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他看到我,身軀明顯一震,好像一直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一樣,我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憂愁與排斥,然後便是風平浪靜的泰然。
他側過身子說:“進來吧。”
我踏進這個樸素的小院子,那叫思桐的小男孩立刻向院子的花田裏跑去。
我尋着他的背影,就看見他跑到一個女人面前,然後彎下身子叫道:“媽媽。”
那女人背對着我,一頭長發如緞,随意的披在身後,她簡樸的長裙拖曳在地上,沾了幾朵落下的花瓣。
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可那身影袅袅婷婷再熟悉不過。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小小的動作,眼前的影像就會消失,因為做過太多這樣的夢了,每次夢醒之後留給我的都是一室的空曠,連她的半點體溫都沒有。
我恍惚還是在夢裏一般,連指尖都僵硬住。
小男孩掐了一朵花別到她的發髻上笑嘻嘻的說:“媽媽最漂亮了。”
她擡起蒼白纖細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思桐的臉,黑發滑落臉側,露出半張嬌美的臉龐,她的嘴角綻開一絲笑容,讓這四周的鮮花都相形見绌,她還是那麽美,美得如夢如幻。
“沫沫……”我終于輕喚出聲,卻不知這聲呼喚是用了我多大的勇氣,耗盡了我多大的力氣。
她自呼喚中輕輕回過頭,沒有我想像中的驚喜,她只是一臉茫然的看着我,然後像是不認識我一樣,轉過頭又繼續和小男孩玩耍。
我的心像是被人澆了一瓶硫酸,皺皺巴巴的縮在了一起,她這是怎麽了?她不記得我了?
子揚走過來,在我旁邊嘆了口氣:“一下抽出那麽多的血對她來說幾乎已經沒有命了,別人的血,她還會排斥,你們的血液就像是天生為對方生的一樣,無法接納陌生人。我答應給她先注射一些新鮮的血,然後又吃了特制的興奮劑,才終于把她帶到了冰島,她說,她想回冰島了此一生。
那天,她重度昏迷,當我認為她已經不行的時候,一個人奇跡般的出現了,原來從一上島他就發現了我們,然後一直跟在後面,他說他姓秋,他的血可以救她的命。我當時不知道那個男人跟她是什麽關系,但是,他的血液,她竟然可以完全接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會在死亡線上撿回一條命,這真是個奇跡,我想是因為她心中強大的思念力,她不想留着某個人在這世上孤單的活下去。但是因為失血的嚴重後遺症,她現在的智商就像是個十歲的小孩子,雖然有恢複的可能性,但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也許一輩子。”
子揚的話聽在我的耳中,先是震驚,然後便是驚喜,最後是心疼。
那個自稱姓秋的人應該就是秋先生吧,秋沫說過,她的人皮面具就是這個秋先生給她做的,她自己一直不明白秋先生為什麽會對她那麽好,但現在看來,秋先生很可能是秋沫的親生父親,可是他明明就在冰島,為什麽還要将秋沫從小丢棄?
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子揚解釋說:“秋先生說,他很愛秋沫的母親,她是一個絕世的美人,可是她的母親卻因為生下秋沫難産而死,所以,秋沫一出生,秋先生就非常恨她,認為是她把她的媽媽害死的,他将秋沫撇棄後就出了海,誰知沒過幾年又重新回到了冰島,那時他再找秋沫的時候,她已經被零帝收養了,他也只能默默的守在她的身邊,遠遠的看着她,後來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補償他曾經的過失。他将一半的血給了秋沫,用他的命換回了自己女兒的命,說不上他是對是錯,但他終究還是愛着秋沫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管有多怨恨,心裏最重要的恐怕依然是自己的孩子。
子揚看着我手裏攥着的畫,苦笑說:“她喜歡畫畫,可是每次畫來畫去都畫這一張,她一定是太想你了,腦中只記得你的模樣,畫完後,我問她是誰,她總是搖頭,然後對着畫發半天的呆,這街裏鄰居,她見人就送一張,我說你都快成江洋大盜了,四處都在貼你的告示。”
我将手中的畫更握緊了一分,心中竟然覺得甜甜的。
我看向那個叫思桐的小男孩問:“他是誰?”
子揚說:“鄰居家的孩子,一生下父母就死了,見他可憐,我便收養了,也是為她找個玩伴。”
思桐此時忽然叫起來:“爸爸,媽媽哭了。”
我先子揚一步跑過去,然後一把将她拉進懷裏,她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透過薄薄的水霧,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瞳人裏,如此的不真實,她是我的沫沫,如此真切的存在着,她不變的眉眼,不變的體溫。
“沫沫。”我低聲說,伸手擦掉她眼中的淚水,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哭,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她竟然沒有掙紮,依然是癡癡的看着我,許久,她才不太清晰的說出兩個字:“具具。”
我心中一陣狂喜,她是認出我了,她知道我是具具。
可子揚卻在旁邊給了我當頭一盆冷水:“她見誰都這麽喊。”
原來不是記得了,而是刻在了心裏,當她變成一個小孩子,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她唯一沒有忘掉的是具具。
我的眼中盈上淚水,用額頭緊緊貼着她的額頭:“杯杯,具具在這裏,具具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她伸出小手玩弄着我的背包,我看見她手腕上金燦燦的秋芒。
“你好。”她怯怯的說。
“你好。”我吸了下鼻子,從來沒有這樣失态過,“我叫冷肖,很高興認識你。”
她輕輕的笑着,就像她平時在我懷裏嘻笑時那樣,半邊含羞。
她摘下一朵花遞到我面前,然後努了努嘴巴,我猜她可能是要将花送給我,于是伸手接過,可是她馬上就不滿意的縮回手,又再次将花遞了過來,我反應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我将身子矮下去,讓她可以順利的将花別在我的頭上,沒有鏡子,我看不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但一定是糗極了,但我不在乎,只要讓她開心,只要可以看見她的笑容,讓我趴下來給她當馬騎我都願意。
她似乎格外的黏我,從我來了之後便一直窩在我懷裏,一時見不到我就要哭喊鬧脾氣,除了上廁所,我幾乎不敢離開她的視線。
她喜歡我陪她玩,畫畫,她畫畫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看着,她畫一畫就沖我笑笑,然後繼續低下頭認真的描摹,她畫得依然是我,卻似乎更神似了幾分。
沒事的時候,我就背着她出去爬山,釣魚,她現在的身體太弱,以至于走路還不是很利索,走不多遠就會摔倒。
有一次,我在釣魚,卻聽到她在後面悶哼了一聲,我趕緊扔下魚竿跑過去,就見她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可憐兮兮的看着我。前幾天,我剛教她寫一些簡單的字,她很聰明的用樹葉在地上将這些字擺了出來,誰知被風一吹就散得七零八落,她着急去追那些樹葉結果就摔倒了,我捧着她的小手,替她彈掉上面的灰塵,然後将她抱在懷裏,重新在地上用樹葉擺出字來。
我擺得是“沫沫。”
她歡喜的說:“沫沫。”說完就有些怯怯的回頭看着我,我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沫沫真聰明。”
她高興的鼓掌。
我又擺了兩個字“冷肖。”
她看了會,似乎不太認得,有些咬不準的說:“冷……肖……”
聽到這兩個被她叫過千百遍的名字重新從她的嘴裏念出來,我的心中一陣抽痛,眼中一濕,将她摟得更緊一些,“沫沫,再念一遍。”
她聽話的重複:“冷肖。”
“唉。”我答應着。
她又說:“沫沫……冷肖……”
我拿着她的手指向她自己,“你是沫沫。”然後又指向我:“我是冷肖。”
“沫沫愛冷肖。”
她眼中浮上笑意,跟着我念:“沫沫愛冷肖。”
回去的路上,她趴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手裏還捏着一片葉子,山路不長,在月光下像是一條閃着白光的帶子,我走在其中,腳步輕盈,因為我知道,我背上背着的是我一生的憧憬與希望,而在這一刻,我告訴自己,永遠永遠不會再松手,哪怕前面的路有多艱難和絕望。
在冰島呆了一個星期後,我提議要将沫沫接回A市,因為這裏的醫療條件有限,不利于她的康複治療,子揚在考慮了一陣後也同意了,我知道這個男人為她做了很多,就像是當初的林近楓,我感謝這些人,是他們在沫沫的生命裏像路燈一樣的存在着,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