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幽影憧憧

一道浪頭卷過,幽暗湖畔多了兩道人影,阮慈挽起帷帽面紗,好奇地四處張望片刻,轉身對秦鳳羽笑道,“羽娘,你剛才過來,我差點笑出來。”

秦鳳羽已不複冷豔,握着嘴嘻嘻哈哈地說,“我心底早已大笑了起來——哎喲!”

她忽地又板起臉,強裝正經地說道,“但你可別招惹我聊天,我出門之前,已為自己設了一法,此次出門,一天最多只能說一千句話,現在已用了兩句了。”

說着,便把嘴抿緊,似乎是表達自己要把那餘下九百九十八句都用在刀刃上的決心,阮慈被她逗得幾欲捧腹,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法修設立得很合秦鳳羽秉性。法修、願修之道,一向是越難辦到,回饋越是豐厚,對秦鳳羽來說,屬實沒有什麽比少說話更來得困難的修行了。

“傳音這樣不說出口的,也算嗎?”

秦鳳羽瞟她一眼,顯然忍得很是辛苦,阮慈禁不住還是笑了出來,也不再逗她,左顧右盼了一番,傳音道,“我們這是在恒澤天入口的哪一處呢?”

此時的湖面,影影幢幢,全都是幽影行走其上,被浪花卷入的其餘修士并不在左近,顯然這裏的空間要比寶雲海更大上許多。随着二女逗留時間漸久,幽影漸漸清晰,此處乃是一處城池,居民正在坊市上行走叫賣,幾乎和寶雲渡的景象差別不大,秦鳳羽眯着眼看了看遠處的城門,道,“這裏是諸城門,距離玉露通常出現的幾處城池有很長一段道路。”

又道,“師叔,我們也不急于一時,不如先在這坊市游覽一番?”

此時周圍幽影,幾乎與真人無異,只是衆人口唇張合之間,寂然無聲,顯得有些詭異,阮慈道,“好,橫豎現在趕去,也是殺人,又或者是防着被人殺,就算得到玉露,也不可能立刻出去。”

恒澤天開放期間,也并非是随進随出,便如同潮汐一般,現在是潮水上湧,站在寶雲海畔,會被卷入恒澤天,等到靈氣噴發漸衰,這一次重合即将結束的時候,靈氣會被琅嬛周天吸回寶雲海中,那時候修士們便要趕上那一波波回湧的浪花,若是被什麽耽擱了,沒有及時出來,等恒澤天關閉之後不久,留在宗門的命燈便會熄滅。是以別說現在恒澤玉露還沒有現身,便是已經現身,第一個取到它對衆修士來說也不是什麽好消息。

“走,上坊市裏逛逛去,看看能不能弄到什麽好東西。”阮慈說,但很快又有些好奇,“但以我們的狀況,該如何從幽影手中拿到寶材呢?”

她張開手,試着穿過身旁一處馬廄的柱子,便是毫無阻礙地透了過去,秦鳳羽道,“我聽人說,得讓此地的居民主動送給你才好。不過這很難,通常來說,此地居民對我等都是視而不見,便是搭理了你,你也很難打動他們,便是連為他們辦事,都難以做到。”

她語速很快,仿佛這樣就能把好幾句話算成一句,節省限額。阮慈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在青華天的見聞,道,“的确,這些居民其實都是內景天地化生出來的……”

話音未落,秦鳳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心驚膽戰往旁望去,阮慈跟她看去,只見那些居民身形又搖曳了起來,也不如剛才那樣凝實,秦鳳羽悄聲道,“師叔,誰不知道這一點?但你若是說破了,此地虛景不存,所有人都會落到一處空地之中,等待玉池中那滴玉露化生,一萬多個人,有多少是想要在這恒澤天中有些收獲的,你知道麽?就說我們這些要拿玉露的,一兩千人就在一處空地上盯着玉露,到時候鬥起來的話,誰也控制不住場面。便是你也未必能活着出去,所以你千萬記住,在這裏,絕不能說出此地的真相,你就當它是真的,那就行了。”

阮慈駭然道,“萬多個修士,若有一個說漏嘴了怎麽辦?”

秦鳳羽說,“不會,有許多修士為了采到寶材,甚至會在寶雲海采買一種靈藥,可以把自己蠱惑,讓自己毫無懷疑地相信這裏就是現世,只是設下一道暗示,讓他們遇有靈潮便及時返回。”

阮慈在寶雲渡的确看到有這種靈藥賣,當時還不知是什麽用處,想着要問瞿昙越,卻又忘了,如今才知道原來那些平宗修士是打着這般主意,難怪他們也不懼怕被盛宗争鬥波及,對他們來說,服藥之後此地就是現世,可能沒有服藥的修士都很難把他們從幽影中找出來。

“現在我把忌諱告訴你了,那便不妨,而且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也不算是把這處幻境說破,只會稍稍影響到效果而已。傳聞恒澤真人是距離道祖級別僅有一步的強者,便是內景天地碎裂至此,那也不是我們這些小小築基修士,幾句話便能說破的。”

秦鳳羽為了勸阻阮慈,一口氣說了好些話,此時不覺有些不舍,便宛如守財奴一般。屈指道,“已說了五十多句話了。”

阮慈道,“你剛才又浪費了一句——但若是我發覺了什麽,很想告訴你呢?那該怎麽辦?”

秦鳳羽躊躇片刻,伸出手來,示意阮慈寫在她掌心,阮慈也看得出來,其實她對這個變通方法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兩人都是第一次來恒澤天,這種內景天地形成的幻境,又一向是變化多端,便是來過一次,也不能說自己就将此地的變化規律摸得透了。

阮慈也是膽大包天之輩,想到哪裏就做到哪裏,并不在乎最壞的結果,便在秦鳳羽掌心用指尖寫了幾個字,秦鳳羽不由悚然而驚,瞪大眼望了阮慈許久,又趕緊東張西望,見四周似乎并未有什麽變化。這才大着膽子悄聲說,“真的?”

阮慈見周圍居民還在忙忙碌碌,對她們倆連眼神都欠奉,膽子也大了起來,傳音道,“你瞧他們的衣衫,全都是左衽,可能從前別人都以為是通過鏡子映射而出,所以才會左右相反,但此地的靈氣也和外面有很大不同,我在黃首山煉化了一些東華劍意,曾見到陰陽五行道祖持劍斬落鳳凰的一幕,當時的靈氣和此地很像,而且,當時的道祖,也是左衽……”

五行道祖在本方宇宙自然是從不需要出手,青君有靈,未曾隕落之前,也絕不會讓任何一人持它作戰,這一幕只可能發生在本方宇宙創世之前,也就是說,這恒澤真人,也是從舊日宇宙跟随五行道祖到此的修士,或者說,他甚至早在本方宇宙開辟之前,便已隕落,只有內景天地,随着琅嬛周天一起被帶到了這裏。

秦鳳羽年紀要比阮慈大,但也不過是千歲左右,這可以追溯到開辟宇宙時的秘境,如何不讓她目眩神迷,聽了阮慈的話,只是左右看着那些幽影居民,許久,才緩緩透出一口涼氣,低聲道,“這……恐怕在你之前,并沒人發現這一點吧。”

她不由又抖了抖,“之前我聽說要我來恒澤天,心裏其實很是高興,平時在宗門裏,一舉一動不是在師祖照看之下,便是被別的大真人盡收眼底,便是在山門之外,也沒有什麽自在感受,中央洲看着山高水闊,但其實我們都是在大修士的手心中活動。好容易來了這裏,所作所為完全出于自主,大修士無從介入……但不知為什麽,聽你這麽一說,意識到這裏甚至可能連道祖的力量都無法滲透,我反而覺得有些心虛,有些害怕似的。”

阮慈微微一笑,道,“是麽?我怎麽覺得,若是這裏真連道祖力量都無法滲入,我反而更覺得自在呢?”

秦鳳羽一時也忘了千句之禁,嘆道,“若我是你,大概也有這樣的感覺,築基十二……不,從你得到東華劍那一刻起,已在道祖視線之中,這種一舉一動,甚至是心中一思一想都能被看透的感覺,肯定很不好受。”

阮慈平時壓根就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問題,一來想也無用,二來她的确不肯定自己的想法,會否落入道祖念中,雖然青君無法讀取,但那是在過去世中相逢,現世之中,還有在生的七十二道祖,誰知道他們的威能,又到了哪個地步?便是此時,她也不敢放縱了想法,唯恐只是自己的誤解。她雖然任性妄為,但某一方面,卻又出奇地有自制力。

“且先不說這些了。”她不再說這些危險的話題,“我看我們說了這許多,他們也都還好好的,不如先游逛一番看看吧。若是看中了什麽,便是我們不能得到,也可看看有沒有別的平宗弟子進來這裏,叫他設法換取,我們出去之後再和他買。”

阮慈這麽一猜,秦鳳羽對此地頓時上心了不少,拉着阮慈往城中熱鬧之處走去,也很注意禮儀,不肯直接穿過幽影,對他們似乎都充滿了敬畏和好奇,甚至連居民手中雜物,都看得很仔細,像是在分辨兩個宇宙之間的異同。她看了好一會,有些沮喪地對阮慈說,“确實和我們慣用的器皿都有些不同……但我也說不出這究竟是兩個宇宙之間的差別,還是我們周天之內,每個國度都會有的一點不同。我修道千年,其實知道的東西卻還很少,連凡人的生活都一無所知……其實我也算是個鄉巴佬吧。”

她話雖然多,但卻并不乏味,阮慈道,“等你修成洞天,有的是時間來游歷周天。”

秦鳳羽搖搖頭,嘆道,“哪有那樣簡單,說不準等我修成洞天之後,又有許多洞天必須要做的事,忙忙碌碌的,從沒有一刻得閑。”

“那就等你大道無望了之後,總有大把時間來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兩人在人群中穿梭前行,見到什麽都上前看一看,口中也是不停聊天,阮慈有意引着秦鳳羽多說幾句話,免得秦鳳羽把省下來所有配額都留在最後一個時辰用掉,令那個時辰變得十分難熬。秦鳳羽還沉浸在震撼之中,并未想到千句之約,一時又拉着阮慈道,“你瞧,你瞧,那煉器手法,那靈力,那符印,的确和我們周天極是不同。”

她擠到街邊的靈器鋪子裏,在人群邊緣目不轉睛地望着那煉器師處理靈材,“竟不是用五行為煉,也并非陰陽,太妙了,太妙了,這手法……”

若是在琅嬛周天,這樣公然偷師,乃是最嚴重的挑釁,秦鳳羽若不付出充足代價,很難離去。但在這裏,幽影對他們不聞不問,煉器師甚至連換了數種手法,秦鳳羽看得目不轉睛,已不再惦記旁的寶材靈器,阮慈對煉器之術一竅不通,看了幾眼,也就轉開眼神仔細審視靈器,有幾樣靈器的形狀十分漂亮,其中一張面具制作精美,雖然薄如蟬翼,但散發着溫潤寶光,又如同玉質。阮慈不由伸手去摸,但指尖從中直穿了過去,還是無法觸到。

不論這恒澤真人到底是什麽時候隕落,但他是舊宇宙來客,這一點毋庸置疑,阮慈對這些不曾沾染洞陽道韻的法器都有很強興趣。她不由得嘆了口氣,收回手正要走開,卻見一位幽影夥計走了過來,對着她的方向拱了拱手,他行的禮也和琅嬛周天十分不同,雙手交叉,在胸前扣成飛燕形,微微一躬身。

阮慈正是詫異,回頭卻見身後也有一人行了一禮,這才釋然,便将身讓開,讓他們兩人去談生意。那客人也看中了那枚面具,夥計便将它戴上,口中念念有詞,掐訣渡入法力,搖身一變,變作了一名翩翩少女,身穿勁裝,摘下帷帽,從發間拔出一根銀簪,沖阮慈微微一笑,正是阮慈的容貌。

阮慈站在當地,不言不動,側耳細聽,卻依舊是未聽到夥計說話的聲音,這說明她還未完全投入幻境,以假為真,按說,這些幽影對她應該也是視若不見——

那夥計搖身一變,又回到了原本模樣,摘下面具,對那客人比了個數字,客人從懷中掏出一個鹿皮包裹,掏出十幾塊發青的石頭,似乎是未湊夠數目,便搖頭走開,夥計也并不挽留,将面具放下,轉身又去招呼起了別的客人。

阮慈站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頭去尋秦鳳羽,秦鳳羽依舊在冶煉爐邊偷師,阮慈拉她時,她極為不願,“哎呀,讓我看完吧!我倒要看看,這師傅到底會幾種手法,從剛才到現在,就沒有重過樣,難道舊宇宙奢遮至此,随便一處城池的煉器師,煉器時等閑都要用這麽多種花巧手法?”

阮慈把她強拉出了店鋪,道,“等你回來,一樣也能看得到,現在先跟我到城外走一趟。”

秦鳳羽奇道,“去城外做什麽?”

阮慈道,“去尋石頭——我的猜測,應該不假,雖然還未能交流,但他們已願意把東西換給我了。”

“當真?”秦鳳羽還有些迷惑,但已不用阮慈拉着,自己追着她往前走,“他們要什麽?石頭?”

“其實他們最想要的不是石頭。”阮慈探手入懷,将乾坤囊捏了一捏,“不過我不願意給,他們就退而求其次,要了山間青石……他們似乎很想把東西給我們,就如同那煉器師,很想把他會的都教給你。”

她瞟了秦鳳羽一眼,“但你還敢看下去嗎?”

秦鳳羽不知不覺間,額前已是流下冷汗,“這……這……”

思前想後,不由嘆道,“這修行界中,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啊!糟糕!我又不覺說了上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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