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孤鳥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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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樂樂。”歌鴝說,“一個五歲的男孩兒,像他的父親一樣漂亮,一樣假模假式。”
歌鴝的聲音本就很甜美,這時候甚至故意用上了更加尖細黏膩的說話方式。
就像果實甜過了頭,汁水沾在嘴唇上、手指上。
“我承認,我不喜歡吳明遠。連帶着也就不怎麽喜歡他的兒子。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人本來就很讨厭小孩。”
她随手甩甩結成一條敗絮的煙灰,谑近于虐地說:
大概因為我不喜歡小孩,所以我總默認其他人也不喜歡小孩。
按照這個邏輯,我覺得黎鶴也不會喜歡那個小孩。
看到黎鶴和他住在一起,和他親昵地打招呼、擁抱時,我覺得非常火大。
那種小孩兒以後就會成為黎鶴生活的一部分?
一個三十多歲在綢州沒房子還離過婚帶小孩的男人,竟然大言不慚想和黎鶴訂婚?他配嗎?他真的愛黎鶴嗎?
黎鶴是我唯一的好朋友,為了她的幸福,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做什麽都可以。
看過那種經典電視劇吧,裏面老是會有無條件為女主奉獻的男二號。
我倒是挺理解那種男二號的心态。
“愛一個人”本身就是會給人帶來歸屬感和快樂的,所以當然會逐漸沉迷于此。
和黎鶴認識的時候,我們兩個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懂,我尤其是。
我這個人一向沒什麽朋友,遇見黎鶴的時候,我剛和父母鬧翻,親子關系本就冷淡,同學關系也很生疏,只談過一段把我折磨得不知所措的戀愛——
剛好我就遇見黎鶴了。
黎鶴她是一個“需要被照顧”,而且“願意被照顧”的人。
你往她身上盡情傾瀉你的愛,她是不會害怕或退縮的,讓我很有安全感。
不過很遺憾,我和黎鶴太像了,我照顧人的方式不是她特別想要的那種,所以她不會和我住在一起,而是會和渡鴉在一起……
和吳明遠在一起。
你問他們兩個有什麽相似的地方?你待會兒跟渡鴉也聊聊就知道了。
黎鶴喜歡的就是那種“單親媽媽”的感覺。
不不,渡鴉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我只是在描述一種氣質。
總而言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認為她不可以不幸福,不可以不開心。
回過頭來講那天的事吧。
那天我送黎鶴回家的時候,那個漂亮的小男孩正在發脾氣。
他之前在學校裏跟人打架,摔壞了小腿,行動不方便。但他卻非要坐到窗臺上看對面公園裏的小孩在玩什麽,纏着黎鶴抱他上去。
黎鶴正在給我倒水、和我聊天,顧不上他,他就一個勁兒地拽黎鶴的衣服。
黎鶴是很讨厭陌生人觸碰她的,我知道。
黎鶴不喜歡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被打斷,所以不管什麽情況她都要堅持說完。我知道。
我指指窗臺,彎腰示意男孩讓我抱,但是他甩開我的手,大聲叫嚷起來:
“抱我上去!抱我上去!抱我上去!”
黎鶴讨厭吵鬧尖銳的人聲,我知道。
“……好吧。”黎鶴皺着眉毛,放棄了話題,朝男孩伸出雙臂。
但我沖了過去,把那個孩子一把抱起來。
他在我的懷裏掙紮,大哭大叫,踢我。我用力勒緊他。
我将他扔在窗臺上,猛地推開窗戶——
“你不是愛看嗎?看啊!”
他就掉了下去。
之後……我驚慌失措,跟黎鶴說我不是故意的。
但我心裏很清楚,或許有一半不是故意,但另一半就是在幸災樂禍。
黎鶴朝下看。男孩被長長的景觀草和蘆葦蕩吞沒,悄無聲息。
“你快走吧。”黎鶴轉回身,推我的肩膀,“你快走。”
我被她推着出門,不斷扭頭看她,但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她會報警嗎?我殺了人了。她生氣了嗎?我讓她害怕了嗎?
關門前,黎鶴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一陣輕微的刺痛,我這才注意到剛才那個男孩在掙紮時,手指抓破了我的臉頰。
“流血了……回去記得處理一下。”黎鶴看着手指上的血,塞給我一盒衛生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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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她心裏有我!”歌鴝誇張地攤開雙臂,笑嘻嘻地說,“我開心得不得了。”
煙燃到底部,燙了一下歌鴝的手。
天已經黑了,消防通道頂上的黯淡路燈亮起來。
舞臺妝還沒化上,皮膚紋理和散落在鼻梁邊的幾顆斑點清晰可見。她的臉上并沒有傷疤。
“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我從來不會為自己做的事感到後悔。”
歌鴝用甜蜜的聲音繼續興高采烈地說着。
我下意識舔了舔幹燥發熱的嘴唇,想抹去那層不存在的幹涸的粘稠蜜水。
“我知道你只是在開玩笑——或者說宣洩。”我把熄滅了的煙蒂換到左手,取出錄音筆看了看時間。
“為什麽?”
“7 號晚上 5 點,吳玖樂還活着。你那時候已經離開了。”而且吳玖樂服用了大量安眠藥和酒精,這部分內容歌鴝似乎毫不知情。
“啊……但說不定我晚上又回來了?”
“小區監控裏的确有一些目前還沒有查明身份的人。既然你這樣說,我會對你當晚的行蹤進行調查的。”
她哈哈笑了起來:“對不起,盧警官,我确實是開玩的。從‘把那個孩子抱起來’之後的話,都是我瞎編的。”
她再次把煙盒遞給我,替我點上了新的一支。
我吸入熟悉的混合煙草味,從肺裏深深嘆出一口氣:
“沒關系,我不介意在下班後聽聽故事。你說話的風格和黎鶴很像,有點氣人的那種。”
她又笑了,笑聲很清脆:“六年多的老朋友了,當然像。”
“這樣虛虛實實亂說話,對洗脫嫌疑毫無幫助。”
“既然你們還在調查,那我暫時可以把黎鶴當做是無辜的,對吧?”
“你認為黎鶴是無辜的嗎?”
“我認為?我當然認為她是無辜的,站在朋友的角度。”
“站在朋友的角度。”
“站在旁人的角度,我認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任何事。”她聳聳肩,“黎鶴當然可能沒殺人,也可能殺了人。我不會用那些肯定的字眼。就像我也可能殺人,可能不殺人。”
“道德感淡漠沒什麽值得驕傲。”更不值得表現。
——這句話我一直想對黎鶴說。
“我沒有。我只是誠實。”歌鴝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把煙頭從樓梯上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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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鴉确實是位職業女性,在一家大公司做某社交應用項目的活動策劃。
樂隊是她的業餘愛好。
她的确和黎鶴、歌鴝很不相同,她有音樂夢想,有理想主義的一些激情,但更多的部分是現實的、入世的。
不過正因如此,她不像歌鴝那樣侃侃而談,而是對邊界、隐私、社會規則都有更強烈的維護意識,禮貌而寡言,問什麽答什麽。
總體還算溝通順暢。
盡管我認為渡鴉将她與黎鶴之間的許多事情做了模糊處理,但不妨礙我通過詢問構建出更多關于黎鶴的立體側面。
我理解她為什麽不願意談更多往昔,理解她為什麽不想與黎鶴牽扯更多——
黎鶴是一個太過混亂、太不安定的人。
這樣的人或許在特定情況下獨具魅力,但大多數時候那種自毀傾向就像一顆沒有标注時間的定時炸彈。
談話快結束的時候,渡鴉問我:“盧警官,黎鶴她在那裏……過得怎麽樣?”
“這個我們都是按照規定來的,肯定會保證嫌疑人的居住環境——”
我說着套話。心裏在想,黎鶴住得那算是相當舒服的了。她請了個厲害的大律師,手頭又不缺錢,自然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可能也能有。
據我所知,她現在住單人間,每天彈彈吉他、畫畫素描、寫寫詩。
“她睡得好嗎?”渡鴉的眉毛間有時常蹙起折出的淺淺皺痕,“對不起,這種事盧警官你肯定也不知道的。我之後有空會去看她。”
“我經常和黎鶴談。感覺她氣色還可以。”
“是嗎,那就好……”渡鴉在今天的談話中第一次主動說了額外的話,“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有在吃抗躁郁的藥,睡前也是一定要吃安眠藥的。不過我知道,這幾年她的狀态好了很多。但是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擔心她是不是又會不好了。”
“她申請的藥品裏确實有安眠藥。”
吳玖樂身體裏檢測出的安眠藥,也是那一種。
我補充道:“我們都有檢查她的服用情況,不用擔心。”
渡鴉點點頭,拿出手機打開日程安排:“我想給她帶些吃的,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的。提前申請,過下安檢就行。”
進行着這段似曾相識的對話時,我意識到渡鴉和吳明遠确實有很相像的地方。
“您看我什麽時候過去好,周末可以去嗎?……水果肯定可以帶吧?我自己做菜的話,用保鮮盒裝着帶過去行不行?還有什麽……”
原來黎鶴喜歡的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