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三清,你看!”鬥嘴之餘,張應然的耳朵動了一動,連忙喚起游三清的注意:“有藩商!”
那群卷毛碧眼的人,操着別扭的官話,從衙門對面的茶鋪走來,跟金輪錢莊的掌櫃勾肩搭背地一起坐下。
那掌櫃籠着袖管,滿臉堆笑,一點都不介意藩商們拉碴的胡子湊在他的耳邊,磨來磨去。說到興致盎然處,錢莊掌櫃打開折扇,在陰影裏比劃着指頭,像是在跟藩商确認什麽數字。
藩商搖了搖頭,用力拍了拍掌櫃的肩,表達了明顯的不滿。
掌櫃思忖半刻,終于合了折扇,開始作揖。兩人以茶代酒,把茶言歡。
“沒想到這金輪錢莊的業務範圍還挺廣,連藩商的存款都能拉來,真厲害。”游三清由衷地有些佩服起這個掌櫃了。
藩商大多不通語言,不懂規則,經常仗着身份不同而辦出惹人恥笑的事。從前游三清看爹娘表演時,偶爾也遇到過叫好的藩商;可他們遠遠不甘心于看把戲,竟然會在游大娘說書的時候,就着游老漢的鼓點,站起身跟着跳起舞來,讓臺下的觀衆一時不知道是看誰好,場面一度十分尴尬。還好,最後收聽書的茶錢,他們還是照給,否則以游三清的性子,怕是要想個招把他們轟出去了。
游三清示意楊右真和張應然跟自己一起,貼着牆根悄悄地跟蹤這一行人,看看他們會往哪裏去。
只見和藩商交流幾輪之後,金輪錢莊的掌櫃帶着這一衆人,走進了自家錢莊在玉山的分號,并立刻吩咐店中夥計歇業謝客。
探事三人組連忙轉身躲入相鄰的巷口,在陰影裏偷偷地往錢莊方向張望。
不消半個時辰,隔壁彩雲樓的肖玉簧、肖青盞兩位姑娘,就帶着樂器,一路妖妖調調地乘車趕了過來,直接被夥計帶進了錢莊後院。自從姚杜鵑出嫁後,彩雲樓換了新媽媽,肖玉簧和肖青盞這對姐妹終于熬出了頭,成了下一批炙手可熱的新寵。
“這掌櫃倒是狡猾得很,錢莊這種地方,還能想着法子設宴招待客人。”楊右真咂舌:“這後頭不都是庫房,裝的銀票錢串,哪裏有吃飯喝酒的地方。”
“這你可不知道了;錢莊這種地方,尋常人只需在櫃上存取,一旦遇上商團,需要協談才能成事的,為保不走漏消息,失去生意上的先機,錢莊寧可讓客人直接在內堂詳談,派人多加侍奉看顧,也不會輕易放走嘴邊的大肥肉。”游三清話音剛落,錢莊內便漸漸傳出了絲竹管弦的袅袅之音。
一個時辰過去,三人在巷子裏一邊觀望,一邊耐心蹲守,終于等來金輪錢莊的掌櫃主動開了門。
夥計扶着醉得七暈八素的藩商衆人從錢莊側門斜着走出來,送回下榻的客棧;而那掌櫃自己樂颠颠的,左右各摟着香汗淋漓的肖氏姐妹,目送着藩商遠去。
“老爺,剛才那藩商老板們,一股羊肉臊子味,還那麽粗暴野蠻,又咬又摸,我們姐妹累都累死了;改天您可得給帶些上等香料,給我們好好去去味。”肖玉簧酒量好,又擅長撒嬌,一頭紮進錢莊掌櫃的懷裏,故意把脂粉擦到他右邊的領口上;肖青盞被灌了好些酒,暈暈乎乎的,眯着眼往游三清他們方向看了一眼,又昏昏沉沉地靠在掌櫃的肩頭,都沒注意他的左手,從她的腰,慢慢地溜到她的左胸。
肖玉簧眼睛倒是尖,看到掌櫃偷偷地占妹妹的便宜,故意扯了掌櫃的衣領子,再把他雙手環到自己腰間:“老爺,你什麽時候來彩雲樓找我們呀,我們姐妹夜夜想你想得,睡都睡不着;每天在樓裏,盼着您來呢。”
彩雲樓的車和下人還在門口等着接人回去,金輪錢莊的掌櫃怎會不知這行裏的規矩——這是在暗示自己加價留宿,否則吃酒的錢,怎麽夠得上作樂的份。
“傻丫頭,今天給你們介紹的那些藩商,可是真正的大財主;他們若是喜歡你們,別說是香料,就是把大勝米行整個盤下來給你們做聘禮,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你們記住了,羊肉臊子也罷,豬肉臊子也罷,伺候好了,自然有你們的好處。”掌櫃指着不遠處的大勝米行,給她們立起規矩。這掌櫃本也是精明人,知道這些迎來送往營生的女子眼中,自己不過是個沒收口的錢袋子,沒有半分真情,便堅持在商言商。
肖玉簧知道今晚賺大錢無望,便挽着肖青盞歪歪斜斜地走上車,叫車夫回彩雲樓。金輪錢莊的掌櫃則發現了肖玉簧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小暗記,嘴角揚起一抹陰笑,回到後院換衣服不提。
“姐姐,我能不能下車透透氣;我頭好暈,馬車太颠了,我怕我會吐在車上。”車還沒走幾步,肖青盞扶着額頭,掀開車簾子。
“傻妹子,誰讓你真喝呢;你下次要注意些,這些老坯子,又摳錢,又想玩,可不得把你往死裏灌。你下次就倒在袖子裏,或者給我打個信號,我替你擋酒便是。”肖玉簧扶着肖青盞下車,走到巷子裏撩起她的頭發,讓她扶着牆嘔吐。
游三清、楊右真和張應然見有人走來,連忙躲到旁邊散亂廢棄的竹筐之內。這對姐妹的對話,他們本來并無竊聽之意,但事到如今,她們也成了金輪錢莊和大勝米行事件的意外證人。
“姐姐,我真的好怕;萬一那些藩商真的來彩雲樓找我們怎麽辦?他們的樣子,像是要把人揉碎了似的,不懂半分風情;要是他們真的盤下大勝米行在這裏常駐,咱們不就逃不出他們的掌心了嗎?”肖青盞拿手巾擦了擦嘴。
“別瞎說了,根本不可能;知州大人上個月來我房裏的時候說過,本朝律例,嚴禁藩商直接經營占有糧油木礦這些關系民生命脈的商戶行當。除非這些藩商不要命了,或者想被驅逐出境,否則他們乖乖地做那二道販子就夠他們賺的,何必趟這殺頭流放的渾水。”肖玉簧自信滿滿,她陪客這些日子,也道聽途說地從那些達官貴人嘴裏聽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想當年姚杜鵑身價斐然,便是因為她除了枕席功夫,還懂得從恩客的閑談中學習手段,才能幫着計劃籌謀,穿針引線。因此隔壁縣裏的盧老爺才如此偏愛她。肖玉簧不甘屈居人後,自從知道了這個讓恩客另眼相看的妙法,便格外注意培養提升自己的學識遠見。
“好了,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媽媽要派人來找,咱們回去吧。”肖玉簧把妹妹半背着送回馬車上,自己便坐在門簾邊,拿手巾扇着風,一路回了彩雲樓。
張應然腦中“嗡”地響了一聲:原來如此!他忍不住從竹筐裏站起來,抽身便要往巷子外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別沖動,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就知道了?”楊右真一個箭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當年我進三清宮修行,被師父賜名張應然,可我本不叫張應然;是有一個富家公子和我的生辰八字一樣,有刑克之處,需要修道才能保平安,這才遍尋到我家,給了我爹銀子,把我送來三清山,代替他修行。我積累的福德,能應在他的身上;而他無需經歷修道的辛苦,還可以在俗世不受戒律,一世安康。”張應然面色略顯凝重。
“原來你是個替身……這麽說,雖然律法明令禁止藩商持有本朝國計民生的資産商戶,但總有些彎彎繞的法子,能請得動本朝願意合作的商戶,進行代持……比如,金輪錢莊?”游三清倒吸了一口氣。
“不錯,與其說金輪錢莊是想獨吞三成大勝米行的股份,不如他們是想用這以債轉股的法子,打壓許家人的士氣,讓大勝米行本身的招牌名聲和實際營業每況愈下,這樣他們只能不斷質押借貸,最終達到吞并半數以上股份,甚至實現全盤擠出許家人的目的。”張應然繼續推論,“通過金輪錢莊的手,把盈虧轉嫁到背後藩商團隊的身上。”
“剩下的其他實業商戶,看着許家唇亡齒寒,就只剩下和藩商合作,和徹底被藩商擠走,這兩條路了。”楊右真被他們二人點撥,這才看出來這背後的兇險算計,不禁義憤填膺:“太過分了,簡直是奸商竊國。三清姐,這件事我們必須讓許二少爺知道,你也看見了,他今天自從敗訴,魂都抽走了一半,臉色鐵青,跟霜打的茄子一樣。”
游三清斟酌一番,帶着楊、張二人回到自己家中。今日游氏夫婦回家得早,正在家中調試琴弦,閑話家常,只見三個年輕孩子們步履沉重地一個個進了院子。
回到房中,游三清取了筆墨,将自己所見所聞都提筆記了下來,封成一折書信。
“右真,我知道你是最不信許家會作奸犯科的,今日之事便交給你,替我走這一趟。”游三清把信按入楊右真的手中。
楊右真點了點頭,身輕如燕地疾步走向許家。當她敲開許家大門,聲稱有要事跟許二少爺商議的時候,許家家仆告訴她,許二少爺退堂後回到家,便一下子暈厥了過去,至今未醒。
她探頭往許家望去,那一道道深深的宅門,把她和許二少爺層層隔開,似是這一輩子都不打算讓她再見一回那張俊朗的面孔。
一聲嘆息後,楊右真請求家仆把書信轉交給身體無恙卻同樣愁眉不展的大少爺,便離開了許家。
據說,那日楊右真離開後不久,許家大少爺步履踉跄地匆忙追出門外,卻早不見了楊右真的蹤影,只能顫抖着手,臉上挂着一雙淚痕,對着蒼天深深拜謝。
再後來,許家趕在縣令宣判之前,找出了調包賬本的內鬼,又提請縣衙審查金輪錢莊勾結外籍藩商,設計吞并本國實業商戶一事。金輪錢莊掌櫃也是個惜命之人,對此供認不諱。金輪錢莊從此正式查封,關張絕跡。
而大勝米行從此痛定思痛,設立永久外聘帳房監察制度,每年鼓勵外人監督舉報任何賬務上的不法經營之事,開發新品,生意居然比往年好了更多,再也無人質疑他們是靠做假賬來發家致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