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章

第 9 章

這般提示下來,楊右真就算再孤陋寡聞,那個名字也在她口邊呼之欲出:“莫不是……當年被封皇太孫,卻遭親叔靖難後下落不明,從此雲游天下的……”她不敢再說下去了。

當年這些坊間傳聞,也不是沒有過。說有異地僧人,操着應天口音,雲游到三清後,毅然改入道門。小時候游三清第一次聽說此事,也是游大娘和游老漢商議着要不要把此事用春秋筆法,改成說書段子;後來再三權衡,決定放棄這個想法。

據說傳言最盛之時,朝廷聞信曾經派錦衣衛親自來九江府查訪,因而玉山縣也貼過搜尋榜單,說願意重賞提供線索之人。只可惜明察暗訪多年,非但一無所獲,查訪之人竟然大多音信全無。玉山縣府衙為了防止事情擴大,便決意定為虛假消息,申請裁撤了搜索的兵力。

“藏竹之所,竹者,朱也。”張應然默默地念着,仔細觀察着眼前的陵墓:“一般道士羽化于祭壇之上,身後只有墓碑,沒有祭塔;可你們看,這裏又有塔,又有墓,像是把僧人和道人的習俗,糅合在了一起。”

“是啊,還有這座碑。”游三清指了指墓門前長出青苔的墓碑:“越是沒有字,越顯得這上面無聲敘說的故事,不足與外人道。皇太孫若真是我們猜想那般,定是不便如實地著碑立傳,否則當朝之人的正統顏面,情何以堪?”

“還有石階,我剛才随便數了一下,這裏有五級,外邊有十三級;在我們道教,五象征着雷電,也就是世人常說的五雷轟頂,能消除一切邪祟;人世間道法多輪回,共有十二輪,因而這十三個臺階,便是許願來生跳出人世間的輪回,獲得真正的自由。”一通百通,張應然的思緒飛一般打開。

楊右真還是忘不了塔裏的累累屍骨:“簿子上的火和木……便是……炆,和棣?”楊右真覺得抱在胸前的簿子像一個随時就要爆炸的雷,想要扔出去卻雙手發麻,根本動不了。一想到自己可能發現了那位親叔為了鞏固江山,派錦衣衛追殺追蹤親侄的證據,楊右真覺得自己的小命随時都要不保。

平時練習戲法雜技,動了刀槍,縱然有失敗後傷及肌體的擔憂,但那好歹是自己自願學習的吃飯本事,怪不得別人。今日他們擅闖風雷塔,撞破這個世人苦心遮掩的障眼法,要是因此而死,楊右真覺得他們三人實在太過冤枉。

“與其說是炆克棣,不如說是熾炆同源。”游三清變了神色,“你們也看到了,簿子裏名中帶木的,被紅叉劃去者衆多,這說明成祖當年想要找到皇太孫的的意願,是再強烈不過的了。他布下的天羅地網,正如天家子弟取名的五行順序,以自己和已故兄長的木字為暗號,遍及海內。只是這些人,有一部分順藤摸瓜地來到了玉山縣,甚至查到了三清山,這才引起了皇孫的警覺。為防止行蹤洩露,只能将他們悄悄除去。可除去一批,還有一批,源源不斷地從應天湧來。哪怕成祖歸天,這項計劃也從未擱置,直到……”

“直到和皇孫同輩的仁宗,看不過這些沒有意義的互相殺戮,決意放棄,給自己的手足留一線生機,也給後世留一個懸念。那場大火,給皇孫一個死去的名號;而由仁宗燒起的這把新政之火,滅絕了前輩前世的餘恨,休養生息,以德仁服衆。”游三清從楊右真手中取過簿子,撫摸着那無字的封面。眼前尚有一座青苔遍布的石碑,立于墓前,同樣沒有只字片語。

“既然這些猜忌随着故人離世而歸于塵土,八卦鏡為什麽要引我們來這裏,發現這一切呢?”楊右真覺得今日這個大秘密像是喉嚨中埋了一根魚刺,若只是要自己吞下去,而不做些什麽,她總覺得惴惴不安。

“替皇孫除去後顧之憂的人,是對過去耿耿于懷,不肯放下之人;許多年來,他們先是對那些應天來探訪的人痛下殺手,藏屍塔中;如今盡管探訪擱置,那人仍然沒有平息憤怒,還要計劃下一次行動。”張應然警覺地往向詹碧雲的遺像,那慈眉善目,雙耳低垂,根本不像是摻合進這血腥往事的模樣。“我們所在之地,是八卦陣的巽位,可以傳遞能量,充滿靈性。巽位代指的,便是僧道這些六根清淨,跳脫俗世之人。”

“你是說,你師父張老道爺,或許知道些什麽?他雖從未與詹老道爺同期為徒,到底是管理道務多年,知道的比我們多。”游三清提議道。

“我正有此意。”張應然看向楊右真,她随手撿起兩三根折斷的細竹枝,正在當登山杖,試着揮舞兩把。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游三清想起辛稼軒的詞。詹碧雲此生經歷種種跌宕起伏,仍能潛心發揚道衆,只為世人尋求安身立命之道,游三清覺得自己離心中為蒼生解難的理想,還有很遠的距離,心下更生敬畏。

三人離開藏竹之所,拄着竹枝上山,回到三清宮,卻見張若虛倒在殿前,周圍許多道徒道孫圍繞。

“應然師哥,你終于來了,師父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憂心忡忡的小道踉跄着跑來,似是久等張應然不歸,眼角上有淚痕。

“師父怎麽了?”張應然手一松,竹杖應聲落地。

“本來好好的,就剛才,在殿前巡視的時候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我們都吓壞了。”小道指着衆人圍繞之處。

張應然沖上前去,道衆們散向兩旁。張若虛雙眼微睜,看到張應然,梗着脖子想要坐起來。

“師父,我回來了,師父,你別動,我聽得見。”張應然埋下頭,把耳朵湊在張若虛嘴邊,努力地聽他口中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詹老道爺的事,你知道了……”張若虛的目光落在張應然身側沾上的竹葉,想要将它拂去。

張應然将張若虛的手握住:“師父,是誰要害你?”張若虛氣若游絲,再也無法應答。

旁邊的小道拿着藥箱,手忙腳亂地想遞過來什麽給張若虛服用,卻被張應然一把攔住:“讓我把師父擡回卧房;他需要療傷,無事不可驚動。”

游三清和楊右真跟着進了張若虛卧房,只見書架上擺着久負盛名的仙翁葛洪所著的幾本醫書。游三清自己雖不通醫術,此時也想幫上忙,便取來其中的《肘後救卒方》翻閱。

“你們道士不是最懂仙丹妙藥的嗎?有沒有什麽應急預防的,快拿水給張老道爺送下去幾粒啊。”楊右真最看不得遲暮老人遭罪。

開篇的《救卒中惡死方》,有好多急救的方子,只是需要的東西甚多,一時也來不及準備。游三清看到房間角落盤着一團麻繩,目測張若虛的肩寬手長,便借楊右真的防身小刀,割下一段。

“讓我來!”游三清用麻繩綁住張若虛左邊的手肘手腕,讓楊右真從背後拉扯着像掄動大錘子一樣擊打,再讓張應然用艾灸再手腕處半繩子長度的地方刺激穴位,如此反複了三次。張若虛血氣環行,眼皮一翻,果然醒了過來。

游三清急忙按照張應然的指點,喂張若虛服下一枚金丹,吊住氣息。

“師父!師父你聽得見徒兒嗎?”張應然搖晃着張若虛的雙肩,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是誰傷了你?”

“誰傷了風雷塔裏的人,誰便是今日來勢洶洶的人。”張若虛多說幾個字,便虛弱地想要咳嗽。楊右真把整盤茶水都端來了床前,倒了滿滿一杯,讓張若虛慢慢地喝。

“是……皇孫的護衛?”張應然試探地問出了聲。

“當年詹老道爺來三清山,已經是筋疲力盡,只想抛卻紅塵。他謝絕那些遠道追随而來的護衛一同入觀修行,卻不知那些護衛執拗得很,寧可改名換姓,也要潛伏居住在玉山縣,只為護他周全。後來詹老道爺幾次險些被錦衣衛識破身份擒獲,都是那些護衛痛下殺手,才能讓詹老道爺保住一條性命,置身事外。誰知詹老道爺羽化後,這些護衛和他們的後人便與錦衣衛結下了仇怨,以替詹老道爺報仇的名義,傷害了許多無辜。今日是詹老道爺的忌日,他們偏不去藏竹之所拜祭,而是直奔了三清宮,覺得是三清宮和道門讓詹老道爺玩物喪志,放棄複位的初心。也許剛開始入僧們道門,對這些人來說,只是詹老道爺保命的借口,但日久天長之後,詹老道爺真心拜服道學,心系蒼生,是他們無法理解的事。”張若虛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只剩下靠在枕頭上喘息的精力,楊右真趁機替他緊了緊被角。

“他們今日走了,還會再來嗎?若是再來時,您還沒康複,豈不是非常危險?”游三清警惕地望着卧室的房門。

“他們撂下話,後日,要血洗三清宮。”張若虛說完最後一句,便累得沉沉昏睡過去。

楊右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雖有頂缸耍旗的蠻力,卻沒有系統性地學過任何門派的武功,打幾個小毛賊綽綽有餘,但對付家學淵源的皇孫護衛,對方還有備而來,遺恨綿延如死士,楊右真是毫無招架之力。

張應然和師兄弟們學習的是正統道教功夫,有自己的陣法和口訣,時常操演練習,可山上道士們長少童多,青黃不接,陣法無法發揮十成十的功力。

只剩下一天時間。

若要獲得張若虛的背書,便得臨陣退敵,救三清宮于八卦鏡預示的水火之中;否則要自己眼看着嬰兒時期的救命恩人被人屠戮,游三清餘生愧對自己,愧對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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