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枝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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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 他的衣領浸濕了大片。
盛放像只受驚的小獸,蜷縮在他懷裏,将他抱得緊緊的, 仿佛他是這世間存在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滾燙的淚珠像是高濃度的強酸,落在他的肌膚上,燙得血肉生疼。
衛朝大抵猜到了她情緒失控的原因, 寬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後腦勺上, 輕輕撫着她的頭發。
“不怕啊, 有我呢。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他用低啞又不失溫柔的聲音, 徐徐在她耳邊說話, 試圖讓她因此安定下來。
卻沒曾想,她因為他這句話,眼淚流得更歡了些。
“不要, 我不要你保護, 我要你好好的。”
“我只要你。”
她嗚咽着, 斷斷續續說出這兩句話。
衛朝不太明白她這句話的深意, 還是随聲附和, 道:“乖, 我在呢,不怕啊。”
好半晌, 盛放的情緒才穩定下來。
她從衛朝懷裏離開, 有點羞于擡頭去看他的眼睛,心思一動, 随口扯了一個由頭,将他支走, 好讓她整理好自己。
她的手指在觸到玻璃杯的瞬間,緩緩蜷回,用哭到喑啞的嗓音,嬌矜開口:“我有點渴,這杯熱茶太燙了,我想喝你買回來的涼茶。”
“好,我去拿。”衛朝理了理衣領,起身把紙巾盒推到她面前,擡步離開。
吱呀一聲,辦公室的門從裏面被打開。
站在門口偷聽的零星幾個人,臉上不約而同閃過一抹尴尬後,連忙後退一步,又在衛朝不悅的注視下,讪讪笑着,轉身跑開。
看着他們慌張落跑的身影,衛朝擰緊了眉,他不喜歡他們這樣偷聽的舉動。
但他的第一反應,并非是去教訓他們,而是先轉頭看了一眼盛放。她正從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擦眼淚,完全沒有注意到門口的這點動靜。
衛朝松了口氣,把門合緊,擡步走向盛放的辦公室。
一分鐘之後,衛朝提着那杯還沒開口的涼茶,組織隊裏沒有出外勤、除盛放之外的所有同事在會議室集合。
兩分鐘後,會議室的大門被打開。
衛朝率先走出來,眸中還盛着尚未來得及收斂的怒氣。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三臉懵圈的尚森、趙凱以及明白。
他們三個是和衛朝一起出的外勤,衛朝吃飯快,比他們早一會兒離開餐廳。剛才,他們一進來,就聽見衛朝招呼隊裏的同事去會議室開會。
雲裏霧裏的,他們跟着去了。卻沒想到,這次開會的目的,不是為了案子,而是某些人不顧臉面偷聽了上司的牆角。
尚森:“發生什麽事了?”
明白:“他怎麽這麽生氣?”
趙凱:“誰偷聽?偷聽誰啊?”
“誰知道呢?等我回頭去打聽一下。”尚森說着,轉身往另一堆人群走去,勢必要打聽出個子醜寅卯來。
這是衛朝上任以來,第一次行使他身為隊長的權力,也是他第一次真正動氣。
最後從會議室裏走出來的幾個人,臉色鐵青,腦海中浮現的,是衛朝在會議室大發雷霆的場面。
明明前一刻,他還彬彬有禮,給隊裏的每個同事都送了涼茶。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他們肆無忌憚去趴他的牆根。
他們沒有想到,這位新來的隊長會一點情面都不給他們留,當着全隊的人批評他們。
雖然沒有公開點名,但私下裏,同事們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在這場會上指桑罵槐罵的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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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朝提着涼茶回到辦公室時,盛放已經調整好了情緒,端坐在沙發上,一張一張看着那些照片。
照片上的衛朝,比現在的衛朝要青澀許多——無論是面容,還是周身的氣度。同時,他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天上地下老子最大的混不吝氣質。
尤其是眼神。
盛放拿着照片,忽然想起了她曾在國清寺偶遇衛朝的那次。那時的他,倒和照片上的狀态差不多。
盛放忍不住想:如果初遇時,衛朝就是照片上這樣的狀态,她一定是不敢靠近他的。盡管他長了一張對她有着致命吸引力的臉。
不由得,她感到慶幸。幸好兩個人相遇的時機,不是他去卧底之後。
盛放看得專注,衛朝的動作又輕,故而她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直到餘光撇見一道黑影逐漸向她靠近,她才意識到是衛朝回來了。
她不着痕跡地把剛才看過的、散落在t桌面上的照片收起,把他最狼狽的一張照片壓在了最下面。
那張照片上共有三個人,除了衛朝,還有喬洋和只露了一道背影的男人。
他們置身于一處環境異常昏暗的房間裏,沒有窗戶,只有一盞白熾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衛朝躺在一張簡易的折疊床上,上面只鋪了一張草席。他蜷縮着身子,神情痛苦。又因為他的掙紮,有零星一兩根幹草蹭到了頭上,稍顯淩亂。
只露了一道背影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支醫用注射器,正往衛朝的胳膊的注射着什麽東西。
岩橋寨當年是全國有名的毒.品工廠,不用想也知道,那針筒裏裝的是什麽。
喬洋則一臉奸笑看着這一切,盛放甚至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些許恨意。他從來都看不慣衛朝。
盛放不想讓衛朝發現她已經看過了他最狼狽的樣子,所以她把那張照片壓在了最下面。
盛放不想讓衛朝看出她剛才又因為這幾張照片流過眼淚,故作驕縱,道:“怎麽這麽慢呀,這杯熱茶都放涼了。”
她垂下眼眸,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沒和他對視。
衛朝把涼茶也放到她面前,在她身側坐下,說:“抱歉,剛好碰見了明白他們,又讨論了一下剛才出外勤的那樁案子的細節,這才耽擱了一會兒時間。”
盛放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她放下茶杯,調整了一下坐姿,看着衛朝的側臉,忽然不知道從哪開口。
明明她有千言萬語想和衛朝說。
衛朝也轉過身,與她面對面。
面對衛朝,盛放完全不設防,心裏也沒有社交時必要的彎彎繞。她心裏想什麽,一覽無餘的在臉上表現出來。
看着欲言又止的盛放,衛朝喟嘆一聲,傾身撈過那杯涼茶,打開,遞到了盛放手裏,說:“有話想跟我說?”
盛放點頭,衛朝又說:“不着急,慢慢來。或者,你有沒有要問我的?”
事到如今,照片都被那些人寄到了盛放手上,他也就沒有再瞞着她的必要了。最重要的是,為了盛放的人身安全,她有權利、也有必要知道這一切。
思索間,她抿了一口茶,清苦彌漫整個口腔。随即,她搖搖頭,說:“時間緊,任務重,還是我先說吧。”
她怕說晚了,沒那麽多時間去挽回。如果事情最終的走向還和她夢中的一樣,那一切就真的晚了。
“你現在一定很好奇,對嗎?那些照片和衛暮剛剛打來電話的那通內容。”盛放勾唇,她自以為笑得輕松,落在衛朝眼裏,她這苦笑比哭還讓他心痛。
不等衛朝回答,盛放又說:“明明你之前一個字都沒有和我透露過關于那些年的事情,可我還是連磕巴都沒打一個,就說出了他們的處境。”
衛朝點頭:“的确很好奇。可相比之下,阿放,我更關心你。”
他明顯感覺到,盛放現在的情緒有點不對。
此時的盛放,明明情緒面臨崩潰的邊緣,卻依舊刻意壓制着自己。
可她的演技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貓膩來。
衛朝從她手裏把那杯涼茶拿開,把自己的手送到了她的掌心,試圖去溫暖她冰冷的手掌,說:“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說,就先不說,沒關系的。”
盛放回握住他,說:“我沒關系的,我現在就要說。”
話落,她又想起什麽,補充了句:“這件事情很重要,你一定要聽我說。無論發生什麽,你一定要聽我說完,不能打斷我,好嗎?”
衛朝怔了怔:“好。”
“手機給我。”盛放朝他伸手,說:“待會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找,你也不能走。”
衛朝甚至沒有猶豫,當着盛放的面摁了關機鍵後,遞到了她手上,說:“好,不走。我保證,一定聽你說完。你也別着急,慢慢說,好嗎?”
盛放點頭,嗯了一聲,艱澀開口:“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衛朝腦海中浮現出清晨她哭到不能自已的畫面,“你說了,是一場噩夢。”
盛放:“夢裏,你死了,死在我們原本商定的訂婚那日。”
衛朝徹底愣住:原來清早她是為了他才哭那麽悲痛。這樣想着,清冷的眉眼潤上一抹淺淡的笑意。
“在夢裏,你明明答應過我,一定能趕回來參加我們的訂婚晚宴。可回來的,卻是你的屍體。”
盛放看着他的眼睛,嗓音卻平白添了一抹哽咽:“在夢裏,我解剖的最後一個屍體,是你。我親手給你做的屍檢。他們手段殘忍,卸了你的四肢,後腦勺也被拍碎,整個人血肉模糊…”
她再也說不下去,倒吸一口氣,本想将藏在眼眶裏的眼淚給逼回去。可她的眼淚太多了,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接着一顆,落下來。
衛朝擡手,用粗粝指腹将她的眼淚抹去。
“的确是一場噩夢。”
緊接着,他又把盛放抱在懷裏,安慰道:“可是放放,那也只是一場夢。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活着嗎?”
為了讓她切實感受到他的真實,他握着他的手,摸到了他的後腦勺,說:“你摸,它是完好無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