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來,幫我推一把!”楊右真将使用過的發簪揣入袖中,對着身後的二人招了招手,自己的眼睛卻忙得不可開交,四處檢視着石門上是否有別的機關。
三人齊心協力,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從右邊把石門推開一個小小縫隙,恰巧能容人通過。楊右真摩拳擦掌,想一頭紮進去探個究竟。
“慢着。”游三清想起書段中常說,長期密閉的地方若是貿然進入,有可能會因為氣流不夠通暢,而使人暈倒在內。這塔人跡罕至,他們三人也未帶火把,就這麽進去,要是出事,根本連救的人都沒有。“既然是出給我的謎題,便由我進去,你們二人在外面候着,省得我們三人一起折在這裏。”
“不行,三清姐,還是我進去吧;平日都是你替我把難事一一化解,今天要我眼看你只身冒險,我做不到。”楊右真提起手中的三清鈴,“你看,我帶着鈴呢,要是需要你們的幫助,我就大聲地搖。”
二人見執拗不過,便順從了楊右真:“好吧,那你進去以後別貪看,大概掃幾眼就出來;剩下來的我們一起商量,別逞強啊。”
楊右真将蓑衣解下,挂在塔邊的樹枝上,只身擠進了風雷塔門。
塔內長久未經風雨,自然比外邊要陰涼一些。
率先映入楊右真眼簾的,是一只帶着笑面,還張嘴露出尖牙的石獅子像。那石獅子三腳落地,只有右腳踩在一顆滾圓的石珠上。獅子兩邊,原本供奉着的長明燈,早就油盡燈枯,只剩下厚厚的蛛網和灰塵。看來這塔裏是有空氣的,否則蜘蛛在裏面也無法生存。楊右真吸了口氣,并沒有什麽異味或是眩暈,便搖了搖三清鈴,示意門外二人随自己進來。
灰塵裏躺着一本攤開的書,寬寬地像是賬冊,但沒什麽數字。
楊右真把灰抖掉後,草草翻閱了幾頁,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書上大多是用紅筆寫就的人名,有的下面還帶着歪歪斜斜的手指印。而帶手指印的名字,無一例外地都被粗暴地打上了叉叉。
“這些紅色的記號,到底是放過了這些人,還是……消滅了這些人?”張應然進入塔後,見楊右真在低頭看書,便站在她對面一起參詳。順着張應然的話音,楊右真忍不住大致數了數被紅叉叉标記的名字數量,怎麽着也得有上百人。一想到這些人有可能都已經不在人世,她的寒毛就忍不住立了起來。
游三清倒是不急着研究那本書,而是順着塔邊的石頭臺階,往第二層走。這不上樓不要緊,一上樓,游三清便倒吸一口涼氣,雙手向後,想要抓住那冰涼的石塔牆壁做個依靠。
然而這石塔并無扶手,游三清脖頸發硬,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身後的兩手更加亂抓起來。
好在游三清的指甲發出了劃痕獨有的聲響,讓楊右真和張應然同時擡頭。楊右真邁開大步沖上前去,從後方托住了游三清的腰,這才沒讓她從石階上摔下來。游三清感到身後有人,又吓了一跳,驚魂未定地看向楊右真,這才急忙掩住了楊右真的眼:“你看不得這些,你快下去。”
張應然是不信邪的,他偏要看,這才發現二樓有許多散亂焦黑的粉末,摻雜着沒有燒盡的人骨,密密麻麻地堆着,幾乎讓人沒有下腳的地方。
張應然站在楊右真身後,但因為個子高些,已經看得一清二楚。見兩位姑娘已經不敢動彈,他從楊右真腰帶上一把取下三清鈴,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天尊大慈悲,普濟衆幽冥……”超度亡魂的《太乙救苦天尊說拔罪酆都血湖妙經》,這時候念再合适不過了。
念完一遍,張應然雙手合十,默默祝福眼前的亡魂早日解脫,再念經重複,整整七遍;這才将鈴铛鐵舌收住,用三清叉輕拍了拍楊右真和游三清的肩膀,示意她們回到一樓:“我剛才已經為這裏的亡靈超度,你們也別光顧着僵在這裏,咱們來的正事,還記得嗎?”
“八卦鏡的血色,暗示着有人有性命之虞;可這些骨殖看起來是些陳年舊案,就算是八卦鏡要提醒,也提醒得太晚了些?”游三清想起自己在三清殿中所見,覺得事情有些對不上。
“這些人明顯早已遇害,但我們手頭這本簿子,還沒看出門道。”張應然把簿子的封面反過來,感嘆自己想得太過簡單,還以為記錄人會馬失前蹄,輕飄飄地把簿子的用途寫在封面上給他們提個醒。果然,師父出的謎題非同小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完成的。
“這裏真是太晦氣了,除了我們三個,一個活物都沒有;唯獨那樓下的石獅子,還算是有些鎮邪避禍的威嚴之氣。”楊右真為了不總看着那堆屍骨,逼迫自己的眼光轉回了樓下。
“本朝太祖對服制禮法是再重視不過的;石獅子代表權利和統一,尤其是它腳下的那顆石珠,更顯尊貴……我猜想,這塔除了避雷以外,還為天家承擔了更大的使命。”游三清想起從前游大娘說書時,為了給觀衆普及書中人物品階和服制,曾對着孩童時期的自己練習講解過相關的內容。若非天家,任何官員民衆但凡私自使用了“日月、龍鳳、獅子、麒麟、犀牛、大象”的圖案,哪怕是祖傳的,也得在頒布诏令一百天內趕緊毀掉,否則會有大麻煩。
張應然只顧着手上掐算,閉目片刻,這才發聲:“我們所在的這座塔的位置,确實有些蹊跷;八卦圖分為兩種,一是傳說伏羲所創的先天八卦圖,二是周文王重創的後天八卦圖。先天八卦講的是世間自然的道理,而後天八卦講的是人力和人欲。如果結合三清福地來看,此塔的确在先天八卦陣內,身在震位,非常合理;但如果把它放入後天八卦圖來考量…… ”
“如何?”游三清和楊右真幾乎是同一時間問出了口。楊右真尤其對此感到好奇,畢竟在她眼中,用術數謀生也算是她們戲法雜技的同行。
“那在北鬥七星覆鬥之內,還有另一個至尊至密的所在,更甚于三清宮。”張應然若有所思,雖然沒有明言,但看起來俨然有了主意。“跟我來。”
三人離開風雷塔,将石塔門重重關上,随着張應然冒雨一路跋涉,來到三清宮東南面,一片鳳尾森森的竹林。今日的大雨讓山路泥濘不堪,以往這種天氣下發生山體滑坡甚至路面坍塌的事情,都是屢見不鮮。然而此處的竹林卻好似一根根利劍,刺入地表,硬是撐起了這一方土地。
竹身雖細,遇風卻懂得彎腰避險;竹葉雖輕,經雨尚可以甩盡塵泥。
竹林深處,“藏竹之所”四字高懸門廊之上。五層四十一階內,有橢圓的墓冢和七層六角石塔。幾人順階而上,發現石塔神龛內有一尊道士模樣老者端坐的小小石像,白眉細髯,似笑非笑,手持石臼和石杵。
“這老爺爺在對我們笑呢!”楊右真一邊感嘆,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胡須,卻被張應然急切地一把攔住:“不得無禮,這是我們三清宮的師祖,詹碧雲的遺像。”
“原來他就是鼎鼎有名的詹老道爺!”游三清不由得肅然起敬。詹碧雲對發揚道教,修繕擴建三清山上各色建築的功績,是記在地方志上都遠遠不夠的程度,也難怪張應然等年輕道衆,會如此畢恭畢敬地維護有關他的一切。
楊右真手腳快,說話的工夫已經繞着橢圓形的墓冢走了一兩圈:“石獅子!這裏也有一座,跟風雷塔裏的好像啊!”有所發現的楊右真興奮不已。
“它們一左一右,倒像是一對兒。”游三清回憶了一下之前見過的石獅子,做出了比較。
“詹道爺如此宅心仁厚的人,怎麽會和那些遺骨扯上關系呢?”楊右真表示不可置信,可這竹林人跡罕至,若非三清宮人,往常世人即使進山也不會想到要到此處,更別提打造一對遙遙相望的石獅子來标記什麽。
“你們有沒有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游三清為了打通思路,又翻看起了那本簿子:“這裏被打叉的人名字都各有特色;但大部分留下的人名字,偏旁部首裏,多少都藏有個‘木’字,最後幾個卻藏着‘火’字。”
“沒錯,而且簿子裏不論是打叉還是沒打叉的人,到‘火’字就差不多結束了。”張應然補充幾句,視線落在了陵墓一側的山岩之上,上面刻着“螣岡”二字。“螣……相傳蛇修煉千年才能成為螣,而螣要度過天劫方可化身為龍。”
游三清把這一切結合起來,稍作思索,聲音開始顫抖:“詹老道爺栖身螣岡,莫非是暗指自己一生功德卻功虧一篑,未能度過天劫?”
火能除木,螣可化龍。
兩人交換眼神後,張應然臉色也變得蒼白。只有楊右真還在雲裏霧裏,急得插嘴:“什麽天劫,你們當着我的面還對暗號,太不上路了吧;快說、快說啊!”
聽見楊右真的調門升高,游三清連忙壓低了嗓音:“右真,還記得前幾日我跟你試講過的那篇,顏真卿空棺嗎?最後的結局是什麽?”
“記得啊!顏真卿被奸人所害,一心求死,便舉身投入烈火;但被人救了下來,逼他臣服逆賊。最後他自己寫了遺書,墓志銘和祭文,自缢而亡,這才逃脫了奸人魔爪。最後屍身運回京城的時候,別人打開他的棺木,發現棺木都腐朽了,他的屍身卻毫無敗相。運輸的路上,發現他的棺材越來越輕,最後再次打開驗證,才發現棺材已經空空如也了。道家傳聞,他這是修煉得當,羽化登仙,非塵世可以阻擋。”楊右真憑着記憶複述道,“他的家仆在舉家窘迫潦倒之際,還在郊外偶遇過他的仙體,得到金銀的接濟;得到通報的家人前往再尋他的時候,就只剩下滿園荒草,他已經無影無蹤了。”
聽到這裏,張應然适時地補上一句,想要啓發楊右真:“你再想想,本朝最著名的懸案,火中不知所終的人,是誰?哪怕失蹤了還能讓大批人馬連年尋找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