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人裏面,嚴鳳是把我看得最透徹的人。我和趙天靈并沒有分裂得幹幹淨淨的,我擁有她所有的記憶,而為了保存她那份善良,我只能抹去她關于我的記憶。我還是會懷念出嫁白家前的日子,午夜夢回我都回到了家裏,娘做好了飯菜,我和哥哥坐在邊上聊天,等着爹下工了回來。
我也想回到過去!!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竟然在黑夜裏覺得孤獨,我甚至嫉妒自己,那個叫趙天靈的自己,而不是被稱作黑衣人的自己。她可以和一堆的人說說笑笑的在一起,可是我的腦海中只有報仇殺人的念頭。
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
這種善惡的分化越來越含糊不清,我以為自己是惡的,可到頭來,我還是有很多事情沒辦法下狠手。比如,我一直想做的就是成全荊笙和趙天靈,我想給予我自己最想要的安定生活,于是我引着他們去了天陰山。
我一直在心裏祈禱他們就在煉妖壺住下,永遠不要出來了,可他們還是回來了。
故事到這裏或許就該到頭了。殺人放火,犯下了種種殺孽,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逃脫。
在趙天靈和荊笙不在的這段日子裏,我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準備,滅了白家一門之後我就去地府自首。那些殘忍的事情我已經不想做了。
明明是那樣想的,可是……
為什麽,為什麽我以為我能夠解脫的時候,神婆會沖出來救我?她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待解脫的這一剎嗎?她所謂的善良,不過是讓我留在這個世界保守煎熬啊!
“嗚嗚嗚……”我掩面跪坐在地上不斷的哭泣,眼淚止不住的流淌而下。
不知何時荊笙出現我身後,他摟着我,讓我在他懷裏盡情的哭。
抽泣着,我根本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天靈,沒事的,會沒事的。”荊笙別扭的安慰我。
可是,怎麽可能沒事?殺人放火的事情做了那麽多之後,你告訴我會沒事,我怎麽可能會相信?
這時,荊笙打橫抱起了我。他要帶我去哪已經無關緊要了,只要能從這片悲傷之中逃脫就夠了。
神婆,對不起,對不起!
“葉子卿是不是恨透我了?”沙啞的聲音從喉嚨底發出,如果我是葉子卿的話,一定恨不得殺了我。事情的起因都是我,如果沒有我……
沉默了好一會兒,荊笙才笑着安慰我說,“誰管他們的。恨不恨和我們有什麽關系?”這算不上安慰,充其量是把事情給撇得幹幹淨淨吧,荊笙也這麽說沒心沒肺,被神婆傳染了嗎?想到這裏,我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狠狠的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荊笙帶着我離開了,離開了蘇州白家,回到了我們的小縣城裏。兩手空空回去,還以為會被吳二他們埋怨,可原來不會的,他們根本不會責備我們,因為他們已經不需要那些藥品了。
站在茶館的廢墟上,我鼻尖湧上了一股酸楚。沒了,什麽都沒有了。
在我們去蘇州買藥的路上,日本人又一次轟炸,一顆炸彈準準的落到了吳二的茶館上頭,沒有人逃出來。
“啊啊啊……荊笙,荊笙,怎麽辦,大家都不在了,大家……全沒了……”連日的遭遇已經讓我失去了理智了,此刻的我除了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走到廢墟上,我看見了森森白骨,大家都逃難去了,根本沒人給這些人收屍。我發瘋似的在地上刨土,翻出了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屍體。
四十七個人啊,大家受了傷,缺胳膊斷腿的,卻拼了命的想要活下來,為什麽老天爺不讓!!
回過神來,知道痛的時候,十指已經破了,右手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也掉了,一雙手血淋林的。
“對不起。”我轉頭對荊笙道歉,“這是若晴的身體,我……”
荊笙抱起了我,把失魂落魄的我緊緊的摟住懷裏,“天靈,天靈,不要再把別人的痛苦放心上了,你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次吧。沒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這不是你能改變的。”
廢墟上刮起了一陣風,風裏夾雜着血腥味和冤魂的慘叫聲,塵煙漫步陳天蔽日,殺戮何時才能到頭?
荊笙抱着我回到了家裏,家還在,堆積着厚厚的灰塵。走到神婆的房門前,我居然伸手叩了叩門板,沒有人會回應的。可我還是站在門前許久許久。遠遠的聽見荊笙的嘆息,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
不知道荊笙在害怕什麽,晚上睡覺的時候非要抱着我,像是一覺睡醒我就會不見了。
“荊笙,你喜歡的人不是我吧?”我如往常一樣,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裏,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墨香味。
聞言,荊笙身體都僵硬了,他幾次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最後還是選擇沉默。
“其實我知道,你喜歡的只有顧清雪,我不過是這四百年裏偶然出現的和她長得相似的女子吧。”這些事情是若晴告訴我的,那時候我還是黑衣人。很多事情我都懂,荊笙那麽愛顧清雪,甚至敢闖地府要人,他愛顧清雪愛得那麽深,又怎麽會那麽輕而易舉的愛上別人。
“別胡思亂想了。”荊笙扶着我的發,輕拍我的後背,“如果你是罪人,那我又何嘗不是在成就你這個罪人?”
“不是的,你阻止過我的。血祭雨溪鎮的時候你阻止過的,最後卻遍體鱗傷的離開,我傷了你。”這些事情我都想起來了,無可推卸的責任。
荊笙笑笑說,“我不在乎。”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話。
外面又傳來了炮火的聲音,街上還有幾聲跟鞭炮一樣的槍聲,我聽見了有人在哭,或許那不是人的聲音吧。
荊笙抱得太緊了,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費了不少勁兒,走到院子裏,一輪明月當空依舊。無論人間如何,天上的月從來不管不顧,所以,是不是無論人間如何,天上的神佛也都不管不顧?
伸出手,想掬一捧月輝,卻看見十根手指上都纏着雪白的繃帶。我無奈的笑了笑,然後低頭坐在院子裏,腦海中不斷的想着,這世界到底怎麽了?想要活着,怎麽就這麽難?
月下,勾魂和判官忙碌着帶走各種亡靈,我手握着混沌石,靜靜的看着,聽着。
走回房間裏,窩到荊笙的懷中。荊笙,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和你回到雨溪鎮裏過着最普通恬靜的生活。就算偶爾為誰煮飯這個話題拌嘴,買菜的時候為幾根蔥跟菜販子讨價還價,就這樣平平靜靜的活到白發斑斑的時候該多好。
如果,如果千百年後,我還能有來世,希望可以出生在一個和平的年代。
“荊笙,對不起。”這是我跟荊笙說的最後一句話,明明有很多的話想說,可到口中就化成了這三個字。
在荊笙懷裏待了将近一個時辰之後,我離開了,我給荊笙施法了,否則他也不會睡得這麽熟。
回到人間之後我就知道這個世界早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直到離開荊笙的這一刻,我才算明白他這四百年來的孤獨,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再見到和顧清雪相似的我之後他才會不顧一切的幫助我、包容我。
真的很感謝你,可我知道你所寵愛的人并不是我。
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天際已經破曉,微微的白光從江南小鎮的河面上泛起。從廢墟走過,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此時此刻唯有風是喧嚣的,卷起了塵煙和亡魂的哭號。
我逃離了這個地方,回到了雨溪鎮。
沒有人敢接近的鬧鬼的雨溪鎮,過去有三年多了,這個地方還是沒能敢接近。走到街上,我在玉芳齋前停了下來,裏面的夥計都成白骨了。我雙手合十,在心裏道歉着,雖然讓他們在煉妖壺裏永生了,還是覺得對不住他們。
于是我帶着鋤頭去了後山的亂葬崗,這個山頭曾經被後稷幡轟炸過,後來鎮民有整理過,只是現在他們也将安葬于此。
我花了三個月才把鎮民的屍骨都給埋葬好,全鎮三百多人,數到三百二十四的時候有點亂了,沒能知道自己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九月的某天,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雨,我冒着大雨把街上的血跡給清洗幹淨。把事情都做完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了,金秋十月正是桂花飄香的時節。我喜歡在午後給自己泡上一杯桂花清茶坐在樹下,什麽也不想就這樣靜靜的把外面的戰火撇到腦後。
我把這一切當作自己的救贖,或許他們并不需要,而我這麽做不過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某一天的午後,鎮子上來了兩個人。這是血祭雨溪鎮之後,除了我以外有人來。
一對年邁的夫婦,衣着褴褛,兩鬓半百,男人拄着一直枯樹做成了拐杖,一瘸一拐的走着。見到我的時候他們有些意外,而我也覺得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