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雪葬之章
“醒了嗎?”
“醒了就跟我念:人偶人偶等心來,獲己失親兩茫茫。”
“人偶,人偶,等心來……獲己失親,兩……茫茫。”
“嗯,很好,那看來張家的人偶質量還不錯,腦子沒壞。”
“張海客——你托我照顧的那孩子已經醒了——自己過來看——”
“咳……咳……張,什麽?”
“是張海客。對了,小家夥,忘了自己我介紹——我是張海鹽,原名張海樓,張家外家人,你叫我小張哥就好。”
“小張……哥?不對吧,我哥……已經死了……”
張童啞現在剛醒,大腦還是昏昏沉沉的。她一聽到“哥”這個字眼就下意識認為那人是張遠秋,可想想又不對,便反駁道。
“嗤……什麽你哥我哥,我,張海鹽還沒死。”頓了頓,那股聲音又環繞在了人偶耳旁,“張——海——客——你他娘的怎麽還不來?這個什麽人偶被捅了一刀後,感覺腦子都不正常了,随便逮着個人就叫哥。诶诶诶,海琪,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揪我耳朵,疼疼疼!”
“張海鹽!我看你就是欠打了!這可是張家本家的人,你也敢随便編排?!”
“你不是說她是人偶嗎?”
“閉嘴!人偶又怎麽了,人偶就不能是一個人嗎?當年要不是她給張海客的那東西,我們早死了。”
“你說的是那個……”
“噓,別說話。”
“吱呀——”,張童啞吃力地從床上坐起來,懵懂地看着面前的人。
“童啞,好點了嗎?”
張海客已經在盡力克制自己了,但從字裏行間流露出的後怕還是令其顫抖:如果那年他沒有突發奇想去西藏一趟,如果他沒有碰巧路過那條河……張海客不敢去想,也不願意去想——當時從刀口處淌出的血已經染紅了一片胸襟,甚至連血都快淌光了。那時的人偶四肢冰涼,和剛從長白山內走出的她別無它異。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體溫。
張海客恍惚地認為,自己抱着的可能不是張童啞,而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偶。
“海客哥……我好像,忘記了……”
“我好像,就此真正失去了我自己……我不記得你們了……”
“我好想……好想……”
十年前,身負重傷的張童啞被張海客帶回了廈門。
她昏睡了整整十年,而十年,足以讓她忘記一切所有不堪悔恨。
一個月前,人偶惶惶轉醒。
張海客在此期間回了趟東北,也不知是得到了什麽有關人偶來歷的線索,回來後就讓她和張海鹽去一趟東北。
“雲頂天宮?張海客,這活兒我可不接啊。你帶回來的小東西我幫你看了十年,現在這下地的事兒怎麽還是我去幹啊?”
張海鹽一邊頂着張海琪能殺人的目光一邊吐槽,而張海客則默默看着張童啞,一句話也不說。
人偶現在的狀态很奇怪,沒人知道她失去了什麽。
心?可張海客能感知到她胸腔內的跳動。
“童啞……我對不起你。”張海客抿了抿唇,“你回長白山裏吧。”
張童啞聽後使勁兒搖搖頭:“我不。”
“我不回去。”
她回絕得果斷,緊緊地看着張海客,希望男人能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我們沒辦法了,你也沒時間了。”
“還記得張遠秋為你寫過的那本書嗎?”
“故事最後的結局是:小雪花獨自一人回到了長白山裏,雖然她和外界永遠訣別,但慶幸的是,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再傷害她那顆殘破不堪的心了。”
張童啞聽着,強忍住沒哭。
“我寧可……”
“好了。張海鹽,你收拾好了沒?”
張海鹽一張臉苦了下去:“張海客,其實咱真沒必要公報私……”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張海琪提溜了出去,屋裏只剩下張海客和張童啞。
“自發誕生的魂靈,不應長久才是。張童啞,‘它’在呼喚你回去。”張海客複雜地看了眼張童啞,終是狠下心來,“我們……不能一直陪着你。”
張童啞聽着,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張海客以往從未見過這陣仗,就算是張遠秋被處死的那天,小家夥也只是縮在角落裏小聲啜泣罷了。想到這兒,他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張海客……你知道我這一路,受了多少委屈嗎?!”
“你之前,之前和我說,讓我有一顆心……我已經拼盡全力去找了啊!我找不到啊!”
“那人騙我……騙我啊……”
張童啞哭喊着,仿佛要把這些年所有受過的委屈全倒出來。她将自己包裹的那麽好,卻還是抵禦不住世俗對其的偏見。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那麽多惡意都要沖着她一個人?
“我……”
張海客看着人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何嘗不知道張童啞的痛苦,但這一切好像早就注定了一般,那就是她的命啊。男人嘆了口氣,坐過去抱住張童啞:“你去吧。”
人偶眨眨眼看着他,男人輕輕地摸了摸張童啞的頭以示安慰。就像幾十年前一樣安慰道:
“到時候,我們來接你。”
思緒回籠,張海鹽看着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小家夥笑得岔氣:“不是……張童啞……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他娘的反抗方式就是躺在張海客家門口一動不動呗?”
人偶瞥了他一眼,繼續假哭:“嗚嗚嗚啊啊啊,張海客忘恩負義啊,我把我給你縫的人偶都送你了,你還背信棄義要趕我走,嗚嗚嗚嗚哇啊啊。”
張童啞哭得面無表情,很難令人信服。張海鹽笑夠了就走過去提起人偶一只胳膊,整個兒把人拖走——
“來來來,不是都嚷嚷人偶能說會道嗎?我唱一句,你學一句,這樣總行了吧?”
張海鹽笑得妖孽,唬得張童啞一愣一愣的。
“人偶人偶你心莫慌,來年墳頭把草長。”
“人偶人偶你心莫慌,來年分頭把草長。”
“诶對,這不學得挺好的嗎?繼續繼續!”
張海鹽看着那家夥呆頭呆腦的樣子憋住笑繼續唱:“長白長白你心莫急,後年雪化再相會。”
“長白長白你心莫急,後年雪化再相會。”
“對對對,繼續繼續……”
人偶一邊唱着不成調的小曲兒,一邊往張海客的方向瞥:“人偶人偶你莫回頭,長白才是心歸處。”
誓言相許你莫懷曾,雪葬才由始歸終。
“人偶人偶你莫……”
聲音遠了,但張海客依舊聽得一清二楚:那首不成調的曲兒也是張遠秋編的,如今竟還成了真。
男人自嘲一笑,轉身回房。
由此,人偶奔向了自己的“家”。
把張童啞成功送回去的張海鹽說,那小家夥一路上不哭不鬧,還總喜歡和自己說話,完全感受不到一絲悲傷。
“那小家夥啊,自己要遵守和你的諾言,張海客。”
“她會在長白山等着你接她回家。”
那座山冷極了,也無情極了。人偶不知道自己再次醒來會是何時,但她只要知道,在這座山的外面,有人在等自己便好。
想到這兒,張童啞便笑着邁了進去。
沒人會知道人偶将承受如何的孤寂嚴冷,也沒人知道她是否會如張遠秋故事中所寫的小雪花般夢到三個願意和人偶做游戲的朋友。
“但她說,她希望自己和你們的故事,有始有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