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枝薔薇
盛放正看着那個背影出神。忽然, 他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她的身形猛然一怔,連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眨, 生怕錯過了他轉身的畫面。
下一刻,那人果然在盛放滿是期待的注視下轉過了身,微微仰頭,感受太陽光的溫度。
也許是他在黑暗裏待的時間太久, 近幾年, 他尤其喜歡被陽光照耀的感覺, 這束光讓他感到溫暖,感到安心。
日光t耀眼, 許是他背光跪了太久, 盡管他頭上還帶着一頂鴨舌帽,但他的眼睛依舊有些不适應,只能把眼睛輕輕眯了起來, 輕擡手臂, 擋住直射的光芒。
細碎的光影從他指縫漏出, 打在他臉上, 隐隐能看到鼻梁上那層細小絨毛。
他眯着眼睛晃了晃腦袋, 等眼睛适應了這陣光束後, 他的指尖輕輕抵着帽檐,正準備把帽檐往下壓一壓的時候, 無意間的一個擡眸, 他看到了站在對面的盛放。
他抵着帽檐的手一怔,轉而換了力度, 把帽子擡到了眉毛上方,以便他看的更清楚些。
兩人目光對上的一剎那, 盛放下意識濕潤了眼眶。伽藍殿內站着的那個男人,是她朝思暮想了一千多個日夜的人啊。
她終于再一次見到他了。
之前,她曾在腦內不止一次的設想過兩人重逢的畫面,獨獨沒有一次像這樣,于寺廟殿宇之內,不期而遇。
原本盛放以為,在遇到他之後,她會有無數的話想和他說。
可現在,她腦海裏一片空白,一句話都想不起來。
就在盛放準備走過去的時候,衛朝忽然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轉向了別處。
她眼底閃過一抹錯愕,硬生生頓下了想要走向他的步子。
也是這時,盛放才注意到,此刻他的神情是那麽冰冷,眼睛裏也沒有半點溫度。剛才她只顧着欣喜,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她記憶裏的衛朝,雖然也愛繃着一張臉,但他的眼裏是有溫度的。
可如今,他好像變了,變得盛放都有些不認識他了。
不僅是眼神,就連周身的氣度都有些不一樣了。
盡管如此,盛放并沒有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只是看他的眼神少了幾分熾熱,多了些探究。
衛朝的視線徑自從盛放身上略過,環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垂下眼眸,擡步,從伽藍殿內走了出來。
其間,盛放的視線像是不受控制一樣一直黏在他身上。
但他沒再擡眸看她一眼。
她沒有想到,兩人重逢後的第一個場面,就是他直接無視了她。他寧願去看腳下的青石板,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他是忘記她了嗎?
盛放遠遠看着,忽然有些鼻酸。她思緒萬千之際,衛朝已經走下了石階,站到了平地上。
下一刻,她用餘光看到,原本躲在樹蔭下避暑的五六個紋着花臂、穿着打扮流裏流氣、混混模樣的男人從石凳上站起身,一窩蜂朝衛朝走去。
最初,盛放以為那些人準備找衛朝的麻煩,她舒展的手掌頃刻攥成了拳頭,下意識替他捏了把汗,整個人都開始緊張起來。
緊張,不等于害怕。
她只是有點擔心那些人會傷到他。
好在,今天她遇到了他。大學四年,她的拳腳功夫很有長進。她已經不用再被他護在身後,甚至可以去保護他了。
大學期間,除了專業課,她最感興趣的是警體課。其中,擒拿格鬥是她練的最多的一項。
她不知道衛朝的身手究竟如何,但她見過他爬牆,動作還算敏捷,身手應該不會太差,對付一兩個應該沒有問題。
雖然對方人多勢衆,但如果她過去幫他的話,還是有勝算的。
盛放沒有絲毫的猶豫,她加緊步伐,朝衛朝走過去。剛走了兩步,耳畔忽然傳來兩聲起伏不定喊‘大哥’的聲音。
盛放驟然蹙緊了眉心,頓下腳步,側耳傾聽的同時,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身前不遠處的那群人。
然而,事實不是她所預想的那樣。沒有動手,沒有咒罵,祥和一片。
她眼睜睜看着那些手臂上紋着大黑龍大老虎的混混模樣的男人,畢恭畢敬的沖衛朝彎腰,還喊他大哥。
下一秒,衛朝接過了他們其中一人遞過去的雪茄,咬在嘴裏,另外一人連忙從褲袋裏摸出打火機,啪嗒一聲,雪茄冒出星星火光。
他的手指沒怎麽變化,和那時她牽過的一樣,骨節依舊分明。
衛朝淺淺抽了一口,手指把雪茄帶離唇.瓣,低頭說着些什麽。氤氲的霧氣自他唇邊升騰而起,擋住了他容貌昳麗的五官,同時,也模糊了盛放的眼眸。
恍惚間,她覺察到眼睛有些發酸。
于是,她垂下腦袋,做了個深呼吸。等她再擡頭時,剛才眼底的那抹潋滟水漬消失不見,轉而一片清明。
盛放不知道,一早在她站在這裏盯着跪在伽藍殿內的衛朝的背影出神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注意到了她。
她剛擡起頭,忽然發現原本聚在衛朝身側那幾個流裏流氣的小混混正盯着她看。
其中,剛才幫衛朝點煙的那位,尖嘴猴腮,綽號瘦猴。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到了衛朝面前,用手肘碰了碰衛朝的胳膊,用他盡管刻意壓低了音量但還是有點聒噪的聲音說:“哥,剛才就是她,一直盯着你看呢。”
衛朝聽了,并沒有擡眸去看盛放,反而低頭睨了瘦猴一眼。
瘦猴那雙眼睛幾乎黏在了盛放身上,絲毫沒有接收到衛朝掃來的警告的信號。
“哥,你說…她是不是看上你了。你長這麽帥,她一定是看上…”
你了。
話沒說完,衛朝一腳踢到了他屁.股上。
“哎呀,疼。”瘦猴吃痛,跳着蹦着離衛朝遠些。
“疼?剛才你不是說的很起勁嗎?怎麽現在知道疼了。”話落,衛朝又追着他踢了好幾腳,最後在瘦猴的讨饒聲中結束。
“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瘦猴捂着屁.股,試探性往衛朝身邊擠。見衛朝沒有要繼續動腳的打算,他徹底松了一口氣。
“瘦猴,我看你啊,也是活該挨揍。朝哥是誰啊?那是我姐的心上人,我們楊家的未來女婿,大街上随便一個女人哪能配的上他啊。我姐如果知道你這樣亂點鴛鴦譜,她非打你嘴巴子不可。”說話的這位,是楊棟。他是楊柳的堂弟。
說來也巧,衛朝卧底岩橋寨的那段時日,無意中發現楊柳的父親楊科和岩橋寨有生意上的往來,岩橋寨大半的貨,都是經楊家的手流出去的。
而岩橋寨是族群制管理,生面孔很難進去。再加上他之前和盛放一起在岩橋寨露過幾次面,如果事情失敗,難免會把盛放牽扯進來。
所以,他沒有非要執着于岩橋寨,而是另辟蹊徑,投到了楊科的門下。
這次,衛朝之所以來烏臺,正是因為楊科在這裏約了人。這單生意有點大,楊家不放心楊科一個人過來,所以派了衛朝一起。
他是來了這裏之後,才得到祁既也要過來的消息的。
關于盛放的近況,衛朝一直有了解。自他卧底以來,每隔一段時間,衛暮就會親自從北京過來,專門聽他彙報工作。同時,她把盛放的消息帶給衛朝。
楊棟這個人,在堰西也算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來者不拒,更是不願放過任何一個他看上的姑娘,盡管是用那種肮髒的手段。
衛朝一直不喜歡他。
可現在,衛朝不得不看向他。因為他此時正一臉癡迷的盯着盛放看,而那個傻丫頭,卻動也不動,完全沒有要躲開他視線的意思。
想到這裏,衛朝看楊棟的眼神越發清冷。
楊棟向來喜歡和他對着幹,衛朝怕他出口會适得其反。所以他也只是抿了抿唇,沒有說話,任由楊棟放肆的打量她。
終于,楊棟又說話了。可他一開口,不等說完,衛朝心裏就升起一股想要掐死他的沖動。
“咱們朝哥向來潔身自好,當然看不上這路邊上随便遇到的女人。更何況,他都有我姐了。哪還能看的上這麽普通的貨色啊。可我楊棟不一樣啊,憐香惜玉我可是一把好手。你們說,如果我跟她站一起,是不是很配啊?”
話音未落,楊棟已經朝盛放走了過來。
“配。”
“當然配。”
“配?配個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就覺得這姑娘比那位只知道罵人的楊大小姐好看。哥,你說是不是?”
前兩個說話的,是楊棟的狐朋狗友,他們平時就指望着楊棟能帶他們一起發財。溜須拍馬是他們的強項。
最後一句是瘦猴說的。雖然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但他和衛朝一樣,從來看不慣楊棟。可到最後,他也沒聽到衛朝的回答。
他們的言行,全然被盛放看在眼裏。
旁人怎麽看她,她不在乎。
她全程都只盯着衛朝看,試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異樣來。
哪怕只有一瞬,她也能說服自己,他有他的理由。
可是沒有,t他全程淡漠,眼裏沒有半點情緒,對于別人對她的言語上的輕薄始終無動于衷。
當那個長得像一頭豬一樣的男人朝她走過來時,他甚至和他身邊的其他人一樣,竟也掀起眼皮,用那種異常輕佻的眼神打量她。
楊棟越走越近,盛放的心也慢慢冷了下來。
“美女,一個人多寂寞啊?不然哥哥給你做個伴啊?”楊棟走到盛放面前,擋住了她投向衛朝的視線。
同時,也完全擋住了衛朝看過來的視線。他把盛放整個人都擋住了,衛朝只能看到楊棟的背影。
沒有預料中的尖叫、恐懼,她的眼裏只有平靜。
楊棟看她的眼神更放肆了。
“有意思。哥哥我最喜歡清冷系美人了。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
意了。
話沒說完,他竟伸手去摸盛放的臉。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臉上都帶了一抹別樣的情緒,除了盛放。她臉上只有平靜,和那人經常挂臉上的神色一樣。
有看熱鬧的,譬如整天跟在楊棟身後的那幾個小弟。
有替盛放着急又不敢公然和楊棟作對的,譬如瘦猴。
其中,臉色最為陰沉的,還是衛朝。
在楊棟朝盛放伸出手的一剎那,他徹底繃不住了,眼底滿是焦色。盡管他知道,按盛放的性子,她絕對不會吃虧。
但是,親眼看着楊棟朝她伸出鹹豬手,他心裏還是沒來由的咯噔一下,原本舒展的眉心驟然收緊。
昨晚,他在祁既的朋友圈裏,刷到了一段她練習格鬥的視頻。她如今的身手,就算是兩個楊棟加一起,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原本衛朝以為,這些年的蟄伏,已經讓他的心腸硬的像塊頑石了。
可現在,他傾着大半個身子,看到楊棟朝盛放伸出手的一剎那,他胸腔裏那顆噴薄欲出心髒還是疼了一下。
忽然,盛放有了動作。
她一把擒住楊棟的手臂,稍稍一用力,骨頭發出咔吧一聲脆響。楊棟的小臂被她返擰在背後,随即聽到楊棟的鬼哭狼嚎聲。
原本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幾個人,見狀連忙跑了過來。一時間,對面只剩下瘦猴和衛朝還站在原地。
楊棟再三求饒,疼的眼淚都出來了,盛放這才放開他。
可得了勢的楊棟,忽然又硬氣起來。
“你個臭娘們,別不知好歹。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還敢動手打我。”
顯然,他是要秋後算賬。
盛放絲毫不懼,冷眼睨了這群人一眼,靜等着他們出手。
瘦猴有點看不下去去了,他又挪到衛朝身側,低問一聲:“哥,他太過分了。咱幫幫她吧。”
衛朝卻像沒聽到一樣,把燃了一半的雪茄送入口中。
楊棟環視一圈,吩咐道:“你們,都給我上。誰讓她挂點彩,回頭老子就給誰發兩萬獎金。”
這話一出,他那幾個小弟徹底亢奮起來了,摩肩擦掌的沖着盛放就過來了。
忽然,衛朝伸手推了瘦猴一把。
瘦猴立馬收到了指令,緊跑兩步,大喊一聲:“住手。”
可他還是晚了一步。
其中一個離盛放稍近一點的人,已經揮拳過去了。
下一秒,他的胸口就被踢了一腳。而揮拳的那只胳膊,也變得和楊棟一樣。
不知道是因為瘦猴的喝止,還是因為看到了那人的慘狀,其餘人頓時停.下了腳步。
瘦猴跑過來,一本正經的說:“佛門重地,你們一個個在幹什麽?待會兒許老板可就來了,如果因為讓許老板看到你們這樣而丢了這單生意,你們說,楊老板會不會打斷你們的狗腿。”
楊科的名號還是很好使的,瘦猴說完,這些人的臉上都閃過一抹不自然。
盛放又看了衛朝一眼,他站在那兒抽煙,淡着一張臉,眼裏依舊讀不出半點情緒,更沒有要趕來幫她解圍的意思。
這一瞬間,盛放忽然覺得很委屈,整個胸腔都在發酸。
可是她看着衛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又無從發洩。
烈日炎炎,她整個人卻像是掉進了冰洞裏,四肢僵硬,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邁起腳步,轉身離去。
其間,她沒再回頭看他一眼。
楊棟被人攙着去找老和尚看胳膊了,伽藍殿門口只剩下衛朝和瘦猴兩個人。
盛放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衛朝則一直盯着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直到瘦猴的話再次驚醒了他。
“哥,你說,楊棟會不會私下去找那女孩的麻煩啊?”
衛朝忽然回過神,想起剛才随楊棟離開的那幾個人。他們向來唯楊棟馬首是瞻,而楊棟又是個睚眦必報的主。
今天受了這樣的屈辱,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