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之事,對胡闵、胡華兩人打擊極大,胡阿翁本就年老體衰,受人拳腳之後,終日恹恹,連話也說不清楚,往日的明師,如今竟難開解兩人,不數日便撒手人寰,胡闵大哭一場,望着胡阿翁的身軀逐漸化為靈氣消散不見,胡華道,“阿闵,別傷心了,阿翁是化作了此方天地的一部分,永遠和你我同在。”
他這話也并非虛言,此前念獸便告訴他們,死在這裏的凡人都會被內景天地同化,若非仙師有意排斥,否則胡阿翁的屍身便是永遠都在此地化雨成風,生生不息。但胡闵依舊悲痛難當,垂淚道,“阿華,現在姐姐也走了,阿翁也走了,我們該當如何?”
胡華嘆道,“你想要去救回姐姐,是嗎?”
兩人和念獸相處數月,又都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念獸形容俏麗,有一股出塵仙氣,勝過凡人女子許多,而且博學多識,不知不覺就成為兩人的半個老師,兩個少年難免滿懷傾慕,不過這份仰慕之情,純而又純,沒有絲毫欲念在內,只是一團模糊的好感。
胡闵咬牙道,“我不但想救姐姐,而且想……想……”
他在逃亡路上見過許多生死,饒是如此,要說出這番話來也不容易,握緊雙拳,掙紮了半日方才說出口,“而且想要殺了那些人為阿翁複仇!”
胡華問道,“那些人都是哪些?”
事實上,兩人也沒見到是誰毆打了胡阿翁,在胡闵心中,在場衆人自然全都該死,只是他人小力弱,連體術都沒有修行,實在不是那些大漢的對手,心中憤怒、無奈、頹喪兼而有之,在湖邊渾渾噩噩葳蕤了數日,偶然也下水練習,只是心亂如麻,往前游了數丈便覺得氣促,竟是再難前行。
胡華比胡闵好些,但泳力也是大幅下降,他若有所悟,對胡闵說道,“阿闵,或許這湖水考校的不是體力,而是心力,我們以前心念十分單一,便可游得很遠,現在心裏多了很多雜念,這樣下去,永遠都游不到對岸了。”
這兩個小兒都是聰明穎悟、毅力十足,胡闵也覺得胡華說得有理,但心潮翻湧,不斷想起念獸,又懷念祖父,這些心思哪裏是說不想就不想的?想要去尋找念獸,又怕走入別的部落,被捕捉為奴。如今湖邊靠山一帶,都被劃分成各部族的地界,有些野人到湖邊游蕩時告訴兩人,若是擅入領地,可能會被做起來為奴為婢。這些人剛被收入時,心中還存着敬畏,如今這些年過去,仙師始終不發一語,衆人便越發嚣張起來,胡阿翁并不是他們殺死的第一個人,當雙方鬥毆有人被誤殺,也不見仙師出面之後,如今衆部族時常火拼,三不五時就要鬧出人命。
闵、華兩人只覺這些人的行為荒唐可笑,卻偏偏成為此地主流,胡闵又生一念,想要改變這野蠻風氣。只是他們若不能橫渡大海,便是人微言輕,連自身都難以保全,這一輩子也只能東游西蕩、閉目待死罷了。兩人經此一事,向道之心反而比之前更加堅定,但卻不如以前那樣純粹,而是參雜了許多別的欲求,泳力始終無法恢複到之前的水準。
忽忽又是數月過去,兩人已能分辨遠處山林中傳來的靈光,靈光每一次閃爍,都是有人死去,被內景天地吸收。這一陣子部族紛争似乎越演越烈,最開始只是幾天閃爍一次,如今已是一日便要閃爍數次,這天更是可怖,從早到晚,靈光閃爍個不停,可見那部族之中發生了怎樣的大戰。這些凡人不知要有怎樣的運氣才能被仙師收入桃花源中,但卻因為此地無欲無求,什麽都是完備,什麽都不必做,反而滋生邪念,最終枉送性命,說來也真是可笑可憐。
這一日大戰之後,餘波延綿近月,胡闵、胡華又長高了許多,身上的衣衫也跟着變長。這一日兩人泅水回來,正在湖邊讨論如何平心靜氣,摒除雜念時。夕陽餘晖裏忽然走來一名少女,卻是完好無缺的念獸。
三人久別重逢,兩名少年歡喜無極,沖上岸邊擁着她只是亂跳,胡華道,“阿念,我們好擔心你!”
念獸道,“幸虧你們還有些腦子,沒有亂來,否則可就壞了。”
兩人雖然心中極牽挂她,卻也知道念獸之所以和他們離去,便是為了要保全他們,在己身力量沒有太大變化之前,貿貿然到山林中找尋念獸,根本就于事無補,最好的辦法就是求道之後再回來解救她。因此并未輕舉妄動,但即便如此,心中的折磨也不會少去分毫,念獸生得貌美,被他們擒走,必然會有些不堪遭遇。男人怎能忍受傾慕的女子因自己受到損害?這件事萦繞在二人心底已非一日,此時見念獸一切如常,那油煎一般的心才稍微平息下來,胡闵問道,“阿念,你……你吃了苦嗎?”
念獸無謂道,“幾個凡人,能對我怎麽樣?我這一身本為虛妄,他們不論如何對我,我都沒有絲毫感覺,消耗的是他們自己的本源,這種行為真是愚蠢之至。若是我還是以往修為,他們只要敢多看我一眼,都會死得凄慘無比。就算現在無法動用神通,他們敢在我身上洩欲,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以她的狡詐,連阮慈都要落入算中,對付幾個凡人有何難?以言語誘發那些惡人心中的欲念,又挑撥離間、兩面三刀,不過數月便在部族之間挑起極大紛争,令一切陷入混亂,念獸才趁亂逃脫,但期間自然少不得受些淩辱。
念獸對這些情欲之事顯得非常無知淡漠,似乎并不因受了淩辱而傷心難過,但兩個少年卻聽得十分痛苦,對那群人仇恨更深,胡闵捏着拳頭,牙關咬得直響,狠聲道,“這些人,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念獸吓了一跳,忙道,“你怎麽這樣想!你老想着這些,怎麽專心渡湖?事情都已過去,你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話雖如此,但胡闵如何能放得下?就連胡華也反複查問念獸究竟殺了幾個仇人,畢竟當日前來的惡人來自好幾個部族,念獸被其中最強盛的一支帶走,其餘部族的人未必都死在大戰中,念獸殺的那些人也未必就是殺害胡阿翁的兇手。
念獸只能反複勸解兩人,讓他們放下心中仇怨,道,“求道是求道,複仇是複仇,你們心無雜念還很難到達彼岸,更別說心中欲念湧動了,想要求道,便不能再想複仇……”
說到這裏,她面上忽地浮現一抹微妙神色,兩位少年有些不解,念獸卻也不解釋,只嘆道,“唉,你們人類真好,我以前只知道異類得道很難,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這樣難。”
她也不再勸解兩人,自顧自地走到一旁閉目調息,胡闵忐忑道,“阿念,你生我們的氣了麽?”
念獸仍是閉着眼,搖頭道,“沒有,但你們若不能渡湖了,我便不和你們在一起了,我要回原來的地方去專心練習。”
兩人都大為恐慌,胡闵心中突地興起一股極強烈的欲念,想要游過湖面。他又是自責又是傷心,自責自然是在于自己不能完成念獸的心願,傷心也在于念獸心中對他們似乎毫無留戀,只是為了和他們一起渡湖,才做出那樣大的犧牲。她的語調總是這樣冷冷淡淡,不論自己和阿華如何待她,她都沒有絲毫觸動,就好似天生便沒有感情一般。
他這般劇烈的情緒波動,自然瞞不過念獸,少女睜眼将他們稀奇地看了一會,問道,“你們想要渡湖,除了求道之外,也是因為我嗎?”
胡闵哽咽道,“你待我們這麽好,我們不想讓你失望。”
念獸看了他一會,又看看阿華,道,“不止如此,你們喜歡我?”
她精通人心卻又不知世故,能算計得幾大部族自相殘殺,卻也可以一句話就讓兩個少年恨不得鑽到湖裏去,胡闵、胡華都把頭深深埋了下去,胡華較膽大,半晌才輕輕點點頭,低聲道,“是……是我們癡心妄想……亵渎了你。”
念獸突地笑了起來,歡喜道,“為什麽亵渎?你們喜歡我,我……我聽了心底暖暖的,我生出來數千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喜歡我。”
她握着左胸,新鮮地道,“這裏砰砰地跳着,比之前更快,為什麽呢?這一身本就只是依憑借體而已,我本體沒有心的呀。”
胡闵畢竟是凡人,吓了一跳,也顧不得害羞,忙問,“沒有心也能活嗎?”
“凡人無心不能活,但我是奇獸,我本就是一團念頭……”念獸試着解釋,又嘆道,“你們現在是不會明白的,要等到做了修士才知道。”
她時常說這樣的話,兩人聽了也從以前的向往變成失落,此時求道之路受阻,兩人都有些心灰,胡華嘆道,“那或許永遠都不知道了,阿念,對不起,你這樣幫我們,我們卻沒能報答你。”
念獸笑道,“怎麽會呢,你們也教了我許多東西,我現在終于知道一點當人的感覺了,原來我心中可以有這許多不同的念頭,以前我只想着一件事,雖然那時我的思維比現在要敏捷多了,可我覺得那時候我過得才叫糊塗呢。”
她突然又露出愁容,表情已比初見兩名少年時要生動了許多,“可惜,一旦離開這裏,回到外頭,或許我又會變成原樣了。”
胡闵兩人已不能聽懂,只是呆呆地望着念獸,念獸和他們對視了一會,面上突然浮現不舍之色,嘆道,“你們讓我明白了這許多道理,我突然不想你們死了。”
又突然不平起來,氣哼哼地道,“為什麽我生出來便有宿命,為什麽我的念頭乃是注定?我也想求道,我也想愛人,我知道這麽多人修的念頭,我這樣聰明,不領略一番世間的精彩,豈不是虧了?是誰定了我的命數?我……我不服!”
這一聲清亮的話語,落入湖中,化成漣漪,天邊忽然刮起狂風,朦胧中湖心島上,那仙子身影似又現出一角,胡闵、胡華心中突然都有一種共同的感覺,仿佛這一刻有極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只是他們不知是什麽,似乎此事與自己也有極大關聯,但卻又難以言喻。反倒是念獸并無感應,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仙師、仙師……”胡華怔然望着湖心島,突然跳下水往前游去,叫道,“阿闵,我不管你,我先游過去啦!”
胡闵不禁大急,看了念獸一眼,道,“阿念,我們也去,你游在我們後頭!”
他已知念獸是要借他們的力,心道,“即便是為了阿念,我也一定要游過這裏!”
嘩啦啦三聲水響,在玉池中激起漣漪,湖心島上,阮慈收回方才望去的一眼,将心中感悟暫且擱置一旁,舉目望向那千溝萬壑的殘破山河,嘆道,“終于到了,岳隐,百裏偃就在謝姐姐手上,你可做好了一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