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番外·海城十二年2

第68章 番外·海城十二年2

第二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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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直到那晚學生都到校了,我聽見校園裏吵吵鬧鬧的聲音,才稍稍找回一點真實感,确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我真的重生回了三年前。

我站在熟悉的講臺上,看着教室裏 38 張舊面孔。他們規規矩矩地坐着,桌上幹幹淨淨,身上的校服有些還縫着五花八門的校徽,一個個用陌生的目光觀察我。

我有一種流淚的沖動,但那樣學生會覺得我是神經病。我拼命深呼吸把沖動憋回去,然後點開我三年前做的 PPT。它看起來有點傻,真的。

但那無所謂。

我可以重新活一次了。

我笑着介紹自己,我姓趙,叫趙奕民,以後是你們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師。

最後我提醒他們,下周日返校之前,記得把校服上的校徽換成新的,以後你們就是海實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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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去做了胃鏡。檢查報告令我安下心來:只要從現在開始注意生活習慣,結果是可以改變的。

于是,當迫切希望靠近年輕人的黃老師第一次約我小酌兩杯時,我立刻婉拒。黃老師有些失望,但過了一段時間,他毅然決定即使我滴酒不沾,他也交定了我這個飯搭子。他摟着我的肩說,奕民啊,我真覺得跟你一見如故,真的,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在心裏想,一見如故吧?我拿半條命換的。

他又說,你是不還單着呢?我給你介紹介紹?海城的老師圈我熟。

我說,不急,不急。

他瞅我幾眼,問我,咋?有潛在對象?

我連忙說,沒呢,還在熟悉。

他突然笑得賊眉鼠眼,卻反咬我一口:你看看你現在笑得,還說沒呢。那我大概猜到是誰了。

我才意識到我也在笑。

他拍了我好幾下:希望很大,你加把勁。近水樓臺嘛。

我在我的樓臺,每天看着隔壁殷老師風風火火地竄來竄去,比學生還好動。她的工位到處都是花裏胡哨的小玩意,将來還會越來越多。那些小玩意有一半都是學生送她的,其中包括我的學生,比如李恩語給她畫的小漫畫就一直貼在她櫃子上。我可什麽也沒收到。

對此,我以前還質問過那些吃裏扒外的家夥。她們看我的眼神仿佛我不可理喻:小鹿老師是美女,您也是嗎?

我這輩子是達不到能收小禮物的标準了。

但我可以提前加入她們的群體。

趁殷老師不在,我偷偷打量她的工位,注意到後來陪了她兩年的那只愚蠢的大貓此刻還沒出現。

過了幾天,她要去拿快遞的時候,我喊住她:殷老師,能順便幫我取個東西嗎?很輕的。

她說,我憑啥幫你?你缺胳膊少腿啦?

我說,我還幫你帶早餐了呢。

她只好去幫我取快遞。抱着那一大坨坐墊回來時,她罵罵咧咧:這麽大的東西,你好意思讓我幫你拿?

她把東西放在我桌上,眼睛卻盯在上面,手隔着袋子捏捏貓頭靠背:你一個大男人,用這麽可愛的東西幹什麽?跟你不搭。

我說,不行嗎?

她嘁了一聲說,誰管你。

我笑她,你就是羨慕我買的東西好看。你要鏈接嗎?

她說,誰要跟你用一樣的東西。

我說,那這個給你,我再換一個。

她愣了一下。

我站起來把包裝拆了,在她座位上擺好:你不是說了嗎?跟我不搭。我還是不要買可愛的東西了,免得天天被某些人嫌棄。

她瞟一眼我,又瞟一眼她的座位,沒說話,十分懷疑地坐回去。

過了兩天,她進辦公室的時候往我身上丢了個愚蠢的貓抱枕,把我吓了一跳,我說,你幹啥?

她頭也不回地坐下:給你玩。

于是我每天工作的時候腿上都躺着那只愚蠢的貓。

能重新活一次真好。

對于學校的工作,我按部就班地沿着記憶中的軌跡往前走。除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我暗下決心要阻止顧星來找江望月。借着學校抓早戀的勢頭,我裝作無意地提醒殷老師:你班班長好像老往我們班跑,你盯着點。

在倆孩子第一次出現暧昧時,我和殷老師就分別把人抓來談了話。可他們消停不了一時半會兒,又偷偷湊到一塊。我恨自己不能把将來要發生的事統統告訴江望月,但即使我說了她也不會信。

我不忍心吓唬江望月,只好在顧星來辦公室時故意黑着臉把他叫來,嚴正聲明:心思都放在學習上,來我們班正常交朋友可以,如果是發展其他關系——恕我不歡迎,被我知道了,我會提醒你們的父母。

我的本意是勸退他,但我勸退得太專注,沒注意到臯主任正在我們辦公室和另一名英語老師讨論問題,而且顯然讨論得不夠專注。她一聽到有學生在“發展其他關系”,立刻把英語忘到了九霄雲外。我和殷老師從倆孩子盤古開天地開始,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臯主任,她果然熱心地把這事兒攬了過去,只給我們留下一句話:直接叫家長。

有了臯主任的渲染,顧星父母對此事甚是看重,也對江望月充滿敵意。我有點兒自責,但轉念一想,這次介入得又快又狠,應該能破壞倆孩子的關系,大概能避免江望月在高考前再受重創。

另一件事,是溫西泠。

我欠了那孩子一件東西。如果那時我沒有調去東樓,我本會為她争取一次實驗學校獎,因為那是她應得的。

所以,當她在寒假的末尾打電話申請回到理科班時,我只說了一個字:好。

我什麽也沒勸她。她理科有點弱,但我知道她能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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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這三年會完全在我掌控之中。但很快,第一件與我記憶不符的事情出現了。

當時我和學生坐在那輛前往軍訓基地的大巴車上,那個很不好惹的教官在問誰是班長。

我坐在最前排,沒聽到任何人回答。教官開始很不耐煩地和某個人對話,忽然我聽到了賀文的聲音,但他說的是:他是,他這學期剛當班長。

誰?

我回過頭,意外地看到站着的成桦。成桦點頭應下:對,我是。

我很詫異。最不愛管事的成桦冒領了班長的身份,而真的班長還替他解釋,全班也沒有一個人質疑。

這和歷史不一樣,而且很荒唐。但我沒吭聲,我想再觀察觀察。

觀察了一天不到,就觀察出了大亂子。

我接到電話,班上有兩個學生在女寝樓下幽會,被發現後拔腿就跑,在教官眼皮子底下跑沒影了。教官正在查監控,叫我過去一趟。

我更詫異了。

這又是一件很新鮮的事。但我幾乎沒思考,就猜到了兩名逃犯是誰。幽會,這個範圍其實蠻寬泛;但當着教官的面跑了,而且跑沒影了——這事只有最讓我頭疼的那兩個學生幹得出來。

而當我們實施抓捕時,倆逃犯正在後山悠然自得地喝豆奶。

過去半年,我自信地認定再也沒有一個學生能讓我生氣,畢竟我對他們要犯的錯了如指掌。

我就是太自信了。

喝豆奶的成桦和溫西泠讓我火冒三丈。我想不通我這半年是哪一步走錯了,才讓這兩個孩子發展成這樣,理直氣壯地給我捅這麽大的簍子。

在押倆逃犯去總教官辦公室的路上,我罵了他們一路,罵得口幹舌燥。基地決定第二天把他們遣返學校,他們這才慌了。

這兩個欺軟怕硬的家夥向我發送求救信號。我向來抵不住學生可憐巴巴的眼神,但我此時也正在氣頭上,幹脆扭過頭拒絕接收。

我說,回去睡覺,明年再來吧。

倆逃犯被轟了出去。我很沒骨氣地心疼了一下。

就在這時,溫西泠突然轉身沖過來,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拽住我的袖子。不止我,連總教官都懵了一下。

她很急切地說,老師,我們錯了,我們真的不能離開這裏,否則會不能高考的。

我在心裏冷哼一聲。她還知道軍訓沒完成不能畢業呢。

成桦也回來拜托我替他們求情。他的語氣和他平時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極不相符。

我猶豫了一秒,溫西泠突然松手向我鞠躬:老師,救救我們。

我不太清楚當時我在想什麽。我的大腦要麽塞滿了,要麽是空白的。對于我無法應對的情況,我本能地別過頭去。教官好像趁機把他們趕走了。

我的嘴自己開始說話了,腦子慢半拍地跟在後面。我聽見我對總教官說:實在很抱歉,非常抱歉,今天這個情況是我的責任,我沒把學生教育好,但我還是懇請您再酌情給他們一次機會……

其實我很怵。我小時候就怕教官,長大了也沒人告訴我從幾歲可以開始不怕。

可剛才求我幫忙的是我教了兩輩子的學生。我何嘗不明白,這些鬼精鬼精的家夥拿準了我就吃那一套,可我明白了就能狠心不管嗎?

我一邊怵,一邊在心裏咬牙切齒。我拿溫西泠沒辦法,但我一定要把成桦揍一頓。

好在,他們倆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被赦免後收斂了一點,後兩天班上都沒再出什麽岔子。周三我又私下找他們談了一次話,但我沒找到機會揍成桦。這兩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夥沖我嬉皮笑臉,我下不去手。

如果不是我晚上散步意外撞見郝墨川,我還不知道這群表面樂樂呵呵的學生正在暗地裏謀劃大動作。

郝墨川是去給總教官送信的,送的是一封幾乎全班都簽了名的舉報信,舉報他們那個很不好惹的教官。

信上的內容令我很意外,那些事發生時我一點兒都沒聽說——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沒聽說。我讓郝墨川把情況說清楚,他拿信上幾句話反複跟我繞,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說。我把信沒收了,親手把他送回寝室。

我回房間把內容和簽名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筆跡應該是樊嘉玮的,但主謀不一定是她。信上還缺了 5 個名字,看來他們也沒完全達成共識。

次日早上,我守在他們的集合點蹲人。溫西泠和李恩語從食堂出來,一看見我,調頭就跑。看來我抓到主謀了,至少是主謀之一。而前一天送信的郝墨川,大概率是受另一位主謀指使的。

我把她們喊回來,問她們,那封信是怎麽回事?朱教官砸了誰的手機?哪個女生想輕生?

溫西泠開始表演了。她演技爛得很。我轉頭看向李恩語,她哆嗦了一下,也開始演,演得比她同事還爛。

我不知道這幫小孩在搗什麽鬼,也對信上內容的真實性抱有懷疑。但我琢磨着,眼下最要緊的是阻止他們鬧出更大的動靜,至于真相如何,我可以回學校再慢慢查。

我沒拆穿她們,并配合着演完了這場戲。但我也嚴肅地告訴她們,無法預計後果的時候別貿然搞舉報。

可第二天的結營儀式,三班換了一位教官。我有點心慌,但緊接着,我的孩子們竟然拿了一等獎第一名,比我印象中還要好。這個局面我越來越看不透了。

到了合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那個教官以前就沒來合影,只是今天他消失得更徹底。

真不知道這五天到底發生過什麽。

返校之前,我站在車門邊看着學生上車,溫西泠忽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一旁。她問我,您去舉報朱教官,沒遭到什麽質疑嗎?

我更摸不着頭腦了。我舉報?我什麽時候舉報了?

她也愣了一下。

我突然懷疑這些學生是故意演那一出,引導我去替他們舉報,結果他們高估我了。但我随即又推翻了這個想法。以我對溫西泠和成桦的了解,如果舉報這件事非做不可,他們不可能把希望押在我身上,畢竟我不屬于他們的陣營。

至于教官為什麽會消失,我無法下定論。他可能只是臨時被調離,畢竟上輩子他也莫名消失了;但如果當真是被人舉報,而溫西泠毫不知情,那舉報人估計是另一位主謀——成桦。

差點被遣返還敢去舉報,膽子也太大了。

我教訓了溫西泠幾句,她灰頭土臉地上車了。剛上去,又跑下來:老師,還有件事。

我讓她講。結果她沒頭沒尾地講了一些很奇怪的話,而這些話只有一個主旨——讓我去醫院查胃病。

我整個人震了一下。

她說,我有個叔叔啊,常年胃炎不當回事,出去應酬都往死裏喝,結果你猜怎麽着?變成癌了呀!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個叔叔,我只知道,這個描述簡直就是上輩子的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跑回車上。

她那些話分明是在提醒我,不要成為她那個叔叔。但她怎麽知道我有可能得胃癌?又為什麽突然說這些話?

這五天的每一件事都很匪夷所思。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這輛車上的 36 個人不是我的學生。但那怎麽可能呢?

更奇怪的是,當我回到學校想要将舉報信的事調查清楚,這幫學生又開始裝失憶。這時候他們的演技又提高了不少。

但除了裝失憶,他們的行為基本恢複正常。成桦把班長的頭銜還給了賀文,溫西泠也不再說胡話。世界繼續沿着歷史軌跡運行。

算了。孩子總有自己的小游戲。只要最後平平安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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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靜地過去了半年多,我也把自己照顧得挺好。

直到高二那個平平無奇的期中考,我正監考呢,突然有老師來換我,叫我去處理自己班的事。

成桦、郝墨川和張卓元曠考了,明目張膽地在一樓打籃球。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對籃球癡迷到了這種境界。

但後來,我又懷疑他們是在聲東擊西。那兩天我的注意力全在他們身上,等成績一出來,我吓了一跳——溫西泠考了年級第一。

我沒記錯的話,她這個學期應該剛剛闖進年級前十。

上學期她向我提出當班長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沒有提任何要求。她受寵若驚了好一陣子,但那并不影響她當上班長後繼續堅定地站在我的對立面。

她考試成績的變化會與此有關嗎?可是如果她進步這麽大,我早就應該有所察覺才對。

臯主任悄悄過來問我,你班班長……這段時間補課了?

這顯然不是她真正想問的問題。

我說,我去找她談談,如果她的成績不真實,我肯定秉公處理。

我故意皺着眉頭作出要唱白臉的樣子,臯主任只好唱起她不擅長的紅臉:好,好,你也別逼得太緊,別傷了孩子自尊心。

殷老師在隔壁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打量我。臯主任走後,她說,這個作弊作得有點不聰明了,怎麽能直接考第一呢?

我說,哎,說我學生作弊麻煩舉證啊。

她啧了一聲道,不是你自己說的要秉公處理嗎?

我說,秉公處理可不等于說她作弊。

她說,那她怎麽考這麽高?

我說,人家本來就不差,而且很努力。

這個理由當然不能說服她,因為我自己都沒被說服。第一和前十差太遠了。

可我仍然不認為溫西泠會作弊。她雖然喜歡胡說八道忽悠我,但考試作弊這個行為背叛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陣營。溫西泠不會背叛自己的陣營。

可這位當事人本人表現得很心虛。

她打斷了我的表揚,垂頭喪氣地說,這套題我剛好擅長,換一套題,我就不行了。

這其實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理由,但她不像在撒謊。

我看着她的眼睛問,但這套題你确實會,對嗎?

她沒有躲開視線,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才點頭。

我放心了。我告訴她我相信她。

她一愣一愣的,忽然目光越過我,沒由來地問:您有吃藥?您去看病啦?

我被她問得摸不着頭腦。我的藥一直放在那兒,這學期她天天進出辦公室,這會兒卻突然長出一雙發現藥的眼睛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我是高一軍訓那會兒提醒您的嗎?

她學習壓力一定很大。十幾歲的孩子,記性比我都差。

最後她說,您今天說的話,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老師。

随便吧,愛像誰像誰。但願她口中這位老師不是她得癌症的叔叔。

期中考的風波過去,啦啦操比賽臨近了。

啦啦隊還是過去那 12 名隊員,我完全不擔心。比賽前夕,隊長溫西泠來找我,說晚自習想請假去排練,我準了。

排練個屁。

我在走廊上親眼看着樓底下瘋瘋癫癫跑出來 12 個人,撲到操場上,躺得橫七豎八。

江望月舉起一只手,不知說了句什麽。

我擡起頭望向墨黑的天空,看了一會兒,天上出現越來越多細碎的光點。

我扭頭回到辦公室,殷老師剛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

我招招手:殷鹿鳴!

她擡頭:幹嗎?

我把她拉到走廊上,指指天說,你看。

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她說,我以為海城看不見星星。

我忘了回答。她長得真漂亮。

樓下傳來打打鬧鬧的聲音。殷鹿鳴踮起腳往底下看:咋那麽多學生?不是我們年級的吧?

我說,是,我班的。

她瞪大眼說,你班的你不叫回來?還有心情看星星?

我說,讓他們玩吧,叫回來我就沒心情看星星了。

她挑着眉看了我一會兒,輕哼一聲道,你就溺愛吧。

我說,敢不敢賭,明天比賽我們班能拿前三。

她說,沒拿怎麽辦?

我說,不可能,沒拿你随便提一個要求我都答應。

她說,行。

我問,那假如拿了前三,我也可以提一個……請求嗎?

她看着天想了幾秒,聲音輕了輕,說,提呗,你敢提我就敢答應。

第二天,我自信滿滿派出去的亞軍團隊跳得稀爛。

我看着在舞臺上摔得七零八落的亞軍團隊,腦子嗡嗡的。

殷鹿鳴笑得不行。她說,這就是前三的水平嗎?

溫西泠。以後我每節課都要點她回答,哪怕我沒有問題都要點她;我要把舞臺上 12 個人的舊賬全翻出來,一個一個跟他們清算。

太險了。差點就要和殷鹿鳴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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