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侍女殷勤走來,将阮慈從浴桶中扶起,擦幹了身子,又端過一個圓罐,笑道,“這可是老爺特意從寶芝行帶回來的靈乳,為小姐調養肌膚所用,奴婢光是聞着,都覺得肌膚滋潤了不少,小姐可喜歡這個香味兒?若是不喜,奴婢再去取些香露來調和,聽張大哥告訴我,這寶芝行的靈乳,凡是上好的香露都能調和,凡間女子只需用過一次,終身體帶香氣,聽聞附近這幾國中那些個貴妃、淑嫔什麽的,都是私下重金搜求呢。”
“還有此事?”
阮慈舉手細看,只見雙臂皮膚本就細嫩白皙,不由想道,“其實凡是修士築基之後,有了那無漏金身,日常生活帶來的種種痕跡都會消褪。這靈乳做出來本來就是給凡人用的。”
她細查體內修為,不由有些失望——這小姐并非築基修士,而是煉氣巅峰大圓滿,七八丈方圓的玉池已是水滿欲溢,但卻偏偏依舊沒有築基,也不知在等些什麽契機。
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大概是已有過一次經驗,清明夢中,‘清明’的部分要比上次多些,阮慈清楚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有自己的思維,不過亦是對夢中此人的一切了如指掌,此女名叫屈娉婷,乃是南崇洲風魂宗的一名女弟子,地位有幾分特殊,乃是風魂宗元嬰屈長老的曾孫女,如今四十六歲,十六歲開脈修道,三十年修到了煉氣期圓滿,在風魂宗裏,不說天才,但以玉池大小,還有修行速度來說,也算在同侪中頗為靠前的了。
也是因此,屈娉婷起居中頗得族中照顧,連侍女小卷亦有粗淺修為在身,父親亦在族中掌管采購要務,所得便利不少,饒是如此,這寶芝行的靈乳也不是往常能随意享用的,屈娉婷道,“這靈乳對凡人乃是恩物,對我卻是無用,父親有錢,買什麽外藥都好,我築基在即,如何好把靈錢閑花在這些物事上。”
說是這麽說,也不便拂了父母美意,她将身上細細塗了一遭,對鏡自照,只見身上皮膚晶瑩滑潤,不由也是微露笑意,但不過愉悅片刻,便道,“取出一半,給三妹送去。我前日得的那枚養心丹也一并送去給馳兒服用。”
小卷并不動彈,低聲道,“小姐,這靈乳十分貴重,貿然贈人,老爺知道怕是要生氣的。再說,若是您築基時未能修得無漏金身,它便仍是有用。若是能得配上宗,将來這些小處,也不可不多做預備……”
屈娉婷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這妮子,倒是話多,有許多話,是父親教你說的罷?”
小卷搖頭道,“是老祖的意思。”
她口中的老祖,便是屈家家主屈長老,屈長老自然關照不到這些小事,小卷自然是從父親那裏聽的轉告,看來這罐靈乳,也是父親揣摩老祖心思為她買的,來年蟠龍宗那次閱看,屈長老的确一意促成屈娉婷中選,讓她嫁到蟠龍宗內,做盛公子的四夫人,更是已經為她考慮起了婚後的生活。
屈娉婷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想頭,但老祖的意志,在屈家從來不可違逆,她嘆了口氣,說道,“也罷,那明日将養心丹送去。你且留心探看一番,若是三妹還受着委屈,只管把話說得硬些。”
小卷笑道,“奴婢知曉的,小姐請只管安心修行,若是您真入選蟠龍宗,又何愁三小姐在夫家擡不起頭來?”
屈娉婷父母都能感應道韻,只是資質不佳,俱是煉氣中期修為,所生子女之中,三女沒有靈根不能修行,所嫁夫君雖然是凡人,但也和屈家一樣,家中都有大修士,這種修仙家族,即使生下凡人後代,也不會輕易許配民間,自然和其餘家族通婚,如此有靈根的後代将會更多。屈三小姐出嫁之後,和夫君感情卻甚是不諧,千辛萬苦生下的唯一一個兒子馳兒,雖然可以感應道韻,但自幼便有心疾,資質也是平平,注定得不到家族重視,屈三小姐為這孩子操碎了心。
屈娉婷和三妹感情頗佳,自然也時常遣侍女前往探望。她父母反倒是一心指望屈娉婷出人頭地,對餘下子女都是平平。她嘆了口氣,道,“哪有你這般說話的?修行是為了自身,還是為了家人?若真和你這樣想,只怕築基時心念不堅,反倒是走火入魔、身隕道消了。”
小卷道,“小姐只是危言聳聽,您若入選蟠龍宗,自然是和盛公子雙修他們家的《龍鳳呈祥卷》,得了盛公子帶挈,和他一起沖關,又有何難哉?也不知有多少女修盼着這等福氣,若非小姐您資質非凡,光靠我們風魂宗的定品,哪裏高攀得上蟠龍宗?”
蟠龍宗雖然并非直接庇佑風魂宗,但也是實打實的茂宗,況且那《龍鳳呈祥卷》,又并非什麽采陰補陽的陰損功法,盛公子已将築基巅峰,他所選的道侶,境界要比他低上一層,兩人修行此般功法,一起沖關,不但可以事半功倍,提高成丹、築基幾率,還能将金丹品階提上一提,道侶築基高臺也能因此高上一層甚至幾層,這般功法對男女雙方都有裨益,十分上乘,只可惜對雙方資質都有嚴格要求。屈娉婷恰好正是符合《龍鳳呈祥卷》的體質,而且修為正合适,幾個月後的閱看,蟠龍宗只在她和另外兩個女修中擇選,屈娉婷在這三人之中,最為出衆,中選乃是十拿九穩。
雖然盛公子如今只是築基巅峰,但其背後自然也有一個龐大的修仙家族,而且蟠龍宗乃是茂宗,屈娉婷如能高嫁,屈長老面上也有光輝,屈家日後行事亦是更加便宜。因此阖門上下都十分重視這門婚事,屈娉婷這幾個月地位直升,不但老祖時常召見垂詢,指點功行,父母更是四處采購,如寶芝靈乳這般的奢貴物事,就仿佛不要錢一般往屈娉婷屋裏搬。
屈娉婷自己,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滋味,敷衍小卷幾句,便讓她退下,自己在屋中搬運法力,行了一周天的晚課,只覺玉池水漲,法力滿溢激蕩,不敢再修持下去,唯恐水滿而溢,激蕩經脈,反要受傷。
修為已到煉氣巅峰,築基只在眼前,只要三樣外藥備好,乃是水到渠成的功夫,但硬生生止住修行,為的便是等待數月之後的閱看,有種船到中道遇見逆流的感覺,屈娉婷心中不樂,睡也睡不着,索性趁夜飛出屈府,往城外而去。
像風魂宗這樣的宗門,并無實力在空中建築浮城山門,便是許多茂宗,也只把山門選在地面山水之中鐘靈毓秀之處,不過有一點倒是不錯的,那便是有一定規模的宗門,山門附近一定有修士、凡人雜處的城郭,如此才能方便弟子長久繁衍,屈府便正在這城中的顯貴位置。屈娉婷從城中出來,在城門處和守衛打了聲招呼,說是要回宗門取些物事,城門衛自然也不曾為難,她出得護城大陣,也不持符,只将身子往空中一躍,張開法器,便被風力帶到高空,運起心法,在風中折躍返遷,猶如一只靈活的小鳥一般,越飛越高,倒是繞到山門後的風卷海方向去了。
原來這南崇洲地處極南,常年刮着西風,風力之大,以至于此處的定風符,便如同一些地方的避塵符一般,乃是居家必備,凡人一旦走出城郭,必須持符佩戴,才能前行,便是牲畜也是如此,此地商隊甚至很少在地面行走,專門豢養了數種大鳥,再聘請精研禦風術的修士護持,借助風力往來飛行,十分便捷。
風魂宗便正是在南崇洲風力最強烈的飛廉山附近立派,屈娉婷從城中飛出,在雲端時而張翼翺翔,時而往下鑽入雲層之中,她雖然不能禦氣飛行,但借助這常年不曾停歇的西風,竟是腳不沾地,不過半個時辰,便飛到一處斷崖前頭,持了定風符,望着斷崖下方的海面出神。
這海面一片深黑,在星光下湧動不休,隐約可見空中有流光閃過,這是風力精純龐大到了極處,自然生化而出的風靈,屈娉婷腳下這片風卷海,便是遍布了龍卷狂風,其中底層風勢和上層風勢互相抵消,竟形成了奧妙無比的天然陣法,方才沒有卷起海水,形成龍取水的奇觀。
如此這般,風力互相消磨抵禦,久而久之生出風靈,可以說是琅嬛周天最為活潑的風靈,也是許多風屬性功法築基時最好的外藥。屈娉婷修行的功法,正是風屬性,她築基所需要的三味外藥中,便有這南崇風靈。
她站在崖邊,久久地望着那卷動的風勢——雖然風勢無形,但可以從風靈來判斷風牆走向,看得多了,似乎便能看出一個個透明的龍卷,在其中快速移動,其中玄奧,叫人心神浸入,許多修士都喜歡親身來獵取風靈,便是因此,這追逐風靈的過程,雖然兇險萬分,但生死之間,更易感悟風力,所得的好處極多,而且自己取得的風靈,在築基中也最是馴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屈娉婷也不知站了多久,夜已将盡時,只聽得衣袂飄拂,一名修士落到她身側,笑道,“師妹,你怎麽又來了?”
屈娉婷斜眸望去,輕哼道,“良師兄呢?只顧着說我,你不是已經築基了麽,怎麽還來這裏?”
良師兄笑了笑,說道,“你不是還沒築基麽?那麽我自然還要來這裏的。”
屈娉婷皺眉道,“不要說這些話了,我不喜歡。”
雖然這樣說,但她并未挪動腳步,頓了一頓,又輕聲埋怨道,“你就只會說說。”
兩人都未曾說話,良師兄嘆了一口氣,道,“我看看你的內景天地。”
屈娉婷将護身神咒放開,良師兄将她凝望了一番,低聲道,“玉池已然水滿,若是再耽擱下去,也許反而會耽誤你的功行,損傷你築基的品階。”
“這些事我如何不清楚?”屈娉婷微微有些煩躁地道,“不論是老祖還是爹娘,都說那《龍鳳呈祥卷》也能提升品階,一來一去,沒什麽損傷。可若是如此,我又為什麽要修那功法?”
良師兄薄責道,“卻不可如此說,你自小受屈家栽培,若是能不傷損自身,回報家族也是理所應當。盛家勢大,能給屈家帶來許多好處,這其中的道理,其實你心裏也是清楚。再者,《龍鳳呈祥卷》在你築基時縱然只能彌補你拖延時機帶來的損失,但到你結丹時——”
“等我結丹的時候,盛公子早就娶五夫人了。”屈娉婷打斷他,冷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盛公子資質本就勝過我,而且此法更偏重男修,他修為進境速度要比我快得多了,他煉氣巅峰時,不就娶了一個三夫人麽,現在他築基巅峰,三夫人才只是煉氣中期,他便開始物色四夫人了。”
良師兄道,“資質合适的築基女修,還要正好在築基巅峰,哪有那麽容易找,又哪有那麽容易娶?說不得他還是要等你的。”
屈娉婷咬唇不語,只是搖頭,過了一會,摔袖欲走,“你若是只想和我說這些,又何必來?”
良師兄忙将她攔住,屈娉婷才只是煉氣而已,如何敵得過他這個築基修士,左躲右躲,良師兄都攔在身前,她負氣道,“你讓開,別攔着我嫁入豪門,做四夫人。”
良師兄伸手握住屈娉婷的肩膀,屈娉婷雙肩一顫,似是想要掙脫,卻又忍住了,只是不敢迎視良師兄雙眼,良師兄将她肩膀捏了一捏,又放了開來,說道,“師妹,我想說的并非只有這些,只是這決定事關重大,我想讓你看得更明白些,否則将來,我怕你怨我。”
屈娉婷冷笑道,“我又不傻,我能想不明白麽?我若嫁不進盛家,不過又是一個三妹,馳兒的心疾,除了我這個二姨還能想着,這家裏上上下下,可有一個人想着過問一句?”
良師兄道,“你若不嫁入盛家,馳兒的心疾可就再也無望治愈了。”
屈娉婷在崖邊來回走了幾步,心中亦是矛盾,遷怒于良師兄,喝道,“既然如此,那你走,你走!”
良師兄道,“你說的是氣話,我不走,我今日走了,便不會再來了——你可真要我走麽?”
一個‘走’字,含在舌尖,只是吐不出來,屈娉婷與良師兄四目相望,不由落下淚來,哽咽道,“馳兒是可憐,難道我不可憐麽?我顧不得他,我只能先顧着我自己。”
她往後退了幾步,腳下一空,仰天栽倒,跌進懸崖之下,風團之中,落了幾丈,又滑入另一個風團,氣流将她吹得沖天飛起,直入雲霄,屈娉婷一轉身子,張開法器,在那雲海星空之中,伴着曙色追逐風靈。良師兄負手站在崖邊,仰頭看她,她偶然一個回頭,見他袍袖翻飛,一雙眼直盯着自己不放,心中又有些酸脹,轉身潛入風團,不再看他,以免亂了心智。
在這風卷海之中獵取風靈,其實十分兇險,若是跌入底層風團,又沒找到那稍縱即逝的時機,頂上風團全都是向下吹壓,那便永遠都上不去,此處海水深濃,乃是外洋弱水,身軀跌入弱水之中,頃刻之間便是身死道消。只有長年累月在此穿行的修士,熟悉風性,方能逐風而行,屈娉婷自幼便在風中嬉戲,剛一開脈,便來風卷海玩耍,對此處風力了如指掌,猶如一只燕子在海風中左右穿梭,不知疲倦。不過一刻功夫,她猛地往下方一蹿,将風靈捉在手中,剛要欣喜,卻被身後一團飓風吹卷,往海面直墜下去。
良師兄不由大急,正要跳入崖前救她,卻見雲開霧散,海浪之上,屈娉婷駕馭法器左右周旋,又找到一處上升風力,自崖前冉冉升上,笑意盈盈,叫道,“師兄,風靈已經入體,快将東西給我。”
這風靈親手捕捉最有效用,便是因為若能在捕捉到的一瞬間,便将風靈送入體內,藥效最強,每過一刻,藥效便要折損一絲。那良師兄再不遲疑,将懷中兩味外藥擲在空中,屈娉婷伸手牽引,兩味外藥一前一後沒入體內,她閉上雙眼,由風力将她帶入高空雲端,便在這股風中盤膝而坐,鎮定心神,引藥力和上法力,就要在丹田上方鑄就道基。
“師妹!”
崖前突然傳來良師兄大喊,屈娉婷心下微訝,睜眼望去,見他面色惶急,指向天邊,不由扭頭一看,只見空中一顆大星,大放光明,周天極深遠處似乎傳來一股沛然巨力,将她肺腑震動,屈娉婷內氣浮躁,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只覺得身化小星,身不由己,往那枚大星投去,那大星越來越近,她甚至能隐約看見無窮幻象,只是尚未看清,便已失去了意識。
“啊!”
未幾,中央洲上清門捉月崖觀風府中,響起了一聲氣急敗壞的喊叫。“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再等等!謝姐姐你為什麽非得在那時候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