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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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電腦屏幕上一行行鋪展而下的字符。
這是 810 男童墜樓案的起訴書,由我與另外兩名組員撰寫。
在為期一個月的審查時間內,我對本案的兩位嫌疑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黎鶴和吳明遠都是魅力值水平高于平均的人,很容易吸引到他人的目光乃至喜愛。使人對他們産生興趣。
這從我的兩位組員身上也可以很明顯看出來。參與審查案件後,他們對材料研究表現出比平時略高的熱情,并且總是積極進行案情讨論。
以及他們二人都有各自的傾向性:呂依桐偏向于黎鶴,而周嘉凱偏向于吳明遠。
我個人是否也有基于情感的偏向呢,我想多半也是有的。只不過自己很難察覺。
不過與我所感受到的古怪的魅力不同,梁具福對那兩位嫌疑人的評價充滿疲憊感:“兩個庸俗的瘋子,不夠正常也不夠瘋,是我最讨厭的類型。”
梁具福總是如此,對一切和自己無關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致。
因此比起看球賽,他更喜歡釣魚,比起國際政治,更喜歡聽鄰居八卦。
所以他才适合從事刑警職業吧。
我經常會想,我的丈夫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刑警?
他平時工作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樣子?
我是一個苛刻的人,我無法容忍“不好”。
不過我也會接着想下去:我是不是一個好檢察官?我自認是的。但或許在其他人眼裏我也不算什麽。
想到此處,我通常就放棄去想梁具福的事情了。
言歸正傳——起訴書。
明天是我打算提交起訴書的日子。
為期一個月的常規審查時間臨近死線。其實按照往常不成文的慣例,重大案件申請延期一個月乃至半年的調查時間,都是會順利通過審批的。
事實上我也明白,810 案至今沒有确鑿證據,也就意味着變數繁多。延期後進一步調查說不定還會有新的發現,對勝訴有所助益。
然而……我等不了太久。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膨脹,我感到身體像線條松脫、失去保養的人偶一樣日漸渙散。
我最近總是做一些相似的夢,夢裏我還是學生,有時候在讀中學、有時候在讀大學。我穿着運動服、跑步鞋,在操場上練習。
一,二,三,沖——!
我邁動雙腿,身體輕盈,快得想要飛起來。
我繞着橢圓形的操場奔跑,掠過在曬太陽的小賣部大爺養的小黃狗,掠過三三兩兩散步閑談的朋友,掠過靠在樹下拿着零食袋子朝我招手的梁具福……
槍聲響了,比賽正式開始!
這時我的身子卻變得沉重起來。我怎麽用力也跑不快,感受到身後比賽選手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呼吸聲,那帶着熱氣的風。
我痛苦地奔跑,然後意識到自己為什麽跑不動了:
我的腹中寄生着一團貪婪的污泥。那只怪物一邊吮吸着我所能提供的一切,一邊又把我不停地往下拽。
可是,不對,那不是怪物。那是我的寶物。
還是說,我的寶物變成怪物了嗎?
我猛地停下來,腳步相絆,跌倒在粗糙的鮮紅色操場跑道上。我很害怕,想撕開肚子看一看,裏面究竟是什麽——
通常到這裏,我就會驚醒過來了。
我坐起身,點亮臺燈。把去醫院産檢時拍攝的 B 超圖片取出來看,一遍遍确認那個在子宮裏安然熟睡的肉團是個小小的嬰孩。
只有看到它的樣子、确信它的存在,我心中才浮出淡淡的愛意。
想到這是我的孩子,我不免對它充滿期待……哦對,它還是梁具福的孩子。
我看向梁具福,他低低打着鼾,胳膊垂在床邊,指尖落進黑暗裏地毯毛茸茸的纖維中。
梁具福睡眠質量好,睡得快,睡得沉。他大概不知道我最近一直都在做噩夢。
希望孩子能遺傳到他的好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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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和我的組員——檢察官助理呂依桐、周嘉凱一起,對起訴書做最後的梳理檢查。
“我們的策略很簡……很清晰。對吧?”周嘉凱剝着指甲,他是個挺端正的小夥子,只是有折磨自己指甲的壞習慣,讓人看了很不舒服,“黎鶴接近吳明遠無關乎愛情,是因為想對孩子下手。從最初就是這樣。”
我并不贊成身為檢察官,把話說的這麽難聽。
不過或許說話直截了當是現在年輕人的習慣。
我看向呂依桐。
呂依桐面無表情,審視着手裏的資料:“沒錯。支持這一論點的證據還是很多的。”
她将幾張打印圖片攤開在會議桌上。
那是黎鶴在一個圖片分享網站上發布的繪畫。當然是她自己畫的。她也承認了。
一周前,我和呂依桐帶着這幾幅畫的打印件去見她。
黎鶴照例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
這間會見室沒有隔板,我們與她在同一片空間裏呼吸。我似乎能聞到她發梢上滲透出的洗發露氣味——絕不是看守所裏發放的通用品,帶着輕柔且昂貴的花香。
呂依桐把畫遞給她看。
“哇!”她吹了聲口哨,很清亮,然後看向坐在我身邊的呂依桐,“是你找到的這些?那個網站很小衆的。”
“在互聯網上活動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和現實一樣。”
“你們是怎麽想的?我是說,看到這些東西。”
“你如何解釋呢?”呂依桐用她冷淡的聲線質問道。
“解釋?我不喜歡這個詞。”黎鶴朝後靠了靠,拿起那疊畫翻動,“我不需要對我的藝術創作做任何‘解釋’。更不喜歡這些作品被當做我‘犯罪的證據’——這位小姐,你是這樣想的,對吧?”
透過薄薄的紙背,我能看到印刻在上面的輪廓和顏色。
那是一些……黑暗的畫。
我們挑選的這幾張圖畫,其主題都是“虐童”。畫面裏是一個黑色頭發的、卡通形象的小孩子,身上布滿傷痕,周圍一片黑暗,黑暗裏似乎有着一個人或是許多人。一根棍子、一條鞭子,鐵釘、手铐、火鉗以及更多的刑具,在黑暗邊緣像活着一般舞動。
這些畫并不是集中于一個時期,而是斷斷續續更新的,跨度有十年之久。
可以看得出來,黎鶴的繪畫技巧逐年純熟,對于傷口和恐懼表情的細節刻畫也越來越生動,令人不忍直視。幸而卡通畫風、暗色調處理減弱了視覺沖擊力。
“在那個網站上,有不少戀童癖、虐童癖好的人關注你。”呂依桐冷冷說。
“是嗎?大概吧。仔細想想,确實容易吸引那樣的蒼蠅。”
“你不認為自己創作這種圖畫是為了滿足那些癖好?”
黎鶴笑了笑,把畫紙重新丢回桌上:“這樣看待文藝作品可就太膚淺、太淺白了呀。”
“那麽,”我看到呂依桐想說話,提前開口打斷了她。我和黎鶴已經有過幾次接觸,知道黎鶴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你畫這些畫,是為了抒發怎樣的情緒?我覺得這些畫,看起來都很痛。”
我并不懂得評論畫作,因此只是把心裏的想法脫口而出。
這樣說之後,我擔心黎鶴會不會更加生氣。
“痛……”黎鶴點點頭。
她做了個思索的表情,但似乎只是一種表演。
接着,她突然擡起頭與我對視。
黎鶴的眼睛很黑、很亮,像鳥。
“這是我呀。”黎鶴說。
“你?”我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畫裏的那個孩子。”
“什麽?你、你……”我一下哽住了。難道黎鶴手臂上那些繁複層疊的刺青,是為了遮掩曾經被虐待留下的傷疤嗎?
呂依桐顯然也愣住了。
片刻的安靜後,黎鶴擺擺手。
“我肯定是沒有受到那麽嚴重的家暴啦。”
她接着摸摸手臂,又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不然我大概已經忍不住殺死我爸了吧?但他現在活得好好的呢,還幫我付律師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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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些畫,法官和陪審員肯定會判斷出她早有虐童想法。”周嘉凱依舊說話大大咧咧,不講究客觀性,直抵主觀目的本身。
他站起來,在白板上寫了個 1,把其中幾幅畫用磁鐵貼在上面。
然後往下寫 2,貼上了黑鳥樂隊幾首歌的歌詞,都有牽涉到暴力內容,作詞者中有黎鶴的名字。
接着是 3。周嘉凱取出一份病歷貼上去。
那是黎鶴的病歷,上面是精神科醫生做的診斷,附有藥物單,藥品其中之一就是在吳玖樂身體中找到的安眠藥。
後來警察也在吳明遠和黎鶴租住的屋子中找到了安眠藥瓶,瓶子滾落在沙發下,裏面只剩下了一兩粒。
“根據死者屍體的位置判斷,他是從客廳窗戶掉下去的。如果他是在客廳裏被灌了酒和安眠藥,就很說得通了。”
“根據法醫鑒定報告,吳玖樂服用安眠藥應該是在死亡前半小時至一小時以前。”呂依桐補充道。
周嘉凱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接着開始整理“4”的內容。
他似乎對于真相、事實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只是在處理一條流水線般的邏輯鏈。
——說實話,關于安眠藥和酒精這一點,我始終想不通。
“為什麽會讓孩子喝酒、吃安眠藥呢?”呂依桐開口說出了我心裏的疑惑之一,“如果說是為了方便把孩子推下樓,或者制造孩子自己偷喝酒掉下樓的假象,那喝酒不就夠了?不管怎麽說,一個清醒的孩子在不被逼迫的情況下都不可能主動吃那麽多安眠藥吧?”
“黎鶴說她完全不知道死者服用了酒精和安眠藥。直到警察質詢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安眠藥不見了。吳明遠當然也說自己毫不知情。”
周嘉凱一邊在白板上寫寫畫畫,一邊順口補充。
“假如說真是吳玖樂自己吃的呢?”呂依桐說。
和表現得一派悠閑但是對目前情況十分認同的周嘉凱不同,呂依桐對待每一項我安排的工作都很認真,但我能看得出,她并不認可現在起訴書中關于案情的結論。
“我的意思是,”與其說呂依桐是在解釋自己的話,不如說是在強調,“在監護人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他偷喝了酒、不知道為什麽還偷吃了藥。”
周嘉凱嗤笑一聲:“怎麽可能?啤酒那種東西對小孩來說和藥有什麽區別,本來就是藥丸的安眠藥就更是了。小孩不可能主動去吃那麽難吃的東西。”
“可是小孩是不能用常理去推論的。”
小孩不能用常理推論?那麽大人就行嗎?我在腦海裏如此做想。
周嘉凱聳聳肩:“若是什麽都不能用‘常理’推論,那世界上的警察和檢察官還怎麽工作啊?”
在我想要說些什麽時,敲門聲打斷了這場争論。
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的人,是我的頂頭上司,公訴科的科長。
“趙檢?”
“小悅,過來一下,找你說些事情。”他朝我招招手,從表情上看不出高興或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