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近來的确多夢,但她墜凡之後,便如同凡人一般,難以回憶自己的夢境,只時常夢醒時依稀還有些許緊張不快的感覺,仿佛有人在夢中不斷滋擾她似的,若不是明知王真人絕不會做這麽無聊的事,幾乎要以為是王真人在她睡着時偷偷毆打她了。
這一日一樣也是如此,不知不覺墜入夢鄉之後,便覺得自己身處一片黑甜之中,但外界有無數小尖刺正在試探着這包裹一切的黑暗,仿佛想要突入她心中一般。令阮慈十分不快,又有一絲緊張,全心全意地期盼着那黑暗牢不可破,把一切危險都擋在外頭。
這種夢已經連續做了數月,她在夢中的意識也越來越清醒,從剛開始只是醒來之後有一絲模糊的不适,到如今已是能有一定限度的思考,不過終究是夢,還是本能居多,也無法思量到底是誰想要趁夜侵入心海,只是本能不快地想道,“給我滾得遠遠的!”
那黑暗似有自己的意志,被她思念驅動,便往外驟然一彈,将那尖刺彈開,但這反抗似乎并未完全消滅尖刺,恰恰相反,那尖銳氣勢好似借了反彈之力,往外蕩開以後,驟然合為一體,化作一柄長刀,往黑暗中猛地一紮,這一紮意志堅決無比,阮慈猝不及防,便見到黑暗中透入雪亮刀鋒,幾乎臨身,她吓得倒退一步,比之前更加清醒,暗忖道,“這是……此地法則已經完全容不得任何靈炁了,這東西竟然還能侵入我的識海,這定然便是南鄞洲僅存的那只母念獸!”
思及此處,那刀鋒便是一陣晃動,雪亮的刀刃上似乎映出了一張俏麗人面,那人面越來越大,直至從刀鋒中鑽出,這母念獸卻不比公念獸,已然化形成人,長得還頗為貌美,只是望着阮慈的眼神中透露着刻骨仇恨,使她面容有一絲扭曲,開口說道,“不愧是中央洲來客,已然墜凡,卻依舊有如此強大的意志。”
阮慈此時幾乎已經完全清醒,只是還被困在黑暗中而已,剎那間無數思緒掠過心頭,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微微笑道,“難道你就不想逃脫念獸的宿命麽,你這樣憎恨我們,為了對付我們,竟不惜身入禁制,你可知道,你進來了便不能再出去,天下間還有那麽多中央洲陸的修士在,你卻再也不能報仇了。”
念獸淡然道,“這便是我的宿命,我在南鄞洲已生活了數千年,實力正不斷衰減,能在死前做到多少,我都滿足。”
對念獸來說,她秉南鄞洲殘餘怨念而生,對中央洲陸的仇恨乃是一種本能,若是否定了怨恨,其身便會完全消散。這種生靈不能完全以利益來衡量她的舉動,會沖動地投入禁制,也在情理之中。阮慈思忖片刻,在黑暗中不斷後退,躲開少女逼近的步伐,嘆道,“你被大玉周天利用了,是不是還有一個大玉修士躲在外頭,他們一共有幾個人?為了激發禁制威力,犧牲了一個,還有一個和你在外頭等了十年,見你越來越不耐,便讓你進來攻讦我……你沒法要我的命,因你只能動搖我的情念。你是想要和我相鬥,讓我不得不激發靈炁,從而只能與禁制相抗,是不是?”
她到底是鬥法老手,知道這種完全是虛數中的攻伐,語言和法力一樣重要,雖然此時不願動用靈炁,但也可不斷分析局勢,随着她的話語,周圍的黑暗逐漸有星光閃爍,阮慈雖然不願動用靈炁,但靈炁也只是超凡力量的一個維度而已,此時因果、氣運、道韻等諸多維度上的封鎖都有不同程度的松動,她身形也越來越靈動,那少女察覺不對,身形驟然一動,閃電般向她撲來,阮慈一個閃身,卻是在剎那重獲了超人的體術,瞬間躍到黑暗中另一側,口中還在不斷說道,“但你可知,大玉修士的目的是要消磨禁制,露出此地去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你助纣為虐,卻是在和周天為敵。”
那少女雙手雙腳化為刀鋒,高高躍起,刀鋒往下劈來,鬓發飛揚,口中冷漠道,“與我何幹?南鄞洲已是灰飛煙滅,琅嬛周天若是毀滅,中央洲陸也會跟着陪葬,如此,正、合、我、意!”
雖然是在夢境之中,阮慈如何施為似乎都不會驚動禁制,但虛實分野,有時并不會如此明确,阮慈也怕自己若是倉促動用靈炁,反而會中了念獸的誘敵之計,但念獸也無法動用靈炁,只能在夢境這樣虛實分野非常模糊的空間中,才能将情念之力化為刀刃,阮慈夷然不懼,雖然身無兵器,但雙手化為花型,剎那間往上展開,帶動勁風将少女吹遠,冷笑道,“果然是秉念而生、唯念是從,但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周天子民,卻反過來襄助琅嬛大敵,還想得到周天青睐嗎?”
她早知念獸不會在乎大玉修士的身份,否則二者也不會如此緊密合作,但依然要将道理說出,激活法則,在這種攻伐中,雙方都占據一定的優勢,此地是南鄞洲遺土,對阮慈等中央洲修士天然排斥,念獸也占有一定的主動,但同樣阮慈所說也不無道理。就看誰能率先激活對自己有利的大道法則,便可占據上風。
南鄞洲雖然痛恨中央修士,但到底已是遺土,而禁制下方便是直通本源之地,阮慈一言既出,便感到腳底湧來一股贊許之意,令此地法則,越來越向她傾斜青睐,而念獸卻無形間被不斷削弱,身形也沒有此前矯健,她面上現出驚色,伸出手望了幾眼,像是疑惑原本對她十分友好的天地環境,為何突然間開始排斥她——這念獸本就是南鄞洲怨念所生,也只在此地徘徊,當然如魚得水,盡享法則偏愛。這可能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天地法則排斥的滋味,只是她注定是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了。
這也是為什麽天地之間,還是以人修為尊,這些天然生靈雖然各有詭異神通,壽元又是綿長,念獸更是狡詐異常,但論到見識,始終無法和能夠教學相長的人修比較,這念獸已算是心思細密,遣出雄獸作為誘餌,又和大玉修士聯手,終于将他們誘入禁制之中,算是成功了一半,但也只是如此而已,随後便被大玉修士當做棋子,騙入禁制,此刻又被阮慈三言兩語便壓制了下來,不過片刻,便轉攻為守,在阮慈接連不斷的拳腳攻勢中,逐漸落入下風。
她雖然恨極了阮慈,但也不是明知不敵還要送死的莽撞之輩,眼看妄念破滅,便露出退意,轉身往黑暗邊界逃去,冷笑道,“這是你逼我的,中央洲惡客。”
阮慈心中一驚,暗道,“糟了,她要潛入他人心念之中,挑撥他們和我為敵!”
這念獸此前未曾如此施為,乃是因為她是南鄞洲所生,對禁制中其餘居民天然便有一段香火情分,要知道被她侵入情念之後,對于修士的自我是極大的損傷,是以她直到此刻,才想到退而求其次,還是要逼阮慈動用靈炁,不得不和禁制為敵,從而消磨禁制,打開通道入口。
這倒也罷了,問題是念獸一旦逃去,便難尋蹤跡,她好不容易自投羅網,阮慈怎會放她離去?心念轉動中,那黑暗之中精光閃動,無數精金高牆徐徐升起,封住念獸去處,阮慈從虛無中抽出一柄長劍,叫道,“不許走,把命留下來!”
這長劍正是東華劍,此劍墜凡以前被阮慈收在乾坤囊中,并未取出,十年來第一次出鞘,雖對周圍環境有些困惑,但卻依然十分興奮,一聲輕吟,氣勢已鎖定念獸,阮慈身随劍走,淩空刺去,那少女身形幾度模糊,仿佛想要化為他物逃遁,但卻又被無形力量鎖住,只能勉力變換了幾次方位,但卻仍被阮慈未蔔先知一般,劍鋒提前點在氣勢薄弱之處。
只聽得噗、噗兩聲,念獸周身一陣波動,倏爾褪去人形,化為一只似豬非豬的龐然大物,扭頭對着阮慈深深一吸,阮慈只覺得心旌一陣搖動,仿佛有什麽東西要被吸動一般,但她意志何等堅定,當下将心念持定,那念獸數吸無功,被東華劍當胸一劍,刺破胸腔,那胸腔內卻空空蕩蕩,并無血肉,只有無數黑灰之氣,剎那間噴湧蔓延而出,将這天地點染得昏黃一片。
阮慈頓覺神念麻癢難當,仿佛被這黑灰之氣腐蝕啃噬,但此刻她若放下心防,那麽情念逃出之後,照舊會化為念獸,此獸難以對付之處就在這裏,好在阮慈也并非全無手段,之前從遲芃芃手裏得到一本《玄珠錄》,正合此時所用不說,修過那無名道法之後,也可以将這些情念煉入道韻之中。
當下冷笑一聲,立在原地全力持法,對于有些太過惡毒的怨念,便煉為玄珠,其餘情念被她足下仿若汪洋大海般迸發的道韻狂濤卷入,一轉念間便消磨殆盡,那些情念之氣東躲西藏,又紛紛往念獸體內彙聚過去,那似豬非豬的怪獸身上靈光閃動,迅速縮小,眼神怨毒地望着阮慈,卻顯然也只是無計可施,只能閉目靜待消亡。
越是這種時候,便越要防備敵人銜尾一擊,阮慈立在當地,也不靠近,只讓那驚濤駭浪般的道韻往前卷去,将念獸裹入,全力煉化,念獸也是強弩之末,掙紮之力很是微小。
此時內視之中,金丹裏道韻之色已是将要圓滿,反而比法力、氣運、因果等都更高出了許多。片刻之後,那念獸便被煉得只剩一張皮毛攤在地上,周圍空蕩蕩的,整座夢境內再無他人情念。阮慈立在中央,也頗感飽足,做了十年凡人,此時重掌超凡,自然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她再三查看,肯定念獸已滅,這才将銅牆鐵壁降下,又思忖着該如何将這皮毛帶到實數之中,念獸皮想來也是一樁奇特寶材了,雖不說能換來不少靈玉,至少不能任由其留在自己的夢境世界裏。
正思及此,便用道韻将此物包裹起來,拿在手中,欲要帶出夢境,但那毛皮剛一近身,其上鬃毛忽地根根立起,視道韻如無物一般,猛地紮入阮慈手心,順着經脈,剎那間便往前蔓延至面部,讓阮慈全身血脈都染上青黑之色,顯得極為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