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某個夜晚,張棟和說書先生突然來到了周家村,周家村是一個很偏僻的村子,地處偏僻,很少與外界聯系,即便整個村子的人全都被人殺了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也就是在那個夜晚,張棟說村子裏的人感染了瘟疫,為了不讓瘟疫蔓延,所有的人都必須死。
周敏芝說過,這話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大家都生活得好好的,在他們的部隊到達周家村的當天,大家都還是正常作息,并沒有分毫的異常,他們是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全然不顧村子裏幾百人的性命。
當天晚上,十六歲的周敏芝和其餘幾個孩子在各自父母的掩護下逃到了深山裏,但是張棟的軍隊并沒有放過他們的打算,派着一小部分的人搜山,要把他們全都抓回來。而帶領這支部隊的人就是說書先生。
不熟悉山林的部隊進入林子裏就迷路了,而說書先生因為被猛獸襲擊而掉到河裏。仿佛是命運的安排他和周敏芝相遇了。周敏芝并不知道說書先生的身份,她以為說書先生就是被河水沖過來的外鄉人。說書先生受傷了,因為指望周敏芝照顧他,所以不敢告訴她自己就是殺死她父母的兇手之一。
兩人就這樣相安無事的相處了好些天。
“你的傷快好了,好了別往周家村裏走。”搖曳的篝火映在周敏芝清秀的臉上,此刻她面上的神情認真而動人。
說書先生心生憐憫,擔心的問她,“那你怎麽辦?”
“我已經沒有家了。”眼淚順着她白淨的臉頰緩緩的滑落。
說書先生不自覺的伸出手輕觸她的面頰,周敏芝微微一顫之後漸漸的适應,眼裏噙着些許不舍,卻還是清楚的知道他遲早會離開的,自己遲早還是要孤獨一人。
“跟我走吧。”說出口的時候說書先生也覺得吃驚,他怎麽會是這麽容易心軟的人?要說起來的話,屠村的主意還是他提出的。事到如今陷入深深悔恨的人,也是他自己。猶豫了片刻,說書先生又再次開口保證,“我會保護你的!”
亂世裏最動人的甜言蜜語無非就是“我會保護你”,周敏芝相信了,而那一刻說書先生也相信了。
那片繁盛的樹林簡直就是個夢境,如果不走出來的話就能一直在夢裏幸福的生活下去了。這場夢終究還是醒了。
那天夜裏的火光把漆黑的天都給燒紅了。找不到那些孩子,他們就打算連同山林一起燒掉。
被逼無奈的周敏芝只能帶着說書先生離開了樹林,這天也真是倒黴到家了,他們剛剛踏出林子就被張棟帶來的人給抓住了。身為參謀的說書先生當然沒事,可憐的是周敏芝。她從張棟的口中得知了害死整個村子的人就是和自己朝夕相處了好幾天的人。幾天的相依為命,周敏芝對說書先生産生了依賴感,她天真的以為若是自己遇見危險說書先生一定會救她的,他會帶她離開給她一個家的。夢醒之後才發現這只是個笑話。
天大的笑話!
望着哭得泣不成聲的周敏芝,說書先生站在她跟前卻說不出一個解釋的字眼,解釋什麽?張棟說的都是事實。
他向張棟請求放了周敏芝,可是張棟和那幾個人全都拒絕了。
“不能放過任何一個人!萬一那女人已經被妖女附身了呢?我們放了她,哪天妖女卷土重來不是要害死我們自己?”有人義正言辭的拍案而起。
是的,村子裏根本不存在什麽瘟疫,這些人招惹到了一個兇狠暴戾的妖女,妖女似乎把這些人的家人都給殺了,于是這些人就召集了天下的能人義士把妖女打成了重傷,追着妖女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裏。
“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這句話還是說書先生自己說的。看看現在,一向自視過高的說書先生給那些人下跪,磕頭乞求,卑微的像個乞丐一樣,不過那些人并沒有為之動容。
行刑的前天,說書先生甚至提槍要去救人,可惜沒救到人,還被張棟暴打了一頓。
“這就是報應吧,可為什麽受罰的确是敏芝?”說書先生無奈的笑了起來,一定是因為太好笑了,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笑得岔氣,最後嘶吼着嚎叫着。
周敏芝被歃血的時候他就站在她的對面,周敏芝見到說書先生之後面無表情的轉身背對着他,每每想起那決絕的背影,說書先生的心就仿佛被千刀萬剮一樣,一層一層的痛,痛到最後卻還給他留口氣,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敏芝死後的第三天,卻傳來了妖女早在幾天前就被封印起來了,只是這山村太偏僻了,消息沒辦法傳過來。
聽到這個消息,說書先生跟丢了魂似的,他沒跟張棟說上一句話就從軍隊裏逃走了。他沒日沒夜的跑了三天,又回到了周家村,他發瘋似的抽搐着大笑着,而後在埋葬那些屍體的地方刨土,挖出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那時候在他眼裏那些屍體全都不是屍體了,那些都是妨礙他找到周敏芝的障礙物。
後來他找到了周敏芝的屍體了,抱着已經開始腐爛的她宛如珍寶,他長舒了一口氣,笑得特別安心,最後他抱着她離開了。
“那時候我甚至想死,可,她臨死前都不願意見我一面,她一定恨透我了。”說書先生頂着孱弱的聲音把故事給說完了。
神婆鄙視的瞥了說書先生一眼,旋即雙手環胸把頭轉到了另外一邊,“把人害死就害死了,還把自己弄得要死要活的,真差勁兒。”
荊笙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仰起頭凝視他深邃的眼眸,他颔首同意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
“她不恨你!”我大聲的喊了出來。
神婆也被這一聲給吓得顫了。
我深呼吸,鼓起勇氣對說書先生繼續說,“她知道你很盡力的要去救她了,她知道你是真的愛過她的,她只是怕你見到她的死狀會更加難過。”
“她說,那天夜裏,她聽見了槍聲,聽見你被張棟打得體無完膚還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
“不要說了!”說書先生憤怒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伸出枯瘦的手使出所有的力氣要把我推開,可那點微不足道的力量又能做什麽?“她怎麽會不恨我?她……”說書先生老淚縱橫,淚水放肆的淌過他被皺紋侵占的臉頰,曾經意氣風華也曾指點江山,現在他只是個老人,真的老了,往昔全都被時間給沉澱了,還走不出來的只有他。
“她為什麽不恨我?敏芝!!”一股憤懑從說書先生的胸腔裏爆發出來,最後他嘶吼着喊出周敏芝的名字,那悲戚的聲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覺得自己快窒息了,眼淚也跟着流下來了。我忍不住抱住荊笙的腰腹,他也摟住了我,縱容我在他的臂彎裏低聲抽泣。
接下去的話我已經說不出來了,荊笙替我繼續說,“其實我們是從地府裏逃出來的,很不巧我們遇見過周敏芝。她跟我們說起過你,還讓我們如果遇見你,一定要告訴你——她不恨你了。”
我們從地府回來人間的事情已經震撼不了失神的說書先生了,他苦笑着喃喃自語說,“你怎麽能不恨我?敏芝,我多希望你恨我,希望你變成厲鬼回來找我報仇,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命賠給你。”我們都知道他的那些話已經不是對我們說的了。
終于知道說書先生為什麽喜歡那些詭異靈異的事情了,他希望周敏芝能夠幻化成厲鬼回來報仇,這樣他就能再見她一眼了。
可是,她不恨。
最終說書先生頂不過悲傷,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之後昏迷了過去。
“阿韬,阿韬,你的名字怎麽寫?”
“不會寫,好難啊?”
“阿韬,你真的想和我過一輩子嗎?”
“阿韬,救我,救救我……”
“為什麽是你?你這個殺人魔,為什麽是你?誰都可以,為什麽偏偏是你?啊啊啊……”
……
“求求你們,我只要她,這輩子我給你們做牛做馬……”
“敏芝別怕,我來救你了……唔……你們打死我算了,我一定要救她。”
“敏芝對不起,對不起……”
“敏芝,求求你回頭看看我,敏芝,別走……啊……住手……求你們住手……”
說書先生睡得一點也不安穩,他在夢中啜泣着,一大把年紀的人哭得跟無助的孩童一般。
我頭一次在別人的故事裏哭得泣不成聲,說書先生說了大半輩子的故事,卻沒能給自己的故事落下個美滿的結局。多希望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一夜,與其走出樹林不如和她相擁着一起被兇猛的大火給吞噬,如果真是那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