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番外·海城十二年1

第67章 番外·海城十二年1

第一輪

·

我是 16 屆秋招簽的海實。當時我對床慫恿我一起去面試,說海城的學校待遇好,結果我過了,他沒過。為了不失去這個兄弟,我被迫喊了他一個月的爸。後來春招他進了海城的另一所學校,我又向他讨回了半個月。

我被分配進了海華分部,一個小到需要和初中部共享操場的校區。但我在本部的師兄對此表示由衷羨慕,他說本部學生壓力大,老師壓力也大,而且那個校區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半點沒沾到海城的繁華。

至于我本人,我也挺滿意。我在對面東樓初三跟崗了幾個月,教師公寓與北師大宿舍比簡直是天堂,西樓條件則更好,畢竟是前兩年剛修的,一切設施都很新。但不得不說,海實的食堂一言難盡。

2016 年 8 月 31 號。

樓下放了兩塊黑板,上邊貼了高一新生的分班名單和宿舍號。晚上學生會到校,新生還要收拾宿舍,來得會更早。

我有點緊張,趁着人還沒到,下樓溜達了兩圈,站在黑板面前盯着自己班的名單,但其實他們的信息和開學考的成績上午我就拿到了。于是,我又擡頭望着我的鐵飯碗。

我決定在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和我的鐵飯碗合個影。正好,一個拖着行李箱的女學生從我背後的跑道上經過,我站在“歡迎新生入學”幾個字旁邊,請她幫我拍張照。

照片挺好。

但我總有種錯覺,照片上的我看上去比我本人要滄桑。

·

高中生比我想象得要腼腆。我慫恿他們主動競選班委,但他們看上去像一窩受驚的貓頭鷹幼崽,瞪着眼睛一動不動,一旦被我的目光鎖定就開始炸毛。

所幸,班裏有幾個學生我教過,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我使喚的對象。

賀文和成桦的成績其實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被海實“賣身契”賣到分部來了;郝墨川考來這裏倒是不虧。我很喜歡郝墨川,他性格特別像我對床,虎了吧唧的。這三個人分別成了我的班長、學習委員和紀律委員;剩下的班委,我磨蹭了兩周才定下來。

其實比起賀文,我對成桦印象更深一些,可能是因為初中部一樓的校園風采牆上一直挂着他的照片——他在初三那年學校的橋梁結構比賽拿了一等獎,承重 50kg。但這個家夥不肯當班長,我只好給了他一個養老的閑職。

後來我慶幸他沒當班長。

開學第一周,他就在午休時間溜出了學校,據說是借着和保安臉熟,假稱自己是初中走讀生。我問他去了哪,他說不小心把同學的水杯打了,要賠給人家。我問他,就非得這麽急?不能周末再賠?他義正言辭地回答我:別的事都能等,喝水能等嗎?

此人倒是言行一致,堅決貫徹他“別的事都能等”的人生理念——他每周有三四天要遲到。我讓遲到的人早讀在教室後面站着,他不僅不嫌煩,還每天精神抖擻地站在後門口同我打招呼。

我說服自己要忍耐,畢竟像他這樣精神抖擻的學生已經不多了。剩下都是嗜睡的。我每次課間去到班上,那裏都昏死了一片,甚至有好心的學生為大家關了燈拉了窗簾。

我問在教室後游蕩的郝墨川,大家每節課都這樣嗎?

郝墨川回答我,噓,小聲點。

好極了。我任命的紀律委員管的居然是我自己。

國慶節後,托這群腼腆而嗜睡的學生的福,我在其他老師面前出了一回風頭。那天高一年級去菀城素質拓展,我的學委帶着他的隊伍昂首闊步地上了臺,振臂高呼:

“我們的隊名是——”

“掃黃大隊!”

“我們的口號是——”

“來菀城,不只為了素拓!來菀城,不只為了素拓!”

緊接着,他們在衆目睽睽之下上演了警察掃黃現場。

我傻眼了,慌忙瞟了一眼胡萬軍主任,他目瞪口呆,幾秒後,幹笑着,還算和藹地看向我道:小趙啊,你們班的學生蠻有意思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慶幸成桦沒當班長,否則那天在臺上掃黃的可能不止九個人。不過我有點意外,成桦隊裏叫溫西泠的女孩子,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腼腆而嗜睡的典型代表,可那天她看起來倒和成桦很像——一樣沒個正形。

我忽然想起來他們倆是前後桌。這個溫西泠,好的不學,淨學成桦的缺點。

期中考時間确定後,我挨個把學生叫來談話,讓他們定個目标。

我問到溫西泠的時候,她回答我,班裏前 30。

班裏一共 38 個人,她也好意思。我想了一下她平時的成績,說,15 吧。

她說,25 吧。

我說,20,不許再講了。我又問,沒考到怎麽辦?

她說,沒考到就再接再厲。

我真的很想敲她的腦袋。

後來我又叫到了成桦,我問他,你這次準備考年級第幾?

他認真想了一會兒,反問我,您今年準備拿多少績效?

我把他轟了出去。心寒。真正的心寒。

期中考成績出來後,我有點意外。溫西泠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家夥,總分排班裏第十,但文科成績是班裏第二,年級第四。成桦我不太滿意,因為年級一共就四個班,他排第四,前三名正好一班一個。我很沒面子。

班會的時候,我想鼓勵一下幾個進步比較大的學生:

“我要特別表揚一下溫西泠。她剛開學的時候,上課一直睡,作業也空着不寫,整天一副沒精打采……”

“表揚得好!”成桦突然插嘴。他聲音不大,可惜我聽見了,丢了一根粉筆過去,吓得他前桌縮了縮脖子。

我繼續說:“但她最近很努力,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到教室的,上課也不睡了,作業也寫得不錯,雖然……”

我忍不住拿着鼠标在她的物理成績底下來回打圈兒,但最終還是劃過去了:“不過沒關系,你所有文科成績都非常好。”

然後我接着表揚別人。好幾個學生比剛入校時狀态好,比如葉修、李恩語和孟瑩,更可貴的是,這幾個人講文明樹新風,從來沒讓我頭疼。

過了幾天,怪事發生了。有一天我到得早,去到班上,卻不只看見溫西泠一個人。

還有成桦,那個刀槍不入屢教不改的遲到犯。

我躲在門外觀察了一會兒,那兩個人倒是沒什麽交流,都在安安靜靜地學習。我走進去,在成桦旁邊站定。

我說,早啊,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他指指溫西泠,說,向覺悟高的同志看齊。

覺悟高的同志翻了個白眼。

這段時間學校抓風紀抓得正上頭。我想了一會兒作為他們的老師我該不該發表一點看法,最後決定再觀察觀察。

這兩個人還沒觀察出端倪,另一邊出了點小問題。我班上的江望月和二班的顧星好像走得挺近。

就在我不确定他們到底走得有多近的時候,一個人突然走得離我很近,把我吓了一跳。是隔壁工位的殷老師,一個和我同期進來的應屆碩士,華師大讀有機化學的。她長得很漂亮。

當時她趁辦公室其他幾個老師不在,直接滑着椅子就過來了,湊在我旁邊,好像要同我密謀見不得人的事。她問,趙老師,我家班長好像和你家女孩子談戀愛了,怎麽辦?

我承認,我當時很慌亂。可能是她移動的速度太快了,好像要襲擊我。更何況她長得很漂亮。

于是我腦袋短路了,我說,那也還好。

她皺了皺眉說,什麽還好?

我說,起碼他在和女孩子談戀愛。

她瞪了我兩秒,又飛快地把椅子滑回去了,還氣哼哼地說了一句:你們男老師就是不知道緊張。

她退回安全距離之後,我腦袋又正常了,我說,我怎麽不緊張?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家還是兒子,我家這是女兒,我比你更緊張。

她說,那怎麽辦?

我想了想,還是說,沒有把柄,再觀察觀察吧。

不等我們倆抓到把柄,學生處的臯主任先下了手。

說來也是湊巧,那天晚自習兩個小孩偷偷溜到教學樓背後散步,臯主任的車從地庫裏剛出來,車燈把他倆照得慘白。臯主任也不管認得不認得,先拍照留了證據,第二天氣勢洶洶地拿到我們辦公室來一問,我和殷老師好像自己犯了錯似地,戰戰兢兢承認了。

在學校和家長的一致努力下,兩個小孩被成功拆散了。

解決了一對,我又偷偷觀察了一下自家那一對。還好,那兩個人看起來都不會喜歡去車庫門口散步。而且,自從成桦決定向覺悟高的同志看齊以後,他再也沒遲到過。

溫西泠的文科學得實在很好,但我每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總是在寫物理化學,這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剛開學時我也和他們每個人聊過,當時她告訴我她會學文,但現在看來,她可能有別的想法。

填文理志願那天,我看見她臉上視死如歸的表情,心想,完了。她要是敢選理科,我必須勸一下。倒不是我不想她留在三班,只是我大概知道她會因為什麽而留下,那是個很危險的理由。誰料分科志願表交上來,她居然在文科那一欄打了勾。

文理分科後,我們班走了 11 個學生,我挺舍不得,但一想到以後這 11 個人都會在每周僅有一節的物理課上無視我,我又沒那麽舍不得了。

就在寒假即将結束時,我不祥的預感應驗了。我接到了溫西泠的電話,她說她要回理科班。我跟她辯論了半個多小時,但我們互相都不能說服對方。然後她安靜了幾秒,換了一種路數,委屈巴巴地問:老師,您很讨厭我嗎?

後來她活蹦亂跳地回到了我班上。沒辦法,我不讨厭她。

我們班走了 10 個,又充進來 8 個,現在是 36 個學生。

·

高一下學期,開學第一天就是軍訓。

照理說,軍訓這五天,老師應該是最輕松的,把學生丢給基地,自己就當是度假。但我不太放心,因為我的學生向來有一些獨特的小想法。

就在教官收手機的時候,有人開始折騰了。溫西泠那天犟得要命,藏着手機死活不肯交。眼看着教官可能要搜身,我在想我要不要插手,成桦突然從隊伍後頭冒出來英雄救美了,說溫西泠身上藏的是她的手機。

那教官問他,她是你對象?

我有點慌。這小子今天坐車就樂呵呵跑去跟溫西泠擠在一塊兒。以他的性子,現在怕是要驕傲地承認他倆好上了。

結果他看了一眼溫西泠,說,這是我好多年的同學,熟。

據我所知,他們上高中前是不認識的。這小子就是在瞎扯,估計手機的事也是現編的。我看了看溫西泠,她聽到這個回答,非但沒有不滿意,反倒有幾分贊許。

收手機的事有驚無險地結束了。四班路老師催我走,幾個班主任準備開車出去逛公園。我把李恩語抓來囑咐了幾句,叫她盯着點她犟得要命的朋友,假如被教官針對了,也別跟人家對着幹,她又幹不過。

那兩天,幾個家委一直在向我打聽基地的情況,缺不缺吃的缺不缺水。我聽說其他班主任也有去學生寝室蹲人的,我也去了,蹲到他們解散回寝,抓了幾個人一問,他們說,缺,什麽都缺,三四箱物資是不夠的,最好每個寝室三四箱。

我把這麽回答的人踹回寝室。給他們慣的。

我如實反饋給家委,當然沒有提數量。家委們興沖沖地開車載着三四箱東西就來了,還說想看看孩子的飒爽英姿,吓得我趕緊把人攔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請示那個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教官,他同意了,叫了幾個學生出來搬箱子。

成桦來的時候還問我,怎麽去外面搬?車沒開進來?

我真的有點生氣。我說,其他班都沒有,就你們有,你還嫌沒送到你手上,你是不是有點過分?

他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跟我說,對不起老師,剛才不是那個意思。

他用一種與他本人格格不入的老實本分的目光看着我,我算是知道他從溫西泠身上學到什麽了。

好極了。我任命的學習委員學習到了如何拿捏我。

雖然各個一副餓鬼樣,但聽說這幫小破孩子訓練得還不錯。周五結營儀式,他們居然拿了一等獎第二名,僅比本部一個班低零點零幾分。

我一開心,腦袋又短路了,轉頭跟殷老師說,怎麽樣?厲害吧?

她瞪我,說,人家厲害關你什麽事?你教的踢正步啊?你走路不順拐就不錯了。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蠻不講理的。但是她長得很漂亮,我不跟她計較。

賀文把獎狀交給我,我看了又看,滿意得不得了。我跑去招呼他們合照,張望了一圈,沒看見那個很不好惹的教官。

我問,你們教官呢?

沒人回答我。

我又問,怎麽了?一個個看上去悶悶不樂的。

有幾個學生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應付我。

他們教官始終沒出現。其他班也在等位置拍照,我們只好不等他了。拍完,上車,車開出基地沒多遠,我本想發表一下感言,起身回頭一看,全車人睡得東倒西歪,一個醒着的都沒有。

·

軍訓結束後,日子恢複了正常。

我那個師兄沒說錯,海華分部的壓力比本部小很多,我們辦公室氛圍很好,年長的老師對年輕老師也很照顧。教生物的黃老師比我大幾歲,但比胡主任之流又小一些,于是選擇向年輕人靠攏,我倆沒事就出去搓一頓。他酒量很好,也拉着我一起喝,還邀請我抽煙,我說這個算了,我确實抽不來。

班上新來的 8 個孩子适應得很快,而去了文科班的那 10 個家夥,頭幾天還擺出一副師恩深重的樣子,沒過多久,再也沒在物理課上擡過頭。

有幾個學生學理科很吃力,比如溫西泠,但她很努力。對于她這一類學生,我盯物理作業盯得很緊,看到訂正完還在題號上打了圈的,都親自去确認一下他們弄懂了沒。到了月考,溫西泠的理科成績似乎跟上來了。

四月初的藝術節,小破孩子們又拿了第一名。

每次我們班贏,蠻不講理的殷老師就會有一天不搭理我。我不想破壞同事關系,好心幫她帶了早餐,她毫不客氣地吃了,但仍然不搭理我。

我說,你怎麽這麽小心眼?以前合唱比賽你們班贏,我都沒輸不起。

她瞪圓了眼睛:你說我輸不起?

我納悶:那你不是輸不起嗎?

她第二天也沒搭理我。

我搞不懂她,又怕她遷怒我家學生,便偷偷逮住她的課代表李恩語,問她,殷老師這兩天上課脾氣還好吧?作業跟其他班一樣嗎?

她說,挺好啊,一樣的。

我放下心來,回頭看見殷老師就在旁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過了兩秒,她一甩頭氣呼呼地走了,然後一周沒搭理我。

李恩語每天進出辦公室,大約看出我們同事關系不和。有一天她趁殷老師走後問我,老師,您和小鹿老師吵架啦?

我好不容易有一個聽衆,便壓低聲音把來龍去脈告訴她,我問,你說殷老師是不是輸不起?

她看我的眼神很複雜,隔了幾秒,搖搖頭:二十六七歲的人了,不應該啊……

她也覺得二十六七歲的殷老師不應該這麽輸不起。我很高興,我的學生果然還是站在我這一邊。

期中考過後,班裏的排名發生了一些變化。賀文剛拿完實驗學校獎,成績就猛地掉下來了,殷老師逮住機會就對我冷嘲熱諷。我也不好責怪賀文,畢竟他一直在忙校樂團的比賽。後來他幹脆跟我辭職了,說他一邊要準備藝考,一邊又要學習,實在顧不上班級。

他前腳剛出辦公室,溫西泠後腳就跟進來,興致勃勃地說她要當班長。

學生這麽積極本來是好事,但來者是溫西泠,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憑良心說,溫西泠期中考跻身年級前二十,進步相當大,況且她在班裏人緣挺好,藝術節又立了功,我應該為她毛遂自薦感到高興。但她和成桦太像了。這兩個人腦子裏裝着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都不太喜歡守規則;而且他們一到我面前就胡言亂語,演戲演得可起勁。

我脫口而出,不行,班長不能是你。

她說,為什麽?

我說,我管你都挺不容易的了,我敢把別人交給你管嗎?

她耷拉着嘴走了。我反應過來自己話說重了,有點懊惱,又叫她回來。我說,要不這樣吧,我後半學期再觀察觀察,如果期末你還能保持住年級前二十,你再來找我談。

她答應了。後半學期她當真挺守規矩的,而且期末又進步了兩名。

她果然興高采烈來找我,我卻有點後悔了。起初我準備裝傻,後來裝不下去了,便想再找個什麽借口勸退她。她很生氣,說,您的要求我都做到了,憑什麽不讓我當?

殷老師幽幽插進來一句:憑他不靠譜,憑他說話不可信。

我當即拍板同意她當班長。

但結果是這兩個人都對我很不屑。

·

班長溫西泠立場非常堅定——堅定地站在我的對立面。班上有誰闖了禍,她總是搶在我發現之前收拾好殘局,不管我怎麽問,都別想從她嘴裏撬出半個字。

那麽我是怎麽發現的呢?這時候就體現出“三權分立”的妙處了。

紀律委員郝墨川生怕班級日志內容不夠充實,遇到什麽都往上寫。但郝墨川同樣有一個缺點,他淨揀私人恩怨添油加醋地寫,還要運用各種修辭,生怕我看不出來他在打擊報複。

而他打擊報複的重點對象——有職無權的學委成桦,他和班長溫西泠沆瀣一氣,又對政敵郝墨川的幼稚行為寬容地一笑置之;他對幾大勢力了如指掌,可我但凡想從他那兒套幾句話,他便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也就是說,這三個班委加在一起,都湊不出一句實話。

這個奇妙的系統就這樣詭異地運行了下去,倒是穩中向好。只不過,我總覺得我好像不在這個系統裏。

我問我的班長,我是不是被架空了?他們只認班長不認班主任怎麽辦?

我的班長回答我,這很正常,您附庸的附庸不是您的附庸。

我想了一下,問她,所以你們幾個還是對我負責,對吧?

她說,那是自然。

至于他們每天對我負責的方式就是——面刺我之過;上書谏我;以及謗譏于市朝,聞我之耳。

玩笑歸玩笑,溫西泠事情做得挺好,也沒有誰真的不認班主任。

礙于面子,我揚言如果溫西泠期中考退步了,我就要撤她的職。但我又怕她真退步了,所以我大方地把她的目标從 20 下調到了 30,既能給她留一點發揮失常的空間,又能弘揚我“有人情味”的美名。

但她不稀罕,她考了年級第十。成桦也終于考了年級第一。

有好成績傍身,這兩個人帶着他們的六個弟兄為所欲為,被當場抓獲。

晚自習,曠課,吃燒烤,八個人。

臯主任很久沒有遇上性質如此惡劣的重大案件,決定給八人全部記一次小過,經過一番讨價還價,降成了警告處分。

我把溫西泠的班長給撤了,但我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又沒有班長了。班裏沒人自告奮勇,我本想發展一下葉修,但葉修也在受處分的八人之中。

好在溫西泠自己争氣。兩周後,她帶領三班啦啦隊斬獲全海實第二名的好成績,不止臯主任和胡主任,連坐鎮分部的副校長都對三班大加贊揚。我又順水推舟地把她的職位還給她了。

經受這一遭宦海浮沉,她好像被喚醒了一點良知。她主動跑來向我發誓她後半學期要好好做人,而且期末會保住年級前十。

我說,你有這份心我就感激不盡了,我還是給你留一點波動的空間吧,20 名。

她還是不稀罕,她考了年級第七。

但她又跑到辦公室來了。她說,老師,謝謝您。

我說,謝啥?

她說,謝謝您讓我當班長,我這半年很開心。

我反倒有點慚愧了。我說,該我謝謝你,我也很開心。

·

三月初,學校把整個高二年級拉到了江西井岡山。

我頭一次體會到,17 歲的孩子出了學校跟 7 歲是沒有區別的——只要一秒沒看住,隊伍裏就可能少人。

如果這幫 17 歲的孩子腦袋裏再裝一點奇思妙想,那一人能頂十個 7 歲的。

帶着三百多個 7 歲的孩子研學,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我的班長溫西泠有點興奮。興奮到什麽程度呢?大家正在景區門口急急忙忙合照,她跑去把導游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

她一個人興奮就算了,我的學委成桦也跑過去搶了攝影師的活,一邊瞎指揮,一邊在大庭廣衆之下拍溫西泠的頭。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我的班委。

那晚我們在井岡山市的酒店住下,我和黃老師住一間。黃老師又邀請我小酌幾杯,我連忙拒絕了,我說,就我們班學生那個匪夷所思的精神狀态,我還是保持清醒比較穩妥。

到了時間,我給殷老師發了條消息,約她互相幫着查房。蠻不講理的殷老師向我索要報酬。

我說,要報酬的話,咱們兩個班男生都比女生多,你才該給我報酬。

她說,那合作終止,各查各的,我又不怕查男寝。

我只好答應蠻不講理的殷老師,回海城請她吃飯。

這一查房,就查出問題來了。成桦那四個人丢了。我輪番給他們打電話,打不通,又問了問其他人,沒問出結果,我趕忙跑去一樓大堂,前臺說沒看見這四個人出去。只能是藏在其他房間。我上到女生的樓層。

某個房間開着門,裏面傳來殷老師受賄的聲音。我就遠遠地等在那兒,等着行賄人員現身,這一等,等出來了一群女生,以及李恩語鬼鬼祟祟的一顆腦袋。

我本來就夠累的,一看到她們,火氣噌地冒了上來:我說了多少遍不許串門?裏面還有沒有別人?

那群女生猛地搖頭,但不約而同地往房間裏瞟。我看了一圈,溫西泠沒出現,我又聽見裏頭的流水聲,大概猜到了裏面有幾個人。

受賄的殷老師自知理虧,趁我罵人的當口已經溜走了,那群女生也被我趕回了自己房間。孤立無援的李恩語選擇負隅頑抗,可惜她掩護的隊友非常不靠譜,我只不過給溫西泠打了個電話,就把藏在浴室裏的五個人都炸出來了。

我看着那四個男生就火大。我忍着一口氣,準備下樓再收拾他們,好巧不巧,從成桦口袋裏掉出來一張卡片。我撿起來一看——寂寞夜晚陪伴熱線。

我那只該死的手比我的腦子要快。我先聽到了聲響,才反應過來我給了成桦一巴掌。

那一瞬間,我腦子裏過了一遍我短暫的職業生涯。

完了。我打學生了。

我剛用力了嗎?應該沒有,我手不疼。又好像有點疼。除了成桦本人,這裏還有三個人證——糟了,是五個,那兩個腦袋又冒出來了。而且走廊有監控。

還好,受害者和人證都被吓懵了。搶在他們意識到可以制裁我之前,我決定先聲奪人,強裝鎮定,把卡片舉到成桦面前問他:這是什麽?

溫西泠想替他解釋,被我打斷了。

很好。我安慰自己。只要我态度夠強硬,小孩子就反應不過來。

我把四個男生押下樓,保持強硬的态度把他們訓了一頓,邊訓邊偷偷觀察成桦。臉沒紅,說明沒傷到皮膚;眼神清醒,說明沒傷到腦子;态度友善,說明沒傷到感情。我稍稍松了一口氣,等訓完他們,故作自然地搭住成桦的肩拍了兩下:剛才……我誤會你了,有點沖動,對不住。

他像個小大人似地笑了一下,說,沒事,不疼。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自知理虧的殷老師悄無聲息地在我旁邊落座。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我還沒開口呢,她先欲蓋彌彰地梗起脖子:我們班女生都可乖了,誰知道你們班有那麽多豐富的……小游戲,我哪防得住。

她的脖子縮了縮,又說,大不了,你不用請我吃飯了。

我覺得她很好笑,臉上明明是心虛的表情,卻非要裝硬氣。我拿過她的碗站起身,她警惕地瞪我:幹嗎?我笑她:給你舀碗粥啊幹嗎?難道給你下毒嗎?

我盛完粥放在她面前,說,酬勞照付,我沒你那麽小心眼。

我以為解決了成桦溫西泠這幫人,後幾天能輕松一點,誰知道當天下午又有事兒找上來。

從景點回酒店之前,我記得千真萬确,36 個學生是到齊了的。大巴停穩之後,我又問了一次溫西泠,人沒少吧?她說,沒少。車不方便停太久,我把學生趕上車後,車就啓動了,幾分鐘後我才知道有兩個女生沒上車。

還好,她們安全地跟着其他車回來了。可我當時太緊張,即使知道她們沒事,也還是憋了一股無名怒火。我站在酒店門口等到她倆,剛想開罵,裴雯雯可憐兮兮地擡頭看着我,嘴唇發白。我話到了嘴邊又罵不出來。

殷老師在旁邊偷看,看到這一幕,主動跑過來替我把她倆送回房間。

我憋着那股怒火去到餐廳,進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昨晚串寝的那一桌人,溫西泠也懶洋洋地坐在那兒,和旁人聊天聊得眉飛色舞。

我過去問她:剛才離開特産超市,你點人數了嗎?

她表情有點呆。我更不耐煩了:我問你呢,你點人數了嗎?

她說,點了。

我問,上車之後呢?

她竟堂而皇之地回答,我以為大家都上車了。

她的态度把我點燃了,我也懶得顧及在場其他學生,劈頭蓋臉把她罵了一頓,周圍一圈人全安靜下來看着我。

溫西泠沒吭聲,李恩語跑出來拉住她,替她認了錯。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控,擺擺手讓她們回去,自己也轉身準備走,結果溫西泠開始頂嘴。她這一開口,我也必須回敬,于是場面徹底失控了,直到成桦攔在我和她之間。

我有點崩潰,快步離開餐廳。一屋子學生鴉雀無聲地看着我。他們又變回了剛剛入校時那一群受驚的貓頭鷹幼崽。

那晚我一口飯都沒吃。黃老師想替我買份飯,我謝過他,但我吃不下,胃疼得厲害。躺在床上,我開始後悔。

我想,我把孩子都逼瘋了,她都說胡話了。她說什麽?她只想考個好大學,馬上高考了,她還被困在這兒。後面的話更加沒頭沒尾,或許是我聽錯了。

是啊,溫西泠目标很高,也一直很努力。雖然現在才高二,但對這樣的人來說,高考可不就是迫在眉睫嗎?她還被困在井岡山,替我做着我該做的工作。

她只是 17 歲的孩子,和一群朋友出門,就是應該開開心心眉飛色舞的。我居然因為看見她開心而把火氣全撒在她身上。

幸好溫西泠恢複能力強,到了下七鄉,她又是生龍活虎的了。但她一眼也不看我。

我想向她道歉,但怕自己再壞了小孩子的心情,考慮了一會兒,只把班旗交給她,讓她去前面領隊。其實領隊的通常是體委,而且那面班旗很重。

溫西泠顯然不嫌它重,而且覺得自己本來就該在那個位置。她抱着旗蹦蹦跳跳地就去了,但還是一眼都不看我。

在下七鄉那兩天,我胃更不舒服了。但老師是有任務在身的,每頓飯都要去某個學生家吃,這本來沒什麽,問題是這麽個吃法,頓頓都免不了喝點白酒。

到了周四半夜,我胃疼得厲害,吐了幾次之後,黃老師把我送到了村裏衛生所,折騰了大半夜才睡下。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聽到黃老師在和誰說話,睜眼一看,是殷老師。一二班老師住在另一片,這兩天我其實沒怎麽見過她。

她看見我醒了,徑直闖了進來。我死死地抓着被子坐起身,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現在多狼狽。我說,你咋來了?

她說,我不能來?那叔叔阿姨都沒攔我,你攔我?

我說,我哪敢攔你,再說了,你橫沖直撞的我攔得住嗎?

她哼了一聲,說,聽說你病得很嚴重,我看不像嘛,伶牙俐齒的。

我問,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是來嗆我的?

她反問,不行嗎?

我蒙上被子倒回床上,說,那我沒力氣跟你吵。

黃老師拍了我一把,把我的被子扯開:怎麽說話呢?人家來關心你的,說你不在三班沒人照看,她幫你盯一盯。你有什麽要囑咐的沒?

我看她一眼,她故意別過頭。我拜托她叫班長把三班盯好,她不回答,眼睛滴溜溜地轉。我說,我欠你兩頓飯。她爽快地答應了。

然後我又悶頭睡過去了。我真的有點累。

我原本告了假準備中午就在家吃,結果成桦來了。這個健康人頗有些得意地歪着腦袋站在床邊打量我,說,走?吃飯去。

我雖然暫時身處劣勢,但不能丢了威嚴。我說,你跟誰沒大沒小的?

他長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彎下腰:鄙人在家略備薄酒,誠邀閣下光臨寒舍共進午餐,不知閣下可否賞臉?

我很滿意,但我還想賴床。

他故作為難道,那我回去不好向班長複命啊。

我問,溫西泠叫你來的?

他說,是啊,是她想請您去家裏吃飯。

我只好把他趕下樓,然後從床上爬起來了。這家夥還說要騎電驢載我,被我一把按在後座上。

但我很懷疑請我是他自作主張,因為溫西泠那天中午還是一眼都不看我。

下午,她在群裏發了一條消息,說七點半去橋上放煙花。三班這個系統又開始脫離我自娛自樂了。

第一枚煙花升空的時候,我正沿着河邊往橋的方向走。隔着路邊的灌木和枯枝,我看到了那群在火光中歡鬧的年輕人。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定趕在離開井岡山之前向我的班長道歉。我希望她關于井岡山的記憶都像此刻一樣,璀璨、熱鬧又美好。

我很高興,這個孩子不記仇。

不僅不記仇,我有時甚至懷疑,她已經把井岡山的事全忘了。

·

從高二到高三,我的胃疼似乎越來越頻繁。

我從來沒去醫院做過專項檢查。我上大學以來胃就一直不太好,但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就懶得管;後來讀研、工作,每天根本忙不過來,就更懶得管。

辦公室幾個老師建議我去醫院查一查,我嘴上答應,卻還是沒去,總覺得年紀大的老師才愛擔心身體出毛病。偶爾我會偷偷百度一下,随後得出結論:我這種情況是癌症。每到這時,我就會思維發散,開始計劃自己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要去哪裏旅游,最後又因為沒攢夠錢而思緒終止,也忘了自己原本在百度什麽。

這一年來,三班情況挺好,平均分一直高于另外兩個班,而在其他方面,無論是高二的課本劇比賽還是高三的足球賽,三班都是第一名。

對此,蠻不講理的殷老師起初很不服氣,後來漸漸習以為常,但她堅決否認這其中有我的功勞,一口咬定是當初分班時我運氣好。

這一點我倒是同意。

盡管我有時候不想上班,不想看到那群吵吵鬧鬧的家夥,但真的看到他們的時候,又覺得他們挺可愛的。

2019 年初,江望月突然好像丢了魂一樣,我一打聽,才知道她早又偷偷和顧星好上了,結果前幾天顧星提了分手,現在年級盛傳他和同班的秋虹在一起。

這事一出,我才知道我一直看走了眼,還以為顧星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連大人都沒看出端倪,也難怪單純的江望月被騙得魂都沒了。我花了好大力氣才讓她鎮靜下來,又囑咐她那群朋友把她看牢,千萬別讓她出岔子。

這邊才安撫完,隔壁殷老師又開始焦躁。顧星的家長以前囑咐過她,要她幫忙盯緊顧星,以防他早戀,這會兒他們估計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從兒子嘴裏又問不出來,便來找殷老師。

殷老師正和我噼裏啪啦一通傾訴,我卻聽不清她說話。我努力集中注意力,那些字從她嘴裏蹦出來,好像打在了一塊吸音板上。

她發現了,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咋了?什麽表情?

我手撐住腦袋,說,沒事。

她走過來扳過我的肩:你有事吧?

我感覺到自己頭上在冒冷汗。我只好承認,我胃有點疼。

她盯着我看了幾秒。

她說,真的是有點嗎?趙奕民,你去趟醫院吧。

·

診斷結果出來之後,我想了很多事,唯獨忘了計劃去哪裏旅游。不過醫生也說了,暫時還沒到考慮那些的時候。所以,我想的最多的居然是工作。

我糾結了很久該拿三班怎麽辦。這半年,學生可能不大清楚,但我自己知道我狀态挺差的,我一直努力做到不去影響他們,但越來越力不從心。他們如今這麽好,全靠自己争氣。

最終,我把我的情況如實彙報給學校。經過一番考慮,學校決定下學期把我調到對面東樓教初二,又調了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教師接手高三年級物理,這樣對我和學生都好。

至于三班,我怕換了陌生老師他們不适應,這時黃老師拍了拍我,說,你別管,好好養病,我跟學校都講好了,我幫你帶半年。你放心吧,你學生那麽好,不會出問題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孩子們開口。

講期末試卷那天,我看到我的班長正和李恩語湊在一起哈哈大笑。我沒忍住,走過去拿起她桌上的答題卡掃了一眼,問,溫西泠你這次理綜多少來着?二百三十幾?

她聲音虛了一虛,說,二百三……還差一點點。

我放下她的答題卡,說,那還笑得出來?

說完我就走了,她和李恩語愣愣地看着我。

我知道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告別方式。但我真的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我什麽也沒說,等他們離校後,慢慢把辦公室清理幹淨,搬進了東樓。

開學後,我暗自期待會有人來看望我,可惜沒有。我有點失落。我從來不準點去吃飯,生怕經過學生食堂的時候碰到那些孩子;每周去參加升旗儀式我也不敢東張西望,免得不小心對上我熟悉的目光。我硬生生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鬼鬼祟祟的。

黃老師還是經常來找我吃飯,當然,他不讓我喝酒了。

他說,你班那些學生都挺好,就是那小兩口好像在鬧別扭。

我說,我班上哪有小兩口?

他說,嘿!成桦和溫西泠不是小兩口嗎?哎,管它是不是呢,反正現在鬧掰了。不過我看他倆學習狀态都還行,互相也挺客氣的。

他接着又絮絮叨叨地把班上的其他情況告訴我,差不多說完了,他才一拍大腿:你看我,又在說這些,說好了不聊學生,到時候你又操心。

于是他話題一轉:小殷老師跟你說過嗎?她處對象了。

我懵了一下,問他,啥時候?

他說,就最近。她家裏不是一直催她去相親嗎,她前兩年一直拖着不去,這會兒突然想通了,前段時間相了一個海中的老師,兩個人聊得還不錯,她說處着看看。

我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叫他多喝點。

他說,你又不喝,我喝那麽多幹啥?

我說,你就喝吧,你喝高了我好說話。

等他喝差不多了,我就在他旁邊哭了。

我喜歡蠻不講理的殷老師。

四月校慶,突然有人來看我了。我的班長帶了十幾個人聲勢浩大闖進我的辦公室。她懷裏抱着一束花,把她半個身子都遮住了;成桦塞給我了一沓賀卡。他們像以前一樣,擠在我這兒叽叽喳喳個沒完。

他們走後,我一張一張看完了 36 張賀卡。

這堆賀卡裏,字最少的居然是溫西泠。她只寫了一句話:祝您身體健康,人格健全。這很符合她一貫的語言風格。

後來我給他們每個人都回了一張賀卡,托黃老師拿回去。至于溫西泠,我回贈了她一句:祝你學業進步,特長明顯。

高考前,東樓的所有教室清空了,留出來做考場。考慮到我的身體情況,學校沒有安排我監考。我其實松了一口氣。

黃老師捎來一件統一的紅襯衫。他說,你學生要你來送考,你得來吧?

我說,當然,當然。

結果 6 月 6 號那晚,我胃又疼得厲害。好在市二醫院就在背後。

但我恐怕很難去送考了。

我躺在醫院,從明天的高考一直往回想,一路溯回到三年前開學的那天。那時我整個人緊繃着,打開我精心制作的 PPT 向學生介紹我自己。現在想起來,仿佛過去了特別久。

我很困,閉上了眼睛。

·

我這一覺睡得倒是安穩,睜眼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看了一眼時間,才六點多。我動了一下,身上好像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可以去送考了。

我這麽想着,坐起身,卻發現我在教師公寓,我自己的床上。可我沒有從醫院回來的記憶。

我忽然覺得有哪兒不對,又扭頭看了一眼時間——準确來說是日期。

2016 年 8 月 31 號。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