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情人節
拍畢業照的那天下午,在幾位前來幫忙的家委中,溫西泠又一次見到了成桦的媽媽。她的衣着一如既往般素雅,只不過今日大約是為了應景,她的妝容要比溫西泠印象中更精致些。
見到溫西泠,成母很熱情地同她揮手:“小溫!”
“阿姨好,阿姨好。”溫西泠連忙迎上去。
“哎呀,好快就高考了,小溫每天很忙吧?再堅持一下,就快熬到頭了。考完空了來我們家吃飯,他爸爸很會做飯的,還可以約着一起出去玩——當然啊,你們小年輕喜歡自己玩,那就你們自己出去玩……”
成母沒有半點架子,拉着溫西泠展開未來的暢享,直到有其他人喊她幫忙,她才放開她:“去吧,拍照去吧。長得真好看。”
成桦一直站在不遠處笑盈盈地看熱鬧。
待成母走後,溫西泠瞪了他一眼,溜到他身邊壓低聲音問:“你弄清楚沒有?在百日誓師以前我倆關系怎麽樣?叔叔阿姨知道多少?原世界……”她頓了一頓,“原世界發生過的事,在這個世界有發生嗎?”
成桦看着她,她問出這句話時,眼神裏滿是心虛和忐忑。她清楚自己問到了他的傷心處,但還是不得不問,就好像明知故犯地推倒了擺在桌子邊緣的一個玻璃瓶,然後縮着脖子等待它掉落在地的聲音。
他把玻璃瓶扶回了桌面上,沒有讓破裂聲響起。
認真回憶片刻,他用平和自然的語氣回答她:“我不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所以周末回家不敢貿然說起你,但我爸媽主動提過你幾次,據他們聊的內容來看,我爸見過你,對你的印象也和在原世界差不多,他們問的話也都是以前問過的。”
他回頭确認了一下和他媽之間的安全距離,又說:“你拿刀捅我的事,他們不知情,所以我的替身應該确實幫你善後了。但……在原世界,我就對我和你之間的事有所隐瞞,我爸媽知道的從來不是我們的真實關系。也就是說,那些我隐瞞過的事,我不清楚到底有沒有發生。”
他的表情波瀾不驚,也并未刻意避諱或拐彎抹角,這讓溫西泠不自覺聳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
但她沒有接他的話。
成桦不清楚,是因為那些事他當年就沒弄清楚過。但她清楚。從聽見“我爸見過你”開始,她便知道,這個世界的溫西泠大概率沒能幸免于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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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操場上看見成母時,溫西泠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的。
成母熱情地同她揮手,而她腦袋裏上演了一萬種陰謀:她在成桦人生最關鍵的一年傷害了他,他的父母一定在籌謀如何對她打擊報複。成母此刻的笑容不過是僞裝,是誘騙溫西泠放松警惕的陷阱,她心裏其實在盤算着如何将溫西泠碎屍萬段。
但溫西泠沒有被碎屍萬段。成母毫不見外地拉着她聊天,細心地幫她補妝,好像對她和成桦之間的別扭一無所知。
我真是小人啊小人。溫西泠想。
在教室兩人兩人合影時,葉修媽媽突然問成桦:“哎,你怎麽不和小溫拍照?”
“啊?”成桦和溫西泠同時愣了一下。
“哎喲,18 歲的大人了,害羞什麽啊!”郝墨川媽媽也開始起哄,她直接上手,把成桦和溫西泠抓到擺好的課桌前,“來來來坐上去,像其他同學一樣。”
被抓來的兩個人尴尬地對視了兩秒,乖乖地并排坐到課桌上。
溫西泠有點兒緊張地看了一眼成母,結果她非但毫不介意,還樂呵呵地舉着手機站在攝影師旁邊,對焦了一下,不滿意地擡頭指指成桦:“兩個人隔那麽遠,照片拍出來不好看的。”
郝墨川媽媽覺得在理,把她的意見又落實了一步:“成桦!坐近一點,手放她肩上!”
溫西泠明顯感覺身邊的人僵了一僵。
面對幾個家長期待的目光,她忽然心一橫,自己往中間挪過去,身子虛虛地挨上他,又伸手比了個耶。
接着,她感覺到他的左手猶豫了一下,繞過她的後背,手腕輕輕搭在她的左肩。
兩個人看不見對方的臉,但同時沖着鏡頭笑了。
不過,那天的拍攝結束之後,他們仍舊一句話都沒有和對方說。
溫西泠是在 19 年寒假前一天開始審視自己和成桦的關系的。準确來說,她審視的是她和成桦的差別。
那天,溫西泠在整理她要帶回家的複習資料,而成桦和郝墨川在商量着去三亞放空幾天。她手上的動作忽然一頓。她明明不是第一天認識成桦,可不知為何,就在那一刻,所有記憶在她腦海裏翻湧。
當時,溫父随時有可能失業。倘若他當真失業,據他自己的推算,家裏的存款僅夠他們維持現有的生活水準 2-3 年,而現有的生活水準,指的是在那間三十來平的公租房裏過剛好不愁吃穿的日子。溫西泠幫不上家裏任何忙,她只知道她該拼盡全力考上理想的大學,要趕在失去背後的支撐之前,死死抓住向上攀登的那級臺階。
那麽成桦呢?成桦不會有這樣的煩惱。溫西泠沒有去過成桦家,只知道為了方便他上學,他們家暫時租住在學校背後的高級小區裏;而他們在海城有好幾套房,常住的一套在海城灣,那是全市房價最高的小區。
在如此優越的背景下,成桦竟還該死的争氣。
那半年,溫西泠雖保持在年級前五,但實際上海實分部從第二名開始,便和第一名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壁壘。肖舒涵永遠不可能考過成桦,而溫西泠即使超常發揮也考不過肖舒涵。
再往遠一點看呢?她想。即使考上了很好的學校,她的前途仍然是未知數,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夢想能否敵過現實。但他不一樣。他可以只因為熱愛,便堅定地想要成為建築師,他從來不在意所謂行業下行,因為他爸是海大建院的教授,他媽是海城建研院的副總師,他面前自有一條康莊大道。
有一瞬間,她對成桦有一絲莫名的怨恨。但她猛然驚覺,下意識望向他,他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她臉上發燙,連忙一遍遍告誡自己忘掉剛才的想法。
年後,市圖書館開門第一天,溫西泠竟在那兒碰到了成桦,成桦喜不自禁地坐到了她旁邊。晚飯時間,他扯了扯溫西泠的袖子:“我爸媽叫我帶你一起去吃飯,他們訂好座了。他們說,人多好點菜。”
那一刻,她腦袋裏首先蹦出來的竟是海城灣的景象。她甩開那個畫面,問他:“吃……什麽?”
“火鍋。”
她稍松了一口氣,跟着他出了圖書館。
的士停在了海城灣附近一處十分靜谧的高端商場門口。走到火鍋店時,溫西泠愣住了。她沒有聽到一點該有的喧鬧,也沒有聞到一絲辣油的香氣,只是呆滞地跟在成桦身邊,穿過了色調暗啞卻裝修奢華的大門,穿過了堪比水族館的海鮮展示區,走到落地玻璃前,看到了沖他們招手的成桦父母。
成母問她:“這家吃過沒有?”
她搖頭。
于是成母熱情地向她介紹桌上的食材:“這家的象拔蚌特別鮮,九節蝦、鮑魚和螺也很不錯,我們每次都會點的。那盤是和牛,那幾盤是雪花牛肉——我其實覺得差不多,他們的雪花牛肉性價比特別高,等下吃不夠再加……”
溫西泠在那一天才知道,原來她也喜歡海鮮原汁原味的鮮甜;原來那些從前令她感到陌生和抵觸的食材,即使不靠香味濃郁的調料包裹,也并沒有絲毫的侵略性。她也是在那一天才知道,原來像成桦家這樣的家庭也很懂得節儉——他們認為 600 一份的和牛和 200 一份的雪花牛肉差別不大,于是興奮地點了好幾份雪花牛肉。
那晚她回到家,溫父問她:“成桦請你吃飯啦?”
她點頭。
“真是好同學,改天也叫他來家裏吃飯。”
她敷衍地糊弄過去,借口還要複習,把自己關回幾平米的小房間裏。一股深深的無力和焦灼漫過她的胸腔,将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不會叫他來家裏吃飯的。
她甚至不會讓他知道她家在哪兒。方才成母開車送她時,她借口說自己要去買個面包做早餐,在離家最近的商場下了車,然後偷偷坐地鐵回家。
她永遠不會叫他來家裏吃飯的。
她發狠似地翻開試卷,眼淚砸在紙上,但她視而不見,只是拿起筆,強迫自己去看題。
沒有時間了。她對自己說。離高考只有一百來天了,沒有時間了。
可事态發展偏不如她所願。過了兩天,成桦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語氣神神秘秘。
“西泠,你這周四有空嗎?我可以約你出來玩嗎?”他頓了頓,又補充,“如果你忙着複習,只是吃晚飯也可以。我就是……想和你說幾句話,想這周四,當面和你說。”
溫西泠心亂如麻,草草應下。
挂了電話,她漸漸恢複神智,才意識到自己接受了邀約。
只是和好朋友一起吃飯而已。她說服自己驅散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吃飯而已,就像平常一樣。
随後她看了一眼日歷,才發現這周四是 2 月 14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