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明澈本真

修仙問道,所為者何?

這一問,阮慈有時也曾思忖,尤其是在山中修行枯燥時,更是時常這般自問,她在煉化東華劍意時,因為局勢危急,幾乎沒有停下歇息的時間,反倒是心無雜念。但在紫精山中,日月長長,年複一年,只是打坐修行,偶然習練符咒法術,足足十年,所見之人不過七個,難免偶然也會暗想,修仙問道,除了将來有一日能了卻阮氏滅門因果之外,又是為了什麽?

幾番思索,自然也有自己的答案,她曾三度穿梭入夢,常春風懵懵懂懂,對此并未細想,修仙不過是他謀生的手段;屈娉婷困于家事,偶爾尋思,卻也是淺嘗辄止,至于那第五蒼,思緒偏激,滿腦子急功近利的念頭,對他來說,這問題的答案十分明顯,修仙問道,自然是為了掌握更大的權力,往更高的境界沖擊,至于沖擊成功之後,又該做些什麽,他卻并未想得清楚。

在阮慈看來,第五蒼蹂躏仆從,仗勢欺人的種種行徑,也是因為他未曾明心見性,既然不知道沖擊更上一步境界之後,該做什麽,破境之後難免茫然。

已是成功了一小步,心中卻無滿足之感,而前路還有漫漫,面臨的是更艱難也更枯燥的修行,第五蒼難免有些裹足不前,卻不敢将這般思緒外洩,久而久之,便要将那出身世家大族,修為進境甚速的好處,化為看得見的爽快,所以才有私下欺男霸女,種種令人作嘔的情态。

修行為何,這大概是每個修士心底都會思忖的問題,也都有自己的答案,又有多少人會把所有思緒據實以告呢?阮慈有幸,能體會到三個修士心中毫無保留的思緒,對這一問也有自己的品讀,但她不會在此處全告訴孟令月,也知道孟令月想聽的并非是她的真心話,因笑道,“修仙問道,為的自然是自己呀,難道還能為了別人?”

孟令月道,“不錯,修仙問道,為的全是自己,便是師尊培養弟子,傳承道統,有些為的是将來弟子若能成就道祖,可将這一脈曾經修士從虛數中凝聚返生。有些為的是有人差使奔忙,為他的仙途出力,還有些修士只是喜歡栽培後進,此番舉動能令他心中生悅,無論如何,我等修士在這世間,一向是唯我獨尊,若是連自身的心緒、意識都要為外界更改,那這千百年的修行苦功,為的又是什麽?我這樣日日夜夜地打坐修行,并非是為了不負恩師的期望,也并非是只為了追逐更高一層的境界,慈師妹,你也已經築基,這修行之苦,亦是深有體會,誰能為了旁人,這樣長年累月地在豐茂年華閉關自守?唯有為了自己。”

她說得頗有道理,至少和阮慈所想很是一樣,阮慈道,“是呀,是以我很佩服那些洞天高人,我等才是築基,已覺修行辛苦,真不知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是不是天生便喜歡打坐修行。”

孟令月笑道,“哪有人天生喜歡凝練法力的?固然其中也有樂趣,但亦是難以遮掩修道之苦。但凡能上到高處的大修士,不論其道途如何,都是有旁人難以想象的大毅力,師尊對我說,元嬰之後,道途別有一番艱難,唯有百折不撓之輩,才能往上繼續攀登。若非如此,一個大修士足以栽培出千千萬萬個大修士,琅嬛周天的上進之途早就被世家把持了,哪有這許多變數動蕩?”

二女一時都沒有說話,似是同時想象起了修仙只需資源堆疊,無需心志堅牢的世界,而這般的規則又會改變多少如今大家習以為常的規矩。過了一會,孟令月道,“話都說得遠了,慈師妹,我且問你,若是一個人生下來便是心志單純,一心道途,少時便被大修士收養,除了求道之外,一心一意,別無他念,這般修到了洞天——那麽這個人,他真的算是活過麽?他的修為,除了對宗門有用,對他自己有用以外,對旁人又有什麽意義呢?便是他最終竟成了道祖,他能給本方宇宙帶來怎樣的改變呢?”

這牽涉到道祖層面的體驗,卻非阮慈所知,她暗自記下,想着若有機緣,要問問青君當道祖是怎樣的感覺,心中是否除道之外,別無他物,口中笑道,“唉,又哪有這般的修士?便是我們盛宗弟子,也要為自己籌措修道資糧,一個人出來世上便要和別人打交道,見得多了,心裏也就自然有了別的東西。”

“不錯,在我看來,這別的東西,方才是我之所以為我的所在。”孟令月雙眼灼灼,認真地說,“這求道之途,本就千難萬險,漫漫無盡,我等修士想要以身合道,又是多麽的渺茫?為了這渺茫的所望,抛卻了我自身心緒,只為修行更速,那麽我這一生,豈不是修為的奴隸?我便是要攜着我所有的情思,在這道途之中探索,能走多遠,便走到多遠。我歡喜誰,便大大方方的歡喜,若是有一日我不喜歡他了,我也坦坦蕩蕩地将他放下,繼續前行。在将來某一刻,我大抵也要隕落在半道上的,可那時我心裏是寧靜的,我知曉我是順着心意前行,我走不下去,便只是因為我最遠只能走到那裏。”

阮慈玩味她的說辭,也覺得頗有道理,孟令月築基最多九層,若把以身合道視為成功的标記,那麽她自築基時起也許便已落敗。但諸天萬界這許多修士,也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合道的指望,便停止前行,她道。“是,修道本就是讓自身更是完善,又何須為修行更遠,斬落自身珍視的那些東西。”

孟令月對她微微一笑,欣然道,“我便知道我和慈師妹是談得來的。慈師妹活潑靈動,不像是我許多師兄弟,死氣沉沉,滿腦子都是怎麽提升修為,這般人便是活上萬年,也不過是行屍走肉,更無法突破金丹,同他們真沒什麽可談的。”

聽她這樣一說,真修突破金丹似乎不止堆疊修為。因為她如今在明面上是個器修,這些真修的知識身邊人是不會特意告訴她的,阮慈捺下好奇,笑道,“我只是有一事不解,孟師姐這樣想,自然是随意潇灑,也不能說是錯,但你身為宗內天才弟子,所受栽培,卻也要報償宗門。如這般連蓮師妹都不服膺你,宗內為何還讓你去萬蝶谷呢?”

孟令月笑道,“這有何難?我們宗門和盛宗不同,往外派差歷來是比出來的,只需在宗門小選裏打敗所有同門,那麽你要去哪裏都是自己做主。”

她話聲輕描淡寫,霸氣卻是隐約透出,阮慈不由拍手直呼威風,孟令月道,“不過我旁心多了些,終究也是有些妨礙,門中待我另一個師弟更好,此次出來,本來我也能去恒澤天,但恩師還是示意下來,為我選了萬蝶谷。”

以宗門執事的眼光來看,阮慈也不會叫孟令月去恒澤天的,恒澤天最後的勝出者只能有一個,若是孟令月和李平彥都僥幸走到最後一步,誰能保證孟令月不會有意相讓?當然,李平彥本身修為也是不差,但既然要以宗門利益為先,那麽自然要摒除種種不利。她道,“孟師姐既然任性而為,門中有所考量也是自然。”

孟令月道,“這我并不怨怼,終究我等身在世上,所關聯者方方面面,又哪有人什麽好處都占得全了。只是小蓮年少氣盛,對我有些不滿,這是我想不通的,她若為恩師的苦心不平,大可用心修行,去做恩師座下最出衆的弟子,又何必把她的期望寄托給我,希望我能當好她心中的大師姐。”

這一行同道之中,李平彥修行最好、道心最堅,在鬥法中也最有經驗,阮慈原本更看得上他一些,覺得和旁人沒什麽好說的,不料今日和孟令月一番閑談,倒令她有幾分刮目相看,因道,“我認識許多活在他人期望中的修士,能和師姐這般明澈本真的卻是很少。”

孟令月道,“也不盡然,只是我的本真比旁人更特殊些罷了,若我天性喜歡貨殖錢財,也許今日師弟、師妹便不會有這般謗議,反而忙不疊都來依附于我呢。想來天下英雄無數,哪個沒有一番抱負,卻不是個個都需要為自己辯解。”

她笑問阮慈道,“慈師妹,你的抱負又是什麽?難道也和我一樣,很是歡喜你官人麽?”

阮慈方才不願道出真情,只覺得交淺言深。此時卻不這麽想了,她道,“歡喜?大概是有些歡喜的罷,但我也歡喜許多別的事物。我和官人結親,并非是出自喜歡,而是這麽做對雙方都有好處。”

孟令月也不意外,其實這樣的婚姻,在琅嬛周天大概才是常态,阮慈道,“至于說我的抱負,我也沒想那麽多,我喜歡自自在在的,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但一直也未能成真。”

“師妹的抱負,比我的向往要更難了許多。”孟令月也不由笑道,“我輩修行入道,便猶如逆水行舟,一刻也不可止歇。又哪來真正的大自在?還不都是被壽限追趕的亡命之徒?”

她這比喻倒是恰當,阮慈亦明白她的意思,孟令月鐘情李平彥,并非是無心大道,恰恰相反,她是對自己極為自信,或者說極是自我,并無謙卑之心,要證明自己無需斬斷情絲,以那不經改變的本我,仍可以追求大道,向道之心,依舊堅牢。而每一個入道修士,要面臨的都是那緊迫的壽限,道基越高,修行時間便越是捉襟見肘,如此不斷催逼,又哪有自在可言?便是沒有青劍,一樣深陷局中不可自拔,若非如此,亦很難在壽盡之前突破境界。

這般的局面,并非是一人的過錯,甚至不能用過錯來形容,也許其中大有深意,阮慈也是捉摸不定,其實她對這些奧秘亦是深有興趣,嘆道,“不錯,有一刻的自在,便先享着這一刻的福罷。”

她舉起筷子,笑道,“就如同此刻,我還有不吃那九嬰蛇的自在,有這享用美食的自在,應當珍惜才對。”

說着,便将盤中美食全都吃光,孟令月笑道,“慈師妹真是古靈精怪得很。”

兩人餐罷,孟令月便帶阮慈去買靈茶,阮慈留神在幾家商肆中看去,都不見有時間靈物售賣,便知道這種物事的确如王盼盼所說,十分珍稀,大概是不會輕易流入市面上的,便是周晏清種的洄夢靈果,若不是同門弟子,也不易得到。要尋訪時間靈物,這般撞運氣不太能行得通,只能是托些心腹近人去辦,畢竟這是要入口的靈物,而這周天之中害人手段極多,似孟令月這樣只算是有些交情的道友,托辦此事都嫌不妥。

林娴恩等人都還在山中閉關,不過此事也并不着急,畢竟阮慈手裏如今就這麽些靈錢,要買時間靈物恐怕還有些不足,而且她出門之前,真人也就賜給一柄青霜寶劍,阮慈自覺護身法器還是不足,也要在沿途坊市中搜求,她手裏這些錢哪裏夠花?

天命雲子除外,要說是底牌型的護身法寶,阮慈有靈華玉璧,在同階中應該是還算夠用,除此之外,宗門配了一件飛行法器,是上清門築基弟子都有的,阮慈嫌它太過招搖,身份一望即知,從宗門出來也并未用過,此時要先買一艘法舟,此外,她還想買一件有困、禁之能的法器,乾坤囊也要多買幾個,當然還有孝敬王真人的靈茶。在商肆中走了半圈,見了什麽都想要,剛到手的靈錢已是花得差不多了,孟令月勸道,“師妹,雖說你是盛門弟子,但花錢也要有個計較,有些稀世珍寶,遇到了當即買下也是正常,可一艘法舟、一個乾坤囊,什麽時候來沒有?此時見了就買下,之後見到更好的,前面那艘豈不浪費?”

阮慈笑道,“不浪費的,可以帶回去送給親友。”

孟令月道,“那我不敢帶你這樣瞎逛了,我們去上清行罷,你剛才說要買丹藥,上清門的丹藥多是長耀寶光天所出,是坊市中最上好的,你就在上清行裏買全了也好,也免得在別處把錢給亂花了。”

阮慈還真缺些療傷丹藥,雖然她軀體甚是堅韌,但這種東西一向是有備無患,她現在就只有長耀寶光天給的一枚丹藥,還是修行所用。便和孟令月一起往上清行裏過去,心中想道,“也不知掌櫃的認識不認識我,不過也無妨,我和孟師姐還算投契,若是管事認出我了,便亮明身份給她知道也沒什麽。嗯……上清弟子到上清行買東西,能便宜些麽?”

正是這般胡思亂想時,孟令月已帶她走進一間商行,這商行高達四層,看來是分了修為,兩人邁入門檻,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景物變幻,已是到了另一層廳堂,此時廳中顧客甚多,一群人坐滿了廳中雅座,見有客人到,都看了過來。其中一人忙起身道,“師姐,這是上清門遲師姐來此地打尖,我們恰好遇上。”

說着,便引二人往雅座上首那少女面前過去,笑道,“遲師姐,我師姐也要去萬蝶谷,倒是正好同路而行,互相也有個伴。”

那少女衣飾華貴,面上猶帶笑意,眼神卻未看向孟令月,而是盯着孟令月身邊的阮慈,似笑非笑地道,“倪師妹,你果然也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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