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枝薔薇
從堰西到岩橋寨這一路上, 盛放腦子亂哄哄的。她想了很多,卻始終理不出頭緒來。
自那年後,盛放再也沒回來過岩橋寨。
大學期間, 她偶爾回來給外婆掃墓,也只是在堰西市區內宿一晚。翌日大早,又匆匆離開。
尤其是在大熒幕上看到衛朝一行人伏法的消息後,她心裏更是對岩橋寨極度抗拒, 根本不願踏入一步。
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他非但沒死, 更不是她以為的壞人。反而搖身一變, 成了她的頂頭上司。
當然,她并不是期盼着他死。
只是這些年來, 他隐藏的極好, 杳無蹤跡,她半點消息都沒收到。
這一刻,盛放腦海裏閃過很多之前被她無意間忽略的細節。
難怪…
難怪祁既老師看到那條新聞後波瀾不驚, 甚至課下拐彎抹角安慰過她好幾次, 根本不像是死了兄弟的樣子。
也是, 祁老師是警校知名大牛。如果真的按祁老師所言, 他們兩個是兄弟的話, 他又怎麽會肯容忍衛朝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塊。
按照她對祁既老師的了解, 如果衛朝真的做了壞事,祁老師肯定第一時間就把他扭送公安機關了。哪裏還用等到他大張旗鼓上大熒幕啊。
思來想去, 這件事也怨不到旁人, 還是怪她自己。誰讓她一旦涉及到衛朝,腦袋就跟宕機了一樣, 徹底不會思考了呢。
那時候,她滿心都是他, 想起的也全是他的好。
同時,她滿心都是悔意。
後悔那日在伽藍殿前,沒有好好規勸他一番,反而耍着小性子賭氣下山。
甚至不止一次的幻想過,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輕易和他在火車站分別,一定親自拉他一把,不讓他堕.落。
還好,這一切都是假象。
還好,他是個好人。
還好,他還活着。
從看到衛朝的第一眼開始,她心裏那顆懸了很久的大石頭,終于落下了。
想到這兒,盛放的唇角慢慢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已經很久沒有發自內心的笑過了。臉上笑意漸深的同時,腳尖輕踩油門,朝岩橋寨疾馳而去。
盛放到達岩橋寨時,是九點四十五分。
自那次“春泥行動”後,岩橋寨發生了很多變化。當時,寨子裏大半的年輕人都參與制.毒販.毒,那場歷時四年之久的清剿行動,寨子裏大半的年輕人都進去了。
現在的岩橋寨,人煙稀少,街上只有零星老人和孩童在樹蔭下乘涼。
但田地裏又重新長滿了莊稼,郁郁蔥蔥的,滿是生機。
盛放把車停在了巷口對面的空地上,從副駕駛提了包,下車和樹蔭下的老人問好後,往巷子裏走去。
她來堰西工作的第一個星期,喬歡就給她寄來了好多東西,其中就包括這裏的鑰匙。
但盛放一次也沒來過。
今天,不,确切來說是昨天晚上,她心裏忽然萌生出了一種想要回來看看的沖動。
路過喬洋家時,她腳步微頓,目光粗略掃了一圈。
他家大門緊閉,門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看起來像是很久都沒有打開過。外牆也重新粉刷過了,根本看不出有火燒過的痕跡。
她收回目光,繼續往巷子裏走,腦海裏閃過的卻是那晚起火的場面。
那晚,火光映天,黑煙四起,她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到現在,她甚至都還記得,他那雙在暗夜裏熠熠生輝的眼睛,比夜空中的繁星都要亮。
後來,盛放不止一次的想過。那天晚上的那場火,起的實在是有些蹊跷。所以她一上任,就查了那場火災相關的卷宗。
她沒想到的是,那卷宗裏,竟然還有一張她的照片。
那張照片,雖然被火燒了大半,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她高中時期的照片,紅白校服,紮着馬尾辮,五官還有些青澀。
照片的來歷,卷宗上也寫的清清楚楚——來自喬洋卧房床下。
以前,她猜到喬洋對她有意思。但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一想到她還在上高中的時候,他就曾在暗處偷拍過她,她就沒來由的直犯惡心。
就像是那晚在門縫裏看到他偷窺的眼睛一樣。
卷宗記載,那場火災的确不是意外,而是人為。而且,放火的那人,她也認識——喬璐。
原本這案子沒那麽容易破,喬璐在作案時,完全躲開了官方安裝在寨子內的所有監控。
清剿行動後,喬之颉和喬洋僥幸逃脫出境。
但警方在喬之颉房間的電腦裏發現一段監控視頻。那段視頻,清楚拍下了喬璐的臉,和她躍進喬洋家裏畫面。她從裏面出來後,喬洋家中就起了火。
原本這段視頻,是喬之颉準備控制喬璐用的。沒想到,被警方破解了他的電腦。
據喬璐所說,她是因為看不慣喬洋母親的行事做派,所以趁着月色,摸黑溜進她家,随手放了把火。
審訊喬璐的視頻盛放也看過,喬璐說這話時,沉着冷靜,絲毫不像是在說假話。
但盛放知道,她說的并不是實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實情。
喬璐是被外公從火場救出來的,她臉上的傷也是被火燒出來的。從那時候起,她就不能見明火。她怕火,所以根本不可能輕易去喬洋家裏随手放一把火。
但她為什麽那麽說,盛放至今也沒想明白。
很快,她來到了大門口。
大門上蛛網遍布,鐵鎖也再次斑駁生鏽。她從包裏翻出鑰匙,花了好大力氣才擰動鎖芯。開完鎖,她蔥白手指上,沾了一層暗紅的鐵鏽。
她卻絲毫不在意,用手背撣掉了鎖身上的指紋後,推開門。
盛放站在門前,一時有些恍惚,就像是忽然回到了她高中畢業那年。剛才她所做的一切動作,在七年前,她也全都做過。
那日,她推開門,院中也是像現在這樣,半人高的雜草,野性又淩厲的肆t意瘋長着。當晚,他就趁着雨勢翻了進來。
想起衛朝,盛放垂下眼簾,無聲嘆了口氣。她一手提着包,一手撥開雜草,走了進去。
對于打掃這老院,盛放輕車熟路。
她把各個房間的門窗都打開通風,又從房間拿了把鏽跡斑斑的鐵鍬,開始清理院中的雜草。
沒一會兒,她就發現不對勁。
燥熱潮濕的空氣裏,隐隐彌漫着一股花香。清風拂過,馥郁花香更盛。
其實,在她剛推開門進來的時候,就隐隐嗅到一股若隐若現的香味。但那個時候,她沒心思細想。現在,她在院裏鏟草,鼻息間總能嗅到那股香味。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動了動鼻子,撥開身前的那一叢雜草,尋着花香就去了。
雜草叢後面,是上次來的時候,她和衛朝一塊辟出的小花園。花園裏,一簇簇的薔薇花開的正盛。盛開的薔薇花混着淩亂的雜草,荒蕪中又透着一絲蓬勃的生機。
盛放看着眼前的畫面,忽然怔住了。嗓子也像是被漿糊糊住了一樣,一時有些呼吸不暢。
她還記得,這些薔薇花,是她和衛朝逛遍了花鳥市場才買回來的。
可惜,才把花種上,寨子裏就起了火。她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
原本以為這些薔薇花,沒有人照料,根本活不過那年冬天。卻怎麽也沒想到,七年了,薔薇花還依舊在盛開。盡管野草比薔薇花還茂盛,但至少,花沒枯萎,還在盛開。
盛放看着那些薔薇花,由衷扯了一抹淺笑。
傍晚時分,小院的雜草被鏟的幹幹淨淨,卧房也被她用抹布擦的纖塵不染。小花園也被重新澆水灌溉,就連花朵都開的更明豔了些。
她忙活了一整日,汗水打濕了衣服,渾身都是灰撲撲、黏膩膩的。她簡單沖了個澡,清水打在胳膊上有些刺痛感。
盛放這才發現,她的胳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荊棘刺破了皮,一道道紅痕像是跟別人打架被指甲撓了一樣。
她來之前,帶了衣服,食物,水,獨獨忘了帶醫藥箱,只能用清水多沖兩遍胳膊,把灰塵除淨。
入夜,她簡單吃了兩片面包,喝了水,早早躺床上休息。
床頭櫃的花瓶裏插着她才剪下來的薔薇,整個房間都充斥着濃郁的薔薇花香。她從小就喜歡薔薇,花香馥郁安神。再加上昨晚她休息的不是很好,沒多大一會兒,困意來襲,盛放酣然進入夢鄉。
不知是怎麽的,夢裏,盛放又回到了上一次和衛朝相遇的地方——國清寺。
伽藍殿院內的牆壁上,爬滿了各色的薔薇。院落正中央,種着一顆臘梅,梅枝上三三兩兩的懸着紅絲帶,風一吹,簌簌作響。
大殿內的草蒲團上,跪着一個人。
盛放站在殿外,兩人之間,像是有一團白霧一樣,霧蒙蒙的,她依稀能看見那人的背影。
他跪的筆挺,雖然單薄,但挺的勁直,像是個有風骨的人。
但盛放有一個直覺,直覺告訴她,殿內跪着的那個人,是衛朝。
她跑過去,沖着那背影喊了一聲:“衛朝。”
那人并沒有回她,朦胧之中,她隐約聽到那人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盛放見狀,又喊了一聲:“衛朝?”
那人沒應答,在她灼熱的視線裏站起來,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她。迷霧随着他一步步到來,慢慢散盡。
盛放這才看清了來人。
他手持珠串,一襲灰白僧袍,面帶笑意,款款走向她。
而那張臉,不是衛朝又是誰!
“你…你怎麽成和尚了?你出家了?”問這話時,盛放連聲音都有些抖。
和尚沒說話,只溫柔看着她,沖她淺笑,而後朝她伸出手。他整個人像是有什麽魔力一樣,盛放不由自主就要把手遞到了他手裏。
她的手即将要觸碰到他的指尖的時候,又下意識喊了他一聲:“衛朝。”
這次,和尚說話了,聲線清冷低沉:“貧僧清蘊”。
下一秒,盛放猛然一個翻身,手撲了個空,一把打在了牆上。連心的痛楚使她驟然睜開了眼睛,腦袋瞬間清醒,一片清明。
與此同時,“噗通”一聲悶響,自院落傳來。
盛放忍着痛楚,警惕坐起身,借着窗外皎潔的月色,抽了防身的鐵棍,蹑手蹑腳掀簾出去。
衛朝站在院牆外,先一步把背包扔了過去,一如當年那樣。
頃刻,他縱身一躍,跳到了院牆上。自卧底任務結束後,他就再也沒爬過這老院的牆。直到掌心傳來一陣刺痛,他才恍然憶起,那年他曾親手砌在牆頭上的碎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