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枝薔薇
第四十八枝薔薇
遲到了三年的問安, 他今日,終于看到了。他拿着布條的手顫了顫,仰頭看着滿樹的紅布條, 眸色幽深。
随即,他将布條揣入懷,親自爬到樹上,将布條一根一根摘下。足足兩個時辰, 他才将所有的布條都摘下, 拆開。
如若遇到旁人的心願條, 他會重新包起來,抛上樹。
最後, 他找到九根與他方才所閱字跡一樣的布條。
難怪她那時不肯讓他幫忙。原來, 每一根的開頭,她都寫了他的名字。
清蘊整晚都沒有睡,他燃了燈, 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紅布條。
天蒙蒙亮, 他把其餘八根布條放入了枕心深處, 只餘下一根, 系于腕間, 藏于僧袍下, 出門去上早課。
那根布條上,寫着她對他的情意, 悖于世俗, 又不容于世間的情意。
她說:“清蘊,我心悅于你。天知, 地知,惟願你, 生死不知。”
看到這張字條的瞬間,清蘊便全都明白了。
她是不想壞了他的修行。
所以,她偷偷哭泣。
所以,她不辭而別。
所以,她杳無蹤跡。
自古情關最是難過。造化弄人,偏偏她是有婚約在身的世家貴女。偏偏他是五蘊皆空的出家僧人。
幸好,幸好,老天慈悲,他遇見了她。雖只有短短數年的相伴時光,但足矣。
他亦無悔。
唐大和九年冬,盛家祖父與世長辭。盛家人和往常一樣,在寺內的往生殿立了往生牌位。
清蘊在殿前守了好幾日,前來祭奠的後人一撥接着一撥,卻遲遲不見她的身影。就在清蘊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他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時隔多年,清蘊再次見到了那個之前幫她送信的小厮。
他喚住那小厮,問:“敢問施主,怎麽不見貴府孫小姐?”
話落,清蘊又意識,自己一個出家人,打聽人家府中女眷這一舉動不是很妥當,又連忙補充道:“施主勿怪,前些年,她曾托我做過一串念珠。而今,卻遲遲不見她來取,貧僧特來問詢一番。”
小厮是記得清蘊的。
之前,盛薔兒每次來寺,都是他驅車前來的。再加上,盛薔兒離京前,特意塞給他一錠銀子,拜托他給清蘊送過信。
自盛薔兒過世後,家中小厮就很少提起她的名字,生怕勾起了老太爺的傷心事。
而今,猛然聽人提起她,小厮神色驟然一怔,随即想起他家小姐托他送信時急切的表情,将清蘊扯到一旁,低語:“師父和我家孫小姐也算故交,竟然不知嗎?”
小厮臉上的神情很凝重,清蘊心裏升起一抹不好的感覺。
“知道什麽?”
小厮猶豫片刻,說:“如此看來,應是我家小姐刻意瞞着師父的。”
清蘊聽得一頭霧水,但心中的不安漸盛,尤其是他看着小厮一臉為難的模樣。
“施主,我與她,确為至交。煩請施主,據實相告,清蘊在此謝過。”話落,他撩開僧袍,當即便要跪下來。
小厮吓了一跳,連忙阻攔:“師父,萬萬不可啊。小人萬萬承不起您這一跪的,我告訴你便是了。”
“清蘊在此謝過。”清蘊雙手合十,朝小厮深深鞠躬道謝。
“其實,我家小姐在進京後沒多久,就殁了。”小厮說起盛薔兒,心裏也一陣酸楚,默默擡臂抹淚。
“殁…殁了?”這一瞬,清蘊只覺得天都塌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重複着他方才聽到的極為重要的消息。
“是病逝。”小厮又說。
“怎麽會?她不是進京去成婚了嗎?怎麽會病逝?離開臺州前,她身體不是很好嗎?”清蘊又問。
小厮對盛嚴兩家的婚事似是有很大的不滿,聽清蘊如此問,他臉上帶着幾分憤恨,說:“師父有所不知。雖然盛嚴兩家是世交,但我家小姐與那嚴叢本就無甚交情,與那嚴叢的婚事,也是兩家長輩指腹訂下的。當初,我家小姐生了病,想推遲婚期,結果嚴家的人不願意,非要我家小姐帶病成婚。結果,我家小姐在成婚前夕,沒熬過去,撒手去了。”
“陽春三月,本是百花盛開,生機滿滿的時節。可憐我家小姐,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殒于閨中。最可氣的,還是那嚴叢。我家小姐剛回京那段時日,他整日去府裏尋我家小姐,還說此生非我家小姐不娶。可我家小姐去了還沒半年,他便又與他人訂了親事。”
說起嚴叢,小厮的字句間滿是忿恨。
清蘊忽然想起那年,嚴叢攜新婦回鄉祭祖。當時,他還心生疑惑。為何嚴家新婦換了人。原來那個時候,她就已經不在了嗎。
如果當時他能上前多問一句…
“她的屍身,被安置在了何處?為何…為何沒有半點消息傳來?” 說話間,他竟有些哽咽。
“我家小姐臨去前,特意交代過。小姐說,長安城外鐘南山天子峪內的國清寺景色甚美,她尤為喜歡。故而我家家主在國清寺附近尋了處寶地,往生牌位也立在那寺裏。”小厮将他知道的有關盛薔兒的所有信息,盡數告知了清蘊。
“國清寺?長安竟也有座國清寺嗎?”清蘊低喃,臉上沒了半點血色,像是受了很大刺激一樣。
小厮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裏,他家小姐病逝這件事情,于他而言,已經過了很多年,如今驟然被人提起,心裏也只是一陣酸澀而已。
可對于清蘊來說,他是今日才聽到這個消息。摯友辭世,獨獨他沒有收到消息。如此打擊,也難怪他神情恍惚。
看着他頗受打擊的模樣,小厮終是于心不忍,下意識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清蘊師父,請節哀。師父或許不知,我家小姐在臺州,就您一個朋友。她之所以如此安排,想來應是怕您傷心,故而半點消息都不肯透露。就連往生牌位,也不肯立在此處。”
清蘊點點頭,再一次朝他行了禮,道了謝,恍惚走開了。
自他聽到盛薔兒身隕的消息後,他整個人就開始恍惚,失魂落t魄的,怎麽回的房間都不知道。
無論是打坐,敲木魚,還是誦經,他始終靜不下心來,滿腦子都是她的音容笑貌。
之前無數個夜晚,他不止一次想過,她這一生會如何過。
他想過她會和別的男人舉案齊眉,白首相攜到老。
他想過她會扯着別的男人的衣袍,央求那男人講故事哄她睡覺。
卻獨獨沒有想過,她會這麽早身隕。抛下他,抛下所有人,就這麽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這世間。
入夜,萬籁俱靜。
清蘊撩開衣袖,解下腕間的那根紅布條。布條上的字已經褪了墨,斑駁不堪,甚至不能辨出上面的字體。
他日日系着那布條,內容早已爛熟于心。
“清蘊,我心悅于你。天知,地知,惟願你,生死不知。”
天知道,地也知道,獨獨不願他知道。
他耳邊,仿若響起她嬌軟的嗓音。
“清蘊,我心悅于你。”
這句話,她從來沒有當着他的面說起過。
如果不是那天風把這布條吹落,那他或許這輩子都不會知曉她的心意。
這一晚,清蘊一直睜着眼睛。他整個人都快要瘋掉了。
他不敢閉眼,一閉上眼,腦內就下意識閃過她的臉。前一刻,她笑靥如花。眨眼間,又變成森森白骨。
第二日大早,他就辭了師父,啓程前往長安。他去了天子峪內的國清寺附近,尋到那一座孤墳。
他來到她的墓前,誦經打坐,絲毫不懼冬日凜寒,足足七日,滴水未進。
七日後,他又去了國清寺。
出發前,他在她的墓前寫下一句白居易的詩句。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寫完後,又覺不妥,把君字劃掉,換了個卿字。
寺內,刻着她名字的往生牌位前的香爐上,已經落滿了灰塵,顯然是很久都沒有人來上過香。
盛薔兒這個人,幾乎已經被人忘記了。
後來,他一直留在長安城外的國清寺。
至死,都沒再離開。
清蘊圓寂前,手握一方純白錦帕,腕系一條破舊的紅色布條,低喃了聲:“我還是來晚了。若有來生,換我心悅你。”
話落,他阖上眼,再也沒有睜開。
和尚清貧,身無長物。清蘊圓寂後,他的徒弟收拾他的遺物,發現一木箱子的畫作。一一展開後發現,每一張都是薔薇。
後來,他的徒弟在游記中寫到:師清蘊,常寄情于山水畫作,尤薔薇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