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二十年後

二十年後

築基修士對身側靈氣的煉化,已是成為一種本能,并不像是煉氣期,除了每日裏特意修行的那幾個時辰之外,修為也就止步不前。築基修士便是在休憩睡夢之中,道基高臺也會不斷接引靈氣,滾落道基,落入玉池,待到玉池水滿,靈氣蒸騰而上,這才絲絲縷縷,把那道基幻影化虛為實,凝實高臺的新一層臺階。

這般煉化靈氣,速度自然也是有快有慢,道基凝實層數越多,滑落玉池的靈氣也就越是精純,蒸騰的霧氣鑄就道基高臺的速度也就越快,只是越到後來,鑄就高臺所需要的靈氣也就越多,這是一個精純靈氣往底下道基洗洗練的過程,按阮慈的理解,外界靈氣往下澆灌入體的那一刻是最純淨的,滴落到高臺上的短短距離,會被許多莫名之物消耗,是以頭一二層道基高臺,雜質也就多些,修煉到了後幾層,所需要的那海量靈氣,除了修築高臺本身之外,還要精純底層道基。

而到了第八、第九層,靈氣澆灌之後,幾乎瞬間就被道基接住,自然是精純無比,以這個标準來衡量,幾乎底下每一層都要重新修築,也是因此,每上一層所需要的時間,便正是之前每一層的相加。靈氣入體之後,細心觀察,可以察覺鑄就高臺時,有一半之多是往下流淌,滋潤底部道基,剩下一半才留下來修築目前人影所立的這一層。就像是道基漏水一樣,總有一半水液是要往下漏去的。

阮慈如今是築基第四層滿,第五層剛修了一個角落,內景天地之中,那泠泠人影便是悠然立于高臺一角,随着她意識投注,人影也活動起來,仿佛成為阮慈在內景天地的化身。這人影面目模糊,可以在內景天地中四處活動,觀照玉池,悠游湖岸,每一種活動都可以反照于外,這也是許多修士施展神通的辦法。比如阮慈就曾在典籍中讀到許多追因溯果的辦法,都和玉池有關——修士雖然過目不忘,但有時意識也會有所疏忽,觀照玉池,便可以将心中回憶投映到玉池之中,反複觀看,尋找線索。

她從寶雲海上岸之後,幾番驚變,回到門中也忙于人情走動,此次出門回來,也可說是滿載而歸,在門中地位自然不同往日,便有底氣往各處走動,因此連日來并未用心修行,只是靈臺憑借本能招引靈氣,以極慢的速度在修築道基,這般修築的進展可以忽略不計,就是用上千萬年都很難鑄成一層,因此阮慈也未留意進展。

此時入定一運心法,她便覺出有異,靈氣落到道基之上,往下層層滾落時,竟是絲毫沒有損耗,玉池上空無時無刻不氤氲着一團精純至極的靈霧,已是無限靠近金丹期所能掌控的靈炁。這且不說,修築道基的速度也比之前要快了足足一倍,仔細品味之下,便發覺之前滲入底部的靈氣,如今已不再下漏,而是完全用來修築第五層——這卻并非是她急功近利,忽略了底部道基的堅韌,而是那底部道基已是堅韌如玉,和高臺渾然一體,仿佛已是千錘百煉、臻得圓滿,再也不用他物滋潤,本身已被淬煉到了……到了道祖級的強度!

如何得知這是道祖級的強度,阮慈也無由得知,只是冥冥中有一絲直覺,她化身人影,不由彎腰輕拂那溫潤臺面,感受其如金如玉的觸感,喃喃道,“青君給了我高度,恒澤真人給了強度,接下來,誰還會給我什麽別的?”

“你們這些道祖,在我身上接連落子,将來又指望我在你們的局中,唱一出什麽樣的好戲?”

她已不似最早和謝燕還來往時那樣生澀多心,對此事頗能淡然處之——多少也習慣了,只是略微一想,便即釋懷,又全心煉化起靈氣來。涅槃道祖此舉,也可能是希望她修為提升得再快一些,阮慈亦是感到時間緊迫,她對這一局隐隐已有自己的猜測,只是還有許多關節未曾想通,也不便和任何人探讨。其實也許時間怎樣都是足夠的——對道祖而言,時間也只是尺度之一,并不存在真正的‘來不及’,但她既然還不是道祖,那麽也就只能按自己的眼界,盡量勤勉修行。

此次出門,見識到了太多玄而又玄的交鋒,對她道心也是洗練,稍一運功,便即物我兩忘、萬念入寂,只有那靈露泊泊滾落,靈霧屢屢蒸騰,也不知過了多久,阮慈功行十二周天,默查靈臺,只見那第五層高臺已是多鑄就了一小片地面,心中盤算一番,也不由得微微點頭:按這速度,只需要二十年便可煉就第五層高臺,不過從第六層起,又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但這仍可稍微緩解對時間靈物或是東華殘餘的需求。

這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阮慈并不着急,誰知道到時候又有什麽靈物在等着她,其實她修煉到如今才三十四歲,已經是築基四層有多,若沒有奇遇相助,便是最天才的弟子亦是無法和她比較,再想想姜幼文、蘇景行,這兩個盛宗弟子也都有機緣傍身,至此她才慢慢體會到氣運二字的沉重。在這修仙界中,一步先、步步先,當時和她一起入門的那些南株洲同道,看着底子比她厚實得不知多少,但如今已是被她遠遠甩到了後頭。

修道人最重要是耐得住寂寞,阮慈回山之後,便是閉門修行,偶然出關和天錄等人閑戲幾日,又到捉月崖一探王盼盼,她對自己那幾個仆僮也還算上心,偶有寶材賜下,蓋因她雖然托庇于紫虛天,但還是希望有一支完全屬于她的力量,何僮幾人修行頗為勤勉,阮慈在山修行這些日子,他們已個個都有煉氣五層的修為,閑了便為阮慈接待各方友朋、傳遞口信,也在門中打探消息。

不知不覺,阮慈已是在紫虛天潛修二十年,這二十年來,她閑游的日子不會超過一個月,若是秦鳳羽,只怕已是無聊致死,而阮慈雖然也覺枯燥,但韌性比從前強了不少,很能沉下心思用功。

這一日正在洞府中盤坐,身軀微微突地微微一震,俏臉浮現一層寶光,仿佛體內又有什麽可喜變化反照至外,過了不多久,阮慈收功起身,面上微露笑意,伸手捉住一縷靈光,戲耍了一會,體會着不同,原來已是築基第五層鑄就,開始往第六層築去。

這築基中每一層高臺踏上,都是不同風景,五感會更為強盛,對靈氣的體會也更加細微,操縱得自然也就更為精細。不過阮慈在幻覺中不知經歷過多少上境修士的體會,對這些微不同,自然是沒有多久便已習慣。她啓關出門,長袖輕揮,院中靈泉湧出,頓時将角落一個小池填滿,阮慈飄飄欲仙,飛掠而去,法衣繡履自然飛落,她躍入靈泉之中,不由嘻地一笑——其實以阮慈如今修為,玉體不染纖塵,便是閉關百年,也沒有任何污垢,但她出身無水之地,卻是十分喜愛玩水。

若是換了個貞靜仙子,在靈泉中靜靜閉目也就是了,但阮慈哪是這般性子,玉足在水中踢來踢去,激起不小水花,又在水中翻來滾去,鬧得小院地面都被潑濕了一大片,王盼盼在牆外叫道,“吵死啦,你出關了也不說一聲。”

它躍上牆頭,阮慈驚喜道,“盼盼,你怎麽來了?”

王盼盼舉起爪子舔舐着,白了阮慈一眼,高傲道,“怎麽,我不能來嗎?”

阮慈和王盼盼是何等關系,也懶于遮掩什麽,而且在她心中,王盼盼是一只女貓,因此照舊泡在池中,招手道,“盼盼,下來陪我洗澡。”

王盼盼毛炸了起來,作為回應,跳到阮慈身旁一塊大石頭上,道,“你這個家夥,我好心好意從捉月崖來給你送信,你卻要我洗澡?那我回去了,你若不給我吃點淺櫻争渡,我是不會把消息告訴你的。”

一人一貓鬧了一會,阮慈少不得許下承諾,将來給王盼盼多抓些淺櫻争渡來吃,王盼盼這才告訴她,“林娴恩也是築基功成,說來是兩三年前的事了,你這次閉關倒是用時長久,前些日子她來拜訪,道是要領了差使,出門去辦。我想着你若出關,怎麽也要略做表示,便來瞧一瞧你。”

阮慈啊了一聲,也道,“不錯,自然是要扶持些許的。”

像林娴恩這般的同門,将來都是她在門中的人脈,王真人膝下人丁不旺,阮慈自然要往外結交。她已在心中思忖着有多少法器可以挑選,除了林娴恩之外,這幾年南株洲入門弟子大概也陸續築基,多少都該有些人情往來。此次出關,她想休息一番,正好鋪排筵席,在捉月崖款待衆人。

當下便随意換了身衣裳,出門往王真人崖邊小院而去,在門外跪拜問安——阮慈每次出關,都要前來參谒,王真人見不見她是一回事,禮數卻不可廢。不過王真人前幾次都未曾見她,阮慈拜了幾拜,天錄從院裏出來,叫她進去,阮慈細聲問,“你這一陣一直在裏頭?”

天錄也低聲回道,“只要在紫虛天,真人一叫,我開門就到。”

阮慈打疊精神,走進屋內,又要給王真人行禮,被王真人止住,阮慈看他不說話,便自己在地上一指,心意轉處,屋內呼應一般,自然變出個繡墩來,阮慈便在繡墩上坐了。

天錄慌忙退下,大概是去泡茶了,王真人卻是微微一笑,不以為忤,他今日是築基化身在此,給阮慈迫力小了一些,心情也似乎不錯。看了阮慈幾眼,随意問道,“已是築基五層了?”

阮慈道,“是,之前在山中得了東華劍意,一氣煉了四層,如今用了二十年,煉到五層,還算是快的。”

王真人點頭道,“你有這般耐心,還算不錯。”

他是指阮慈并未因為東華劍意煉化反饋速度更快,便無心修行,一意尋找劍意。阮慈聽他這般說,也不謙虛,将頭一翹,大有理所當然的味道。王真人見了,不免薄嘆一口氣,又指點阮慈一些修行中的疑難,阮慈便道,“我這二十年來入定修行,最長一次也不過是閉關一年多,便覺得要起身休憩游玩數日,但明明靈氣、神念、心氣都可堅持。只是心中感覺,若再堅持下去,非但不能磨練心志,反而對修行會有影響,師尊可知道這是何道理?”

王真人道,“修士要順時應勢,你無法修持,是因為‘靜’勢已盡,需要從這個起伏波濤中出來,尋找另一個正要轉向‘寧’、‘靜’、‘定’的波濤,這般休息一陣子也不是什麽壞事,并非是一味靜坐閉關便是心境超然。修士修行還是講求一個動靜結合,若你常常在洞中閉關,機緣又是從何而來?”

阮慈聞言方是釋疑,但又好奇那靜動之勢該如何把握捕捉,王真人道,“這至少是金丹期才能感應,無需心急,你且先安心修築道基,早日成丹為要。”

“這才築基多久,師父又說成丹的事了。”阮慈忍不住道,“難道這次又要給我一個時限,我能在多少年內成丹,便會給我什麽獎勵?”

提及此事,她心頭也是有些忐忑,見王真人若無其事,便知道上回問名一事餘波已平,膽子便更大了些,扳着手指頭道,“嗯,上回師父告訴我真名,這回要請師父告訴我什麽呢?是師父修持的大道,還是師父的法相?不知道師父的法相,有沒有清善真人那麽威風——”

天錄忙忙地一揭簾子,走了進來,正好打斷阮慈的話,“真人、慈小姐,請用茶。”

阮慈便知道自己僭越了,不免借着取茶杯,偷偷對天錄吐吐舌頭,天錄也是對她擠眉弄眼,王真人把兩人眉眼官司盡收眼底,長指輕輕摩挲茶杯,道,“我只說一句,你倒有一百句來回我,我看你是想要去紫翠崖看大門了。”

紫翠崖是何處,阮慈并不知道,但天錄大是惶急,殺雞抹脖子給阮慈使眼色,阮慈忙跪了下來,膝行幾步,在榻前仰望王真人,央求道,“恩師息怒,我不過就是玩笑幾句罷了,倒是無心違逆恩師的。”

其實她的脾氣,一個是因為阮慈身份特殊,再一個多少也是王真人寵出來的,王真人長眸微斂,閉着眼睛由她撒了好一會嬌,才道,“這也是我不曾教你,以後出去,謹記不能詢問洞天真人所持大道,否則便是被滅殺當場,都是無處說理。”

阮慈剛才已伸手去推王真人膝蓋,此時才知道王真人不快之處,手還扶在王真人膝上,擡頭不解道,“話雖如此,但哪個洞天真人不是有名有姓?所修功法,看神通便瞞不過人,所持大道又有什麽不能透露的呢?”

王真人道,“這話雖然不錯,但我等修持的功法,每一部都能對應三五條大道,你要在這三五條大道中問出他修持的是哪一道,便是觸犯他最深的隐秘,一旦知道大道,便容易被算定根腳,更可慮者,倘若他修持這條大道有道祖主持,他一答你,可能就叫道祖知道了他的存在。這些事說多了你也不懂,總之,除了修士合道之後,全宇宙都會自然知道他修持什麽大道之外,其餘修士一概不要去問。”

阮慈聽得似懂非懂,“難道道祖也不知道有洞天修士在修持他的大道,将來可能會把他從此道中逐出去麽?”

“若是道祖知道,那除了他自己的道統,便不會有修士敢于修持那條大道了,你道是不是?”王真人反問道,“如若有一天,三千大道都有道祖主持,那除了三千道統之外,本方宇宙的修士又該去修哪一道?”

“只要是修持這一道的修士進入洞天,道祖只會知道多了一個潛在的對手,卻不會知道關于他的任何信息,你也可以當做這是洞天和道祖之間的道争。自然了,若是那修士自己說出口,便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了。還有些世宗弟子,功法便是道祖傳授,也是另當別論,這些弟子便是進入洞天,也不會有淪為道奴的危險,待到修行進入某個境界,道祖便會将其修為鎖定,令其永遠無法合道,卻也不會被大道吞噬。”

他指點阮慈時,倒是極為耐心,阮慈趴在師父膝上,不覺也是聽得入神,這才知道剛才自己問的法相倒是無妨,但問王真人所修大道,這話極是犯忌,也難怪真人微怒,這若是問的旁人,不但阮慈有麻煩,連王真人也難免被人譏笑不會教徒。

她心下不太好意思,想要賠不是,又有些拉不下臉,便直起身給王真人捶腿,道,“多謝恩師教誨,徒兒然後定然謹言慎行,不給恩師丢臉。”

王真人對她的服侍,不說受用,也不說不受用,半閉着眼嗯了一聲,才道,“此次喚你來,也的确有勉勵你修行之意,但你既然如此憊懶,那便不提也罷。”

又惹得阮慈忙賠了許多軟話,這才說道,“你那族姐阮容,已是築基功成,幾年內将要出門領辦差使,以我想來,她可能要去寒雨澤,那便是十三年內要出門。她為東華劍使,此次出門,定然是諸宗垂注,險阻重重。按例也該有人護道——不過門內的護道人,按例都是築基後期修士,你如今才是築基五層,十三年內,想要将修為拔到築基七層,是有些艱難,不過便是不去也罷,你已成功築基,更帶回恒澤玉露,可以平安修煉到金丹期,阮容作用已盡,這替身死便死了,沒什麽可惜。”

“去不去,此事全看你自己,我亦沒什麽心思過問,且去吧,好生修行,十三年後,再來拜會。”

說着長袖一揮,鳳眼微垂,俨然已入定中,阮慈心中卻是猶如驚濤駭浪,半晌才從師尊那雕塑般的膝蓋上爬了起來,緩緩退出小院,兀自盤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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