
阮慈至此,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微微笑道,“我麽?我還不行罷,不是只有道祖,才能打破時空嗎?”
她将身後東華劍解下,遞給兩個小童,“斬破時空的不是我,或許是一名道祖罷。”
“喝——”
兩名小童齊齊捂住小嘴,并不敢接,一臉震撼地望着東華劍,細聲道,“難道這就是……”
“難怪她能踏足三生池……”
“你瞧這池水,對她多麽溫柔體貼……”
兩人竊竊私語,對上阮慈卻又同時收聲,頗有些不自然地尖聲道,“原來是東華劍使!”
“劍使大駕光臨,未能遠迎!”
“但劍使還是快些回去罷,你不能離開琅嬛周天太久,會引來道争加劇——”
“我們不該用靈炁打發劍使!請劍使見諒!”
“主君還不在宮中,翌日再見,我們定然好生款待劍使——”
不知是誰弄了詭谲,三生池水揚起波浪,将阮慈淹沒,卷入池底,往來處送出,阮慈順着水流往前行去,只見那三生池底已沒了諸多珍寶,反而見到無窮支流,就如同那奔騰浪湧的時間之河,前往宇宙中無數方位,凡有大天,便必有此河,畢竟,若無時光遞嬗,又哪算是真正存在呢?
她來處那條支流,正是此時水流的方向,無數分支只是虛影,一晃即過,阮慈很快感到池水道韻逐漸淡去,不知不覺間,離開太一宮,回到了時間瘴疠之中,她往上游去,輕而易舉地爬上岸,此時姜幼文還未從黑氣中出來,沈七道,“你怎麽這樣快就出來了?在裏頭度過了多久?見到了什麽?”
阮慈道,“不必擔心,沒有池中千年,池外一瞬的事兒。只是少許時光而已,自然便被展平了,至于說見到了什麽……”
那迷幻虛景,仿佛再現眼前,太一君主那如海深情,還在心中留有餘味,阮慈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輕聲道,“也不過是一段三生石上舊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