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7 章 情濃難舍

涅槃道祖雖已隕落了無可計量的年歲,更是失去道祖位份,便是借助阮慈之力,從虛數之虛逃遁出來,但此刻身份依舊十分尴尬,并不能算是過去道祖,可又擁有道祖的見識、體悟,阮慈也不知她想要從過去返生,需要什麽條件,涅槃道祖和青君相比,在此世的殘餘實則還要更加龐大,這偌大的琅嬛周天,便是其內景天地的殘留,不像是青華萬物天,只剩下碎片在宇宙中漂游,琅嬛周天除卻那道基高臺崩毀之外,其餘部位依然完整。想來是涅槃道祖隕落的那一刻,陰陽五行道祖便一劍締造新生宇宙,将內景天地攜來此地,避開了其必然随原主散碎的命運。

這裏頭必然有許多奧秘,是現在的阮慈不能想象的,她結丹時,涅槃道祖所遺氣運飛出數團,其中有一團似乎便是落入原主手中,只不知道虛數生靈如何能獲得氣運,或許其已在某處悄然轉生,又或者琅嬛周天這一切,都在青君和涅槃道祖算中,宇宙中處處都是道祖争鬥,琅嬛周天也不過是道祖争鬥的戰場之一而已。

若是以往,想到道祖之争,導致琅嬛周天無數年來風起雲湧,道祖之下,多少悲歡離合由此而生,阮慈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但此刻不知是否見識得多了,已能以較平靜的心态看待,知道便是沒有道祖之争,一樣也會有別的紛争來攪動風雲,只要宇宙中始終存在超脫之路,那麽諸天生靈為了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自然便會和旁人産生矛盾,想要完全消彌這樣的不公,便只能将超脫之路完全封死,那麽宇宙中一潭死水,對陰陽五行道祖來說又有何意義?陰陽五行道祖只怕也正需要本方宇宙道韻激蕩,助其參悟上境玄奧,這說不定就是永恒道主創世的肇始因由。

想要消滅這些不公,便只能滅世……或許有些性格極端的修士,便會因此走上親近毀滅大道的路途,以博愛平等之心,持毀滅現世之道。将所有生靈一道封死在凡人境,達成絕對的公平——這亦是宇宙毀滅的一種方式,和此前的混沌一般,此道名為墜凡,也叫化凡、鎖凡。按王真人所說,此地的大道法則便是墜凡道最為興盛,但并未将其餘大道絕對壓制。因此兩人的修為只是被遮蔽而已,倘若是真正的墜凡絕境,道祖之下,任何修士踏入該地,便會重新化為凡人,一切因果全都抹去,所有超凡識憶無不忘卻,便是走出此地,也只能重新修持,但已經消耗的壽元卻不會歸還,大多人只能再活八九十年,想要重入道途,比登天更難。

他雖只有金丹修為,但和阮慈不同,阮慈七百年金丹中期,在所有同道中都是不可思議的速度,也因此,确然少了許多積累,不是外出歷劫,便是在山門中閉關修行,提升修為。不似王真人等,雖然也一樣被壽限緊緊逼迫,但其修行難度又要比阮慈低了不少,還可抽出許多時間,或是談玄論道,或是博覽群書,或是漫無目的地游歷天下,便是同在金丹期中,見識也要比阮慈廣博許多。此時兩人在這墜凡禁制中困居,左右也是無事,每日勞作時,王真人便和阮慈天南地北,談論這些玄學逸事,阮慈也是聽得津津有味。

以凡人之身,談論神仙之事,便仿佛真的只是在閑談神話傳說,墜凡時日漸久,待到第十年上,若不是兩人面容始終沒有任何變化,那仙衣也依舊一塵不染,阮慈有些時候幾乎都要把自己完全當成凡人了。這也是墜凡大道可怕之處,倘若她真正遺忘以往那些修為感悟,便是離開此地,只怕也難以再尋回修士身份了。

好在有王真人相伴左右,足以抵擋道韻侵蝕,畢竟道韻攻伐,本就極其唯心,阮慈正和王雀兒陷入熱戀,滿心只有借情悟道、由欲參凡,心中實在沒有一刻丢失過、懷疑過自己,又何懼墜凡大道呢?

這禁制之地,就如同桃花源一般,安穩和平,可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十年間兩人或是周游左近山林,或是在宅院中隐居,便如凡間夫婦一般形影不離。前幾年十分濃情蜜意,幾乎連天星術教授都停了下來,一有時間,便躲在屋內耳厮鬓磨、呢喃細語,便是這般相擁到天荒地老,似乎也不會厭倦。

四五年後,阮慈對王雀兒已極是熟稔,便連他道途中的些許坎坷也是了如指掌,倒是她自己,有許多和大道有關的隐私不便和王雀兒分享,但除此以外,兩人幾無秘密可言,便是連彼此的身體,都已探索到了極致,而情與欲中,欲乃對身體的刺激,初時或者令人沉迷,但其後逐漸習慣——王真人說有許多凡人此時便會更易愛侶,又或是換些新的手段,但在他們修士而言,世上最吸引他們的還是大道之秘,并不像是凡人,能獲得悅樂之事極少,便往往千方百計刺激自己,只圖那一點可憐的歡欣。修士一旦對欲念了解透徹,便是擇時享樂一番,其餘時間,自然而然又去研讨星術、猜測星圖了。

阮慈天性本就穎悟,浸淫情欲十年之後,無需王雀兒解釋,也明白這情難之末,為何會分為情濃、情淡兩種結局。所謂情難、情劫,其實是只是形容情事對修士道心的影響,一入情難,輾轉反側,都是那人身影,若是心念不夠堅定,從此修行便大受影響。尤其修士往往很難兩情相悅,倘若我愛你,而你一心只有修行,常年閉關不出,那麽難道在你閉關期間,我都不用修行了麽?

此為一難,大多修士都纏綿于這求不得的苦痛之中。第二難則是長相厮守之後,初始必定是如膠似漆,倘若這般情意永久持續,又該如何提升修為,參悟大道?要知道本方宇宙,夫妻共參同一種大道,将來就必定是你死我活的道敵,而倘若分參兩種大道,那麽勢必就也要分開修持,免得道韻互相影響。

以修士個人來說,或者有些人在金丹、元嬰便絕了道途,自願轉入外門,和道侶長相厮守到壽元盡頭。這對他們兩人來說,乃是求仁得仁,十分圓滿,但在修道上看,便是墜入情難之後,再未超脫,終了道途。甚而有些修士,因為情事卷入紛争,中道隕落,那便更是情劫未解,因此隕落。想要參透情關,并不是一味殺滅心中的绮思情念,如是又怎能度過金丹關隘,更可能對參悟道韻有礙。在這虛數大興的宇宙中,若一個人從不了解人心幽微,在道途上是走不了多遠的。

也是因此,在金丹之後,修士多在師門安排之下,又或是自己因緣之中,投身于情,毫無保留地縱情狂愛一場,周圍師兄弟絕不勸誡,由得他盡量沉迷,而多則百年,短則數年,在凡人生命走到盡頭之前,這段情或是逐漸冷淡,雙方愛過之後,各自又投入大道之中,由愛侶重新變為點頭之交,相會時舊情泛起,已成餘痕,又或是越發濃厚,便已度過了最開始那段你侬我侬,恨不得永遠不離分的階段,卻依舊是将彼此視為雙修道侶,兩情只在久長時,于大道之外,多添了一份牽挂,從此修行閉關之中,偶然也有紅袖添香、丈夫相伴,這邊也算是脫難而出,畢竟情意仍在,但對修行影響卻不再劇烈,縱還有些耽擱,但合籍雙修,造化生氣,對修行本就有一定裨益,如此兩相計較,大約也可抵過了。

阮慈和王雀兒相伴不過十年,也難知究竟此後是怎生結局,在她此時來看,對王真人自然不如以往那樣寤寐思服、念茲在茲,但不過短短十年,便已慣了與王雀兒相伴,并無一絲厭煩,甚至都不太記得此前的漫漫歲月如何度過——不過在墜凡之前的識憶,她現在本也不能全都記得了。

可若兩人平安出去,那……王雀兒便要被歸還到他的時間中去了,王勝遇……王勝遇他會記得這些嗎?便是記得,想來也不會像現在的王雀兒這般對她了罷?

一思及此,她便不由翻過身去,抱住王雀兒胸膛,愀然不樂。王雀兒便在她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順着,仿佛在撫摸什麽毛發一般,曼聲道,“怎麽了?”

他仍在查閱阮慈所繪星圖,還有标注的一些推斷,這是兩人研習星術時他留的功課。阮慈已習了十年星術,此時終能大概辨認周天星鬥,借由其氣機閃爍,推測出一些粗淺內容。

阮慈道,“将來……若是你厭煩了我……”

她本想說,‘那我就殺了你’,但又突然憶起天錄之事,便不敢對王真人說任何重話,只是怏怏地道,“那我會很傷心的。”

王雀兒何等聰明?眸光只是一瞥,便将阮慈心事了如指掌,不免莞爾一笑,撫着她的長發道,“你怕什麽,他雖看着刻薄……其實也只是你覺得他看着刻薄而已,但他也是我,我也是他,你與我何等親近,緣何又對他這般畏懼呢?”

阮慈垂首玩着手指,嗫嚅道,“怎能一樣呢,你歡喜我,那也是過去了,對你來說,這是實實在在的經歷,對他而言,卻只是一個可能的過去。再說,就算他願意擇選你作為他那條時間線的過去……此情曾在,但卻也可淡然相別,你瞧,瞿昙越不就很怕我最後和他又成陌路,因此都不敢見我麽?”

她直至完全明了來龍去脈,才知瞿昙越避而不見,倒的确是動了真情,才會這樣患得患失,倘若他只是想和劍使加深因果,那反倒應該欣然從命,将來兩人便是情淡之後,重歸故友,到底有這份香火情分在,阮慈也不可能虧待了他。

若是和瞿昙越談情說愛,想必是另一番景象,或者此刻她已從情意中解脫出來,重又開始全心全意地好奇宇宙大道。但阮慈此時仍是極依戀王雀兒,他們被困已十餘年,她也沒有半點不耐,只恐事态有變,他們從禁制中解脫出去,那在她未能情淡之前,王雀兒便要還歸本尊,此難便始終未完。

其實他們被困此地,旁人沒有辦法,阮慈卻可以道韻攻伐,消磨此地禁制,破禁而出,王雀兒此前便和她商議過了,若是等到兩百年上,中央洲陸依舊無人來援,那麽便要設法破禁而出,即便這樣會讓大玉修士找到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但阮慈道途要比周天本源更加重要。阮慈當時還怕兩百年凡人生涯太過無聊,此時卻巴不得永遠不要結束,但這想頭也不敢和王雀兒說起,生怕被他訓斥,在王雀兒懷裏伏着,聽他婉轉為本尊說些好話,心中卻是好一陣凄楚,想道,“便是你當真被擇選為過去的那個自己,但回到過去之後,這段識憶也會逐漸模糊,直到事情發生之後才會重新想起全部,那之後你要遭逢大變,定然是極為傷心,性情也随之改變,現在的你,便只有現在而已,便是我們之後又會重逢,但這活潑愛笑的王雀兒卻再也回不來了。”

思及此處,不禁又對王真人大生憐意,也不等他回話,便擡首親了過去,在唇齒間含糊道,“無人愛你也沒關系的,我心中全是你,我好愛你呀,王勝遇。”

“你最傷心、最孤獨時,可要記着我的話,我在将來等着你呢,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甩都甩不掉,等你遇到了我,便再也不會孤獨了,我會一直折騰你,一直陪着你,一直愛你。”

或許真因她是南蠻出身,阮慈示愛絲毫都不羞赧,這般甜言蜜語,王雀兒已是聽得多了,他雙目微閉,臉頰因方才的熱吻有些發紅,但神色卻很清冷,只有手上動作,依舊溫柔拍撫着懷中逐漸呢喃睡去的少女,半日後待阮慈睡熟了,方才逐漸停下手來,垂眸凝視阮慈側顏,鳳目中波光流轉,似有無限閑思,最終化為一哂。

待要将阮慈小心放下,才是一動,她眉頭便是緊皺,雙手又扣了上來,王真人一陣無奈,只得又拍起她的肩頭,眉頭也不禁微微皺起,低聲道,“你最近怎麽老睡得不好。”

話剛出口,便是想到了什麽,不由又是一笑,眸色冷凝,環視屋內,似是要從那夜明珠光外昏沉的黑暗中,找出什麽東西。“連十年都等不得,這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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