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鄧七眯起了眼:“打便是中計,不打便是渎職,那能如何?”
“那自然是唱完紅臉唱白臉,跟人演戲了。”葉茂不愧是在府衙裏混過的,心思沉穩,眼光毒辣。
游三清贊許地對着葉茂點頭,繼續娓娓道來:“那敵軍将領不想參戰,便索性上書向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師請旨,要求浴血出戰。京師的主公也不是傻子,遠遠地便看出來怎麽回事,立刻派了另一位鐵骨铮铮的将領,親自到場阻止開戰。這樣一來,敵軍将領演習要開戰,外派來的督導卻死命攔着不叫開戰,這樣拉扯着,又白耗了一段時間。”
葉茂聽了,歪嘴露出了淡淡的笑。這倒是像他的性子,慣會與人籌謀着做戲。鄧七若是沒有葉茂這個黃金搭檔,招人的速度起碼要慢下來三成。
“那這樣糾纏着,最後誰贏了?”鄧七忍不住問。他太想知道這個故事的結果了。
“就在這拉鋸的功夫裏,敵軍将領也沒閑着,派了探子悄悄地問了關于這個軍師的機密要事——他問了這個将領,每天都幹些什麽,每天都吃些什麽。”
“哦?難道他吃了仙丹,馬上就要長出翅膀來飛過去打他們麽?”鄧七倒是想象力很豐富。游三清一時遺憾,他沒有走張角起義的路線,自封為神仙。
“這蜀國軍師年歲已高,每天吃個一斤小米,還事事躬親,連軍隊裏犯錯的将士去領二十鞭這種小事,他都親自去做。”游三清一副敬佩的模樣,葉茂卻聽不下去了:“這算什麽軍師,這是個活傻子;連鞭笞軍士都要親力親為,累不死他的。”
“是啊,正因為如此,敵軍将領才敏銳地察覺到,蜀國軍師這樣事必躬親,每日榮養入不敷出,已經是必死無疑,成敗只在朝夕。” 游三清不再講下去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鄧七聽到這裏才明白,自己和葉茂組成的這個軍隊,就和這蜀國軍師的行徑別無二致;而以逸待勞的宋知府,就好比那堅守不出的敵方将領。
九江府根本就不想跟自己打,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因為不打就能讓鄧七和葉茂在調度和整肅軍紀這兩件事上,早晚把自己累死耗死。
農民起義軍不是正規軍隊,一路上沒辦法做到像訓練有素的官兵一樣紀律嚴明。一旦發生一些馬踏稻田,欺男霸女的事情,立刻就會變成軍隊內部的争鬥,非常難團結。再加上之前承諾的官爵職位,大多是鄧七腦袋一拍出來的,眼下若不再補充新鮮血液,只怕官都比民還多。
鏟平王帶來的鏟平軍,在鏟掉九江府的勃勃生機之前,只怕先鏟平了自己的軍心。
“兩位大哥都是聰明人,想來這個故事也聽明白了;怎麽樣,還想上岸了和九江府的正規軍比比高下嗎?”游三清直直地盯着葉茂的眼睛。她知道,葉茂是這兩個人裏智多星,是先一個聽懂自己弦外之音的人。
“那以姑娘高見,咱們現在并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葉茂不急着回答,把球踢向了游三清和鄧七。名義上,他好歹還是鄧七的起義兄弟,就這麽被一個小姑娘說得打退堂鼓,他不樂意承認。
“發也能發,只是要看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裏。”游三清眼看時機正好,伸過來被綁得發麻的手腕,示意鄧七給自己解綁。
鄧七嘆了口氣,拿佩刀隔開了游三清腕上的綁繩。
雙手一旦獲得自由,游三清便開始解腳踝處的捆綁。還沒來得起站起來,鄧七捉住了她的腕,把她拉到身前:“這就要撂下我們了?既然埋下了鈎子,魚也釣上了,怎麽,還想話不說完就浮水逃走嗎?”
“我能幫你們。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們待我尊重些,我便助你們,跟九江府談判。”游三清想掰開鄧七握緊自己手腕的手指頭,卻發現是徒勞。他好歹是個佃農甲長出身,一雙勞作的手有傷也有繭。
“你說了再放。”葉茂走過去,拍了拍鄧七的肩,讓他稍微放松些,不要傷了游三清的關節。
“我們還是按照計劃去兵器庫,不過你們不是去搶,而是把我當成人質,假意要殺我,逼迫知府大人跟你們談交換條件,比如放過你們,比如不殺之恩,比如安置流民,比如……”游三清一下子冒出了好多點子,她是真的想救這些人。
從生出考探事這個念頭,她從來都不只是為了自己,她想救這些人,她想救更多人。
“你們九江知府是個傻子麽,會為了你這個黃毛丫頭冒着縱容草寇反賊的危險?”鄧茂不太相信這個招數。
“他不是傻子,卻是天下第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別忘了,本朝行省制度,是十三省各司其職,各管各地。宋知府他是主管本地的父母官,但要調動大量的兵力,還需要上報和聯合附近其他軍營,最少也要幾天才能完成。而如果貿然提前請兵,就要承擔你們起義軍改道的風險。所以,哪怕他願意擔風險,其他軍營守地的父母官,也不敢擔自己管轄區亂成一團,被人趁機作亂的風險。”游三清細細分析,讓葉茂不得不坐近了些。
“繼續說。”鄧七不知不覺放下了游三清的手,讓她獲得了完全的自由。
“還記得我之前提的石匠村嗎?那已經是個訊號。就是那件案子,讓宋知府知道,身處絕境,失去一切的人,有一種萬夫莫開的肅殺氣質,是能輕易之人于死地的。而你們起義軍,大多是失去一切的流民,相比城中有家有口,有父有母的守軍而言,殺傷力遠超他的想像。宋知府固然可以拼一把,将你們都圍剿了,可你們代表的,是所有身處絕境的流民。宋知府真的能趕盡殺絕嗎?說實話,他也怕自己做的事,讓自己不得善終。所以以他的性子,寧可想辦法招安你們,也不會輕易讓九江血流成河。”游三清此時只有七成的把握,但也要以十成的勇氣說出口。
“有意思,那把你當人質又是怎麽回事?”鄧七突然有些心疼眼前這個能說會道的小軍師了,盡管她才入夥幾個時辰。
“你們拿鎖船的鎖鏈把我扣上,要看起來很重、很折磨人的那種;等我們到了兵器庫,你們帶着水陸兩路的起義軍叫嚣,不開門就砍我的頭。探事科開考本是太後之意,若是真的考生裏出了人命案子,便是地方監管不力,宋知府也要問責,他絕對不敢輕易讓我就這麽死掉。”游三清繼續建議着,好像她在謀劃別人,倒不像她自己也身處其中似的。
如果真的就這麽冤死在兩軍陣前,自己的人生也算落得一個悲壯的謝幕。游三清覺得,作為一個預備說書藝人,這種死法也不能說完全不能接受。
畢竟自己從小聽了,寫了,跟游大娘面前說了這麽多英雄演義故事;如今身陷其中,自己也做一回拯救九江府的小英雄,心裏才開始慢慢相信,書中那些人物的英勇事跡,都有可能是真的。
鄧七并不言語,起身從船艙後方把鎖船的鐵鏈拿來,依照着游三清的身段扣了一遍。
“太松了,這哪像綁人質,大哥你重來一遍吧。”游三清挪動了四肢,松松垮垮的,一點都不像個人質的待遇:“你們剛把我綁來的時候,不是捆得很好嗎?”
之前對着鄧七、葉茂讪笑的随從在船頭對着游三清搔着頭陪笑臉:“姑娘人不大,氣性還真不小。”
“麻利些……早捆上,早叫陣,早招安,早自由。”游三清被鄧七手下加緊的鐵鏈夾得一哆嗦:“別忘了,早自由。”
鄧七收緊鐵鏈後,在她身後繞出一個結,牽在手裏,好像打獵的人牽着一只黃狗開道一樣。
葉茂轉頭看他,眼角似乎有一星星淚花,但沒有說破。他縱使落草做了起義軍頭領,又何嘗不知道,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只有穩定的生活,光明的希望,家庭的溫暖,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的內心,才是真正的自由和幸福。
如果人生還有別的選擇,誰願意被逼着成為鏟平王?
游三清眼看着漁船的船頭,慢慢靠近了鄱陽湖岸。
鄧七和葉茂拿起刀劍,将游三清推到自己身前,跳上了岸,棄船而去。
岸邊聚結着其他起義軍,還有廬山方向陸路趕來的起義軍,一起往兵器庫,闊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