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神宗朱翊鈞——(2)

身來,他手中已經握住一柄鋒利的寶劍,雪亮的劍刃,直指一個小宮女:“過來過來,給老子把衣服脫了。”那小宮女吓得呆了:“陛下,你要幹啥啊?”朱翊鈞把眼睛一瞪:“幹啥?老子想幹啥就幹啥,你他媽的管得着嗎?”不由分說,當頭一劍劈下,砍向那小宮女。

那小宮女也不是吃素的,應變神速,立即施展淩波微步,“哧溜”一聲,逃得遠遠的。朱翊鈞咬碎鋼牙,圓瞪怪眼,在後面窮追不舍。這時候一群宮女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朱翊鈞架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勸解:“小陛下,你個小王八蛋幹嗎要生這麽大的氣?她小丫頭不懂事,該罰,就罰他……把頭發割下來賠你好了,行不行?”

朱翊鈞人單勢孤,打不過這麽多的大媽大姐,就憤懑地做出了讓步,沒有要小宮女的腦袋,暫且割發代首充數。

有分教:小皇帝人格分裂,老教師心靈受傷。此事發生之後,太後李氏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要求帝師張居正立即寫檢查,跪在地上反省自己的錯誤。張居正檢查寫了,跪也跪了,錯誤也反省了,就是站起來後有些迷糊——這小皇帝腦子有毛病,關老子屁事啊,居然讓老子做檢查!

算了,不跟這群怪人生氣了,抓緊時間回去改革。

(4)閉鎖于黑暗之中?

張居正之所以能夠大刀闊斧,推進這項旨在于毀滅帝國的系列改革措施,得益于大太監馮保的鼎力支持。

盡管在私下裏,張居正和馮保好到了兩人合穿一條褲子的程度,但為了避人耳目,防範言官們的攻擊,兩人在表面上保持一定的距離,必要時還要作态相互攻擊一番。

馮保批評張居正,用奇技淫巧引誘小皇帝……這個攻擊明顯在暗示小皇帝朱翊鈞的興趣愛好,這厮對奇技淫巧喜歡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

張居正則批評馮保,對家人管理不嚴,居然在鬧市中橫行不法,恣意殺人,這肯定是不妥當的,建議馮保以後不要再搞了。

總之,張居正和馮保默契配合了十個年頭,直到有一天,張居正病倒為止。

張居正的病,一半是累的,另一半是吓出來的。

累,那是因為天底下之事,最難的莫過于改革。夫改革者,利益調整是也,說明白了就是砸人的飯碗,把你碗裏的肉,夾到別人的碗裏去,這你能樂意?所以在改革的過程中,有人嫌占到的便宜太少,有人說自己損失太慘烈,方方面面,找不到一個滿意的,滿耳根子聽到的都是怒罵。

張居正的改革,就意味着他每天要同形形色色的怒罵做工作,別人罵他是性情中人,而他非但不能還嘴,甚至連臉上微笑都不能絲毫的變形,你想這該有多累人?

吓,改革就意味着砸一部分人的飯碗,哪怕是三歲的孩子,你敢摸他手中的燒餅一下,他都要哭天搶地找爹媽來K你,更何況你明目張膽地砸人家飯碗了?結下來的仇家,可謂是車載鬥量,數不勝數。這麽多的仇家,只要有一個發了狠,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再加上張居正為了推進改革,架空小皇帝,諸多手段,小皇帝現在不敢吭聲,可遲早有一天,他會要你好看。

這麽多的顧慮,就像一座大山,終于将張居正壓跨了。

1582年,張居正在憂懼中死去。

他死之初,朱翊鈞還有點不太适應。這孩子已經習慣了被壓制、被威脅、被恐吓,在安全的環境下,他還沒有學會應對,更缺乏足夠的評判權力的能力。但是經過短時問的磨合,這小東西終于醒過神來了。

他自由了——不,大太監馮保還在,這是堵在他人生面前的最後一個敵人了,此前他無法對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但是現在,他揣摩自己的實力,拿下馮保應該不成問題。更何況,馮保又面臨着那麽多的敵人——所以被張居正壓制的力量最終都将宣洩到他的頭上。

猜猜聖明天子朱翊鈞是如何玩弄馮保的?

小皇帝将一柄扇子藏了起來,滿臉苦相地對馮保說:“保保,我的扇子不知哪裏去了,你幫我找找……”

馮保滿臉嚴肅,立即去找,這裏掏掏,那裏搗搗,弄得滿手滿臉都是灰。而小皇帝則和一夥小太監們躲在後面偷偷地樂,開心啊,典型的孩子游戲。

然後是更好玩的,馮保穿了件大紅衣服,小皇帝就故意叫馮保過來:“保保過來過來,我看看你的衣服……”說話的工夫,故意把糖抹在馮保的衣服上,存心戲弄馮保。這也是非常典型的孩子氣表現,典型到了不能再典型的程度。

然而可怕的是,當朱翊鈞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他已經十九歲了。

他已經是個青年了,卻剛剛開始他的幼齡惡作劇——他居然始終未能長大,和他的前幾代先祖一樣,他的自我人格,被閉鎖在一個黑暗而壓抑的時代。

那是他父親朱載垕惶惶不可終日的年代,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危險随時會降臨的年代。此後的朱翊鈞,終其一生再也無法走出這個時代。

同樣的,他會把雄偉的大明帝國,強行拖到這個時代。

僅僅是因為,他的心裏充滿了怨恨與恐懼。

(5)缺乏感覺的人生?

張居正死的當年,宮內小太監進讒言,言稱馮保專橫多年,家財無數,明神宗朱翊鈞抄其家,果然得到數之不盡的寶物。

已經二十歲,但其心智模式卻依然定位于四歲的朱翊鈞大喜,從此以後就迷上了抄家。

下一個抄誰呢?

當然是張居正,這是毫無疑問的。

張居正的獨斷專權,早已讓他成為了衆矢之的,每一個人都在心裏怨念不已,恨不能将他從墳墓之中再拖出來,挫骨揚灰,以洩其憤。

朝廷的抄家令未到,張居正老家的知府和知縣,已經搶先一步,将張居正的家全部封了起來,不給飲食,也不許走動。等到朝廷的大員趕到,打開門,就見叽哩咕辘,數十具生生餓死的屍體,滾了出來。屍體滾出來沒關系,裏邊不還是有活的嗎?刑訊人員使出手段,将全部活人黑巾包頭,先用大棍子砸碎骨頭,再逼問家裏的浮財何在。由于刑訊手段過激,張居正的大兒子張敬修忍受不了,懸梁自盡,三子張懋修“撲通”一聲投了井,被撈出來又是一頓狠打,打得這孩子從此連自殺都敢了。

說起來這地方官員,都是受過張居正無無數恩惠的人,正所謂大恩成仇,又有個說法叫親不親,路線分,誰讓你張居正失勢了呢?這時候不用酷毒的手段對待你,豈不是讓人說自己和張居正同為一黨?

朝官們一個個殺氣騰騰,拼命表現自己的忠心,卻不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們所面對的足一個缺乏認知能力的嬰幼兒,朱翊鈞唯一的知覺與感受,就是喜惡,其他諸事,不可能有絲毫的感覺。

朱翊鈞是真的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感覺的,就在張居正死的當年,朱翊鈞自己在宮裏閑逛,恰好遇到了一個姓王的小宮女,于是朱翊鈞大喝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趁小宮女吓得呆了,舉手不敢亂動的工夫,他沖過去,嘁哩咔嚓,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宮女給幸禦了。

未及多久,小宮女有了身孕,于足向太後報告,太後大喜,小宮女懷孕,皇家有了後嗣,這是大好的消息啊,就把朱翊鈞叫過來問他。卻不曾想,朱翊鈞态度嚴肅,滿臉真誠,斷然地把腦袋一搖,拒不承認曾有這麽一樁事體。

——諾大的皇宮之中,就他一個男仔,如今小宮女肚子大了,除了他豈會還有第二種可能?

史家只記載了朱翊鈞搖頭的頻率與周期,卻忽略了這個動作所隐含的深層次心理。

一個哪怕是稍微成熟一點的人,只要知道自己是皇帝,知道自己盡可以為所欲為,那麽他就沒必要否認這事。而朱翊鈞之所以否認,是因為他缺乏對事情評判分析的能力。他絲毫也不清楚這件事情意味着什麽,不清楚前因,也不清楚後果,他只知道一件事——無論發生了什麽,受到責罵的總是他,所以他才掩耳盜鈴地否認。

最可怕的是,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否認是無益的,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有三四歲的孩子,才會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搖頭否認,這種否認一是源自于他們不具備對這世界基本認知的能力,二是源自于責任能力的缺失。總之一句話,朱翊鈞,雖然他已經是個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但大腦的思維卻不過是個四歲孩子的見識。

所以當時朱翊鈞只是搖頭,堅決不承認小宮女的肚子跟自己有什麽關系。最後逼得太後無奈,只好拿出來一本《萬歷內起居注》,這本書是由太監記載的皇帝性生活日記,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某年某月某日,朱翊鈞搞了姓王的小宮女,諸如此類。

證據确鑿,朱翊鈞這才無話可說。但從此,這件事情就注定了小宮女王氏及兒子朱常洛的不幸命運。因為以朱翊鈞的智力,他無法理解小宮女王氏的肚皮與他之間的邏輯關系,更無法理解兒子朱常洛與自己的關系,但有一樁事卻記他銘記在心——這個小宮女曾經當衆讓他難堪過。

這就夠了。

(6)壞孩子需要哄?

她就是鄭貴妃。

鄭貴妃是北京大興人,入宮成為了朱翊鈞的妃子,我們無法知道她是如何探索到朱翊鈞的思維特點的。但從理論上來說,一個洞察孩子思維的人,其思維應該是非常成熟的。也就是說,鄭貴妃的智力比宮中諸人,都高了那麽一點點,她很快就發現了,朱翊鈞這人責任意識淡漠,思維遲鈍,看待事情缺乏邏輯與條理,完全是驕縱任性的孩子特點。

所有人都把朱翊鈞當作一個成年人,只有鄭貴妃知道,在這個年輕人的身體內部,躲藏着的是一個滿懷詭詐之心的壞孩子。

壞孩子需要哄。

于是鄭貴妃就以聲色犬馬來誘惑朱翊鈞,因為她知道,朱翊鈞的智力,只能玩得了這些本能性的玩藝兒,高于本能之上的智力活動,他是真的搞不來。她為朱翊鈞所準備的弱智游戲,讓這厮欣喜若狂。這孩子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個能夠适應他的弱智游戲。

現在他終于找到了。

于是那倒黴的小宮女王氏,就被關進了冰冷的宮獄。而鄭貴妃也不失所望的,迅速地生下了一個孩子,然後鄭貴妃吩咐朱翊鈞:“立咱的孩子為太子,快點。”

朱翊鈞立即興奮地行動起來,但這一次行動很快受挫,朝中後宮,一片大嘩,從滿臉褶子的太後老太太,到花白胡子的禦史老爺爺,衆口一詞,質問朱翊鈞:“你的大兒子朱常洛,現在還什麽也不是呢,沒有封王,也沒有被立為太子,天天傻傻地在門口站着,母親又被關押起來,此乃貨真價實的有爹生沒媽養啊。這個老大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沒有解決,剛剛出生的老二你着什麽急?”

朱翊鈞眨眨眼睛,回去問鄭貴妃:“他們不同意,咋整?”

鄭貴妃笑道:“這有什麽為難的,你出去告訴他們,生下朱常洛的那個老娘們兒,是個沒有身份的宮女,是他當時欺騙了你……”

于是朱翊鈞再出來,對衆人說:“我被人欺騙了,朱常洛他媽是個宮女……”此言一出,險些沒把朱翊鈞他親媽活活氣死,就見老太太戟指朱翊鈞,厲聲吼道:“你敢罵你媽媽?我怎麽生出來你這麽個孽種……”

朱翊鈞被這架式吓壞了,匆匆逃回鄭貴妃的卧房,問道:“咋的了,外邊那老太太為啥生這麽大氣?”

鄭貴妃琢磨了好半晌,忽然醒悟:“想起來了,那老太太是你老媽,她跟姓王的小宮女一樣,也是被你老爹強暴的女服務員……”總之,眼下這事有點不好辦了。

事情确實不好辦了,朱常洛,神宗皇帝朱翊鈞的大兒子,雖然他出生的環境一樣的險惡,但比之于父親朱翊鈞,卻要正常的多。所以這個孩子的心智,也比他親爹稍微那麽正常一點點。

于是這個孩子在太後及大臣們的支持下,就勇敢地站出來,挑戰他親爹,說:“我要看看我媽。”

外邊那小孩是誰?他為啥跟我說要看他媽?朱翊鈞問鄭貴妃。鄭貴妃探頭向外一看,知道事情麻煩了,就說:“你別管他是誰了,他愛幹什麽,就讓他去幹,你等我替你想個法子,幹掉這小王八蛋。”

史載,到了朱常洛三十歲的那一年,他終于争取到一個探望生母的機會。當他走入冷宮的時候,發現冷宮大門上的鎖頭已經鏽死。鑰匙也早已丢失,被他一腳踹開門,走進去,看到了一個蜷縮在冰冷地上的老女人。

她一直沒有死,心裏還惦念着兒子,不看兒子最後一眼,她死不瞑目。然而當兒子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卻什麽也看不到了——她雙目失明已久。

用手摸着兒子強壯的身體,王氏大放悲聲,含恨死去。

(7)罷工是皇帝的權力?

如果我們了解了朱翊鈞的心理,那麽我們就能夠知道他為何要舉行長達二十六年的大罷工。

所謂二十六年的大罷工,是說朱翊鈞在任期間,整整二十六年未出深宮一步,不處理政務,不與朝臣見面。有的朝臣老了,不給辦理離退休手續。有的朝臣殺人了,放火了,拐走了同事的老婆,也沒有人來處理。有的朝臣正辦着公,撲棱棱一聲栽倒在地,死掉了,他留下來的空缺位置,也不補充新的官員。還有的朝臣幹脆把老婆孩子帶到衙門來吃,啃光了衙門也沒人理會。

總之,就是國家陷入了徹底癱瘓的狀态。

史書上記載,神宗皇帝朱翊鈞,不視朝,不拜祖,不祭天,天天躲在鄭貴妃的裙子下面不出來。導致了兵部有十五年沒有尚書,也就是沒有國防部長的意思。禮部則是十九年沒有一把手,工部十六年無人管理,刑部的情況還算好,才剛剛六年沒有司法部長。總而言之吧,各地呈上來的報告,在各部門堆積如小山,上面覆蓋着厚厚的塵埃,下面則是打洞的老鼠竄來竄去。

一邊是朝官缺失,數量不足,另一方面,則是大量的舉子滞留京師,每天都有活活餓死的書生。為什麽他們會餓死呢?因為他們是按了老習慣,趕到北京城等待選官任命,來了之後,卻苦等也無消息。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是等不到二十六年的,盤纏用盡,流落街頭,或是餓死,或成乞丐。那年月,讨飯的嘴裏都念叨着子日詩雲。

書生餓死,倒也正常。萬歷二十九年時,巡撫禦史馬永清巡視邊關,到達紫荊關馬水堡附近,忽然嗅到一股惡臭,令人作嘔。馬永清覺得這臭味蹊跷,循跡找去,到了前面一看,卻看到了一幅泣鬼神的凄慘場景。

就在前面,有兩個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老兵,正光着身子,蹲在溝邊吃烤肉——他們吃的肉來自一具人的屍體,已經腐爛發臭,上面還落滿了蒼蠅。直到這時候馬永清才知道,因為朱翊鈞舉行了大罷工,導致整個國家的經濟運作停滞,不論是官員還是軍人,工資統統停發二十六年,更沒有人替前線将士運輸糧草。守護關隘的士兵,有的活活餓死,還有的正在食餓死的戰友的肉……太凄慘了,不忍卒睹啊。

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爆發了薩爾浒戰役。後金奴爾哈赤,率七萬八旗兵,舉重若輕地擊潰了大明四路人馬,從此大明帝國大踏步地開始下坡,再也沒有機會振作起來了。

我們在此前分析過,有一種仇恨深植于朱翊鈞的基因之中,這是對整個世界的仇恨,對外部社會的仇恨,仇恨源自于他父親朱載垕內心的絕望與恐懼。同樣是這種仇恨,分泌出了一種可怕的毒液,侵蝕了朱翊鈞的大腦,讓他的智力從此停滞在四歲的孩童狀态之前,再也無法向前發展。

這種智力的停滞,并非是智商的絕對下降,而是表現在朱翊鈞無法邏輯性地思考問題。比如說,他沒辦法把自己的行為與小宮女王氏那大了的肚皮聯系在一起思考,也沒辦法理解朱常洛和自己的關系。只是因囿于一種習慣,別人強迫他的事情,他只能無奈地屈從。

同樣的,他長達26年不上朝,固然有着與群臣賭氣的因素在內,但最主要的是他無法理解這件事情本身。

他的思維認知能力受邏輯缺失所限制,就很難理解發生在身邊的事情。比如拿他和小宮女王氏的事情來說,他無法理解小宮女的肚子大了,與他此前所做的事情有着直接的關系,因此他對任何事情的看待只有喜歡與厭惡這兩種不成熟的情緒。但這種情緒擺在朝堂上是沒用的,處理國家政務,總還是需要一點點腦子的。而對朱翊鈞來說,朝堂之上,就是他最厭惡的地方——厭惡那就不去了,反正也沒人管得了他。

這就是他舉行二十六年大罷工的真相了。

他不喜歡,就這麽簡單。

朝政陷入癱瘓,帶來的是盜匪橫行天下。最兇的一次,是有一支超過萬人的流民隊伍,人皆手持長棍,氣勢洶洶地直奔北京城撲了過來,吓得守城士兵急忙關門,等了兩天,外邊的強夥因為沒飯吃,不得不退去。

但退去的是大股人馬,小型的突擊隊卻早已潛入京師,一夥十幾個人的強盜幫夥,明火執仗洗劫了北安門酒醋局,盡掠銀兩,呼嘯而去,無人敢于阻攔。

更離奇的是,神宗皇帝朱翊鈞從江南搜掠來的十餘車金銀珠寶,行至盧溝橋,忽然一聲呼哨,就見無數江湖兄弟于路邊閃出,不由分說,牽了騾車就走——由于沒有哪個江湖組織站出來,聲稱對此事負責,所以此案始終未破。而未破案的原因,是因為衙門裏的人手久已不足。

終于有一天,神宗皇帝起床的時候,忽覺身體不适,急忙叫來太醫,太醫診斷過後,說道:“陛下,你必須要做好心理準備,人固有一死,有的輕于鴻毛,有的重于泰山。

陛下,陛下你怎麽了?你不要害怕成這個樣子,剛才那句話,我是對別人說的……”

萬歷三十年二月初,陛下病危。

(8)暗夜的呼聲?

見皇太後朝南站着,神宗皇帝朱翊鈞在太後的東面,臉沖南坐在地上。見到沈一貫進來,就聽朱翊鈞以微弱的聲音說道:“過來,你過來,不用怕成那個樣子,我眼看就是成為一個死皇帝了。我跟你說啊,自打我當皇帝以來,就沒幹過一件人事,朝政事務一概不理,卻派了大批的太監出宮,到處設收費站,還壟斷了國家所有的礦業和基建工程。總之吧,我活着的時候,是有多少錢也不夠花的。不過這事也真奇怪了啊,我雖然橫征暴斂,可是最後錢不還是花在自己國家了嗎?按理來說拉動消費,促進GDP增長,國家的經濟理應蒸蒸日上才對啊?怎麽說崩潰就崩潰了呢……不說這事了,崩潰就崩潰吧,現在我吩咐,派出宮的所有太監,統統回來端尿罐,不許再在企業拿幹股,出任什麽董事長之類的職務,更不許把自己炒成地王……”

沈一貫流着淚,把這些話記了下來,然後出宮,等待着朱翊鈞死。

可萬萬沒想到,沈一貫前腳走,朱翊鈞的身體後腳就恢複了健康,他立即下令:“昨天我說的,統統都不算,你們馬上去找沈一貫,把他拿走的聖旨給朕再追回來。”

司禮太監田義卻說:“皇上,不是咱家說你,你腦子不是有毛病吧?這整個國家可都是你的啊,你做了三十年皇帝,好不容易才發布了一道像樣的命令,說到底也只是改過你自己的錯誤而已。這是對你有利的事情,你怎麽會出爾反爾呢?”

朱翊鈞大怒:“你個王八蛋,竟然敢頂撞領導,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田義把脖子往前一伸:“陛下,朝這砍,老子要是眨巴一下眼睛,算你沒長卵子!”朱翊鈞伸手去拔劍,卻忽然醒悟:“差點上了你這厮的當,老子腦子不夠用是真的。可老子小時候,被張居正老頭強掐着脖子,也曾讀了不少的書,知道有許多大臣,故意和昏君頂撞,讓昏君殺了他,也好青史留名。你小子不就是想千古流芳嗎?我呸,你做夢!”

說罷,朱翊鈞揚長而去。田義摸着自己的頸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唉,老子現在是真的糊塗了,你說這個皇帝,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呢?”

說不清,這事真的說不清。

你說這厮腦子清醒吧,他卻在處心積慮地弄死大明帝國。你說他糊塗吧,他的臨終遺言卻又是那麽地清醒。而當他一清醒過來,就又糊塗了……沒錯,朱翊鈞就是大明帝國的敵人,根植于他基因深處的恨,讓他在下手搞死帝國之時,絲毫也不留情。反倒是當他糊塗的時候,産生仇恨的腺體分泌劑量降低,反而達到了普通人的智力程度。

這個就是帝國的宿命了。權力的争奪,從朱氏子孫的嬰幼兒時代,直接漫入了基因的核苷酸鏈條之中——願生生世世,勿生于帝王之家。這種自古以來的人性沖動與吶喊,始終在主導着帝國的進程。

簡單表述一下吧,大明帝國打一開始,就是在朱元璋的不情不願之下,被迫建立起來的。于朱元璋而言,蹲在寺廟裏做一個禿頭和尚,更符合他的口味。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把他逼到了或者成為皇帝,或者身死名敗的絕境之地。他拼争,他奮鬥,他成功地成為了當時唯一的贏家。然而這卻是違背他本人意願的,也是違背所有人意願的。

此後自朱元璋漸次而下,每一個登上帝位的人,都是在萬般無奈的情形之下,殘酷的博弈游戲,決定了這個家族的人。或者成為帝王,或者死于非命,根本就找不到中間的路可走。相信這種競技游戲讓朱氏皇族的每一個人,都承受着莫大的壓力與心靈的痛苦。在暗夜的睡夢中,必然會有一個聲音從他們的心靈深處,洞穿黑暗幅射出來——該結束了吧,這讓人無法忍受的一切,應該結束了吧?

皇權博弈,是一個沒有贏家的游戲。結束這讓人絕望的狀态,是朱氏皇族內心深處不敢大聲說出來的願望。

如果有誰,仍然不能夠理解朱翊鈞罷工二十六年做法的話。那麽,現在你就應該明白了。

他只是盡自己的努力,試圖終結這一讓人難以忍受的狀态。

結束帝國。

(9)皇帝是個傻大爺?

帝國。他那諸多自相矛盾的行為讓人無法理解,但當時沒有人顧得上理解他,權力仍然在起作用,而争奪權力的社會博弈力量,至此愈發地激烈起來。

權力争鬥之中,最先爆出來的是妖書奇案。

這妖書奇案,又分為前半身和後半身,前半身又稱前妖書案,後半身則稱為後妖書案。

前妖書案是鄭貴妃搞出來的,這小娘們兒天天琢磨讓自己生的兒子繼位,忽然發現山西按察史呂坤,寫了部圖文并茂的《閨範圖說》,翻譯成現代語言,也就是《三八紅旗手先進事績選》……諸如此類。當時鄭貴妃一看此書,登時心動,對自己說:“我鄭貴妃才是大明帝國的女勞模,三八紅旗手,十大傑出女青年之首啊,我照顧皇帝吃,照料皇帝穿,還要抱着皇帝睡,普天之下的女人,誰有我的貢獻更大?可這上面怎麽把我給漏下了?”

鄭貴妃很郁悶,遂自己掏腰包,重新翻印此書,并将自己的感人事跡統統加到了書裏邊。結果此書一出版,朝中百官大嘩,有人聲稱這部書是大毒草,更有人指責鄭貴妃想掀起宮廷戰争,公然奪镝。還有的人扇陰風,點鬼火,假作批判原作者呂坤,卻夾槍帶棒,惡毒攻擊朱翊鈞最親密的戰友鄭貴妃。此事讓朱翊鈞非常地郁悶,傳旨讓大家閉嘴,前妖書之案,就算是徹底結案了。

不久,後妖書之案應時爆發。萬歷三十一年的冬天裏,那一天早晨,百官起來出門,準備上朝,忽然在門前發現了一本書,書的名字超怪,叫什麽什麽《繼憂危闳議》,打開來,卻發現這玩意兒壓根就不能說作書,從頭到尾只有三百字,充其量只是張宣傳小冊子。

該小冊子的風格文體,是用兩個人對答的方式來完成,大意如下,一個人問:“皇上立大兒子朱常洛為太子,是真心誠意的嗎?”答曰:“真心誠意個屁,是不得已而為之,最多不過三天五月,皇太子就要改選換人。”問:“何以見得呢?”答曰:“你傻啊你,看不出來皇上最近重用一名閣臣,名字叫朱赓嗎?你動腦筋想想,赓是什麽意思?赓者,更也,就是要更換太子的意思啦。”問:“那皇上打算改立誰為太子呢?”答曰:“你缺心眼啊,你看看皇上最喜歡的女人是誰?鄭貴妃也。皇上最喜歡的兒子是哪一個?鄭貴妃生的福王也——”鄭貴妃生的兒子叫福王,簡稱為鄭福成,而最後這個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名字,就是該宣傳手冊的作者了。

誰是鄭福成?

大臣們見了這本書,一個吓得心驚膽戰,東張張,西望望,見四周無人注意,趕緊抓起這本宣傳手冊,飛奔到垃圾堆前,趕緊扔到垃圾裏。然後長舒一口氣:“好啦好啦,老子壓根就沒看到什麽反動宣傳手冊,所以這事,跟老子無關,上朝了去也。”

大多數朝臣,都把書藏了起來,但卻有一個官員不敢隐藏。

為什麽呢?

因為這個官員,就是內閣中的朱赓。在那本反動宣傳手冊上,赫赫然就有他的名字,你就算扔了也沒用,一旦被人告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嗯,朱赓的名字怎麽會在書上?明擺着,就算這事不是你幹的,那于這事的人,也肯定跟你有一腿——沒一腿他怎麽不寫別人的名字?

當時朱赓拿着這本反動宣傳手冊,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一邊哭一邊罵:“你娘的那幕後之人,老子招你惹你了?還是抱你家孩子跳井了?你平白無故地把老子寫到書裏去,這不是要老子的命嗎?”

咋辦呢?

沒法辦,真的沒法辦。朱赓能夠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案,就是大哭着跪在宮門之外——自首,将這本書交上去,并詳細說明發現這本書的具體情況,同時遞交辭呈,并表示随時準備配合錦衣衛的調查工作。

錦衣衛出動了,開始展開調查。

怎麽個調查法呢?

簡單,就是看誰不順眼,先逮起來,皮鞭鐵铐老虎凳,外帶辣椒水一灌,沒個不招的。既然橫豎是要随便亂抓,與其抓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人,莫不如抓自己的仇家,抓自己看不順眼的人。

錦衣衛都督王之祯,與同為錦衣衛的周嘉慶關系向來不睦。于是王之祯搶先一步,先指控周嘉慶。于是周嘉慶被逮起來用刑。刑訊期間,周嘉慶的岳父,吏部尚書——相當于組織部部長李戴,被要求共同參加審案。李戴坐在審判臺上,眼看着自己的女婿被剝光衣服,數百種刑具嘩啦啦地往身上用,眨眼工夫周嘉慶就成了個血人。李戴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來退席。

刑訊官王之祯見李戴走了,很是憤怒,就去朱翊鈞,控告說:“陛下,這個組織部長李戴有問題啊,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場不牢靠啊,你看他這個樣子,不就是個弄死他女婿嘛,他有啥不服不忿的?竟然不開心地看下去,而是憤怒地退席,如果任由這種歪風邪氣繼續下去,以後我們錦衣衛的工作,那就難開展了。”

“有這事?”朱翊鈞從谏如流:“你說得有道理,那就先把李戴的組織部長撤了吧,然後再慢慢查他的刑事責任。”

而內閣沈一貫與同事沈鯉不和,就趁機栽贓說此書是沈鯉寫的。錦衣衛也不問是非好歹,有人告就抓起來刑訊。事情越鬧越大,鬧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鬧到了最後,人們早已忘記了妖書這茬事,單只是提心吊膽,生恐不明不白地被錦衣衛捉了去抽筋剝皮。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帝國領導人朱翊鈞不能不出來說句話了。

他說了什麽呢?

你簡直無法想象這厮的過人智慧——

妖書初起,神廟即召皇太子至,大聲谕曰:“哥兒,你莫恐,不幹你事,早些關門,晏些開門!”

又遣司禮太監田義口傳聖谕到內閣雲:“我今日朝聖母回宮,就宣皇太子到啓祥宮面谕慰言。我的慈愛教訓,你也知道。你的純善孝友,我也盡知。近有逆惡捏造奸書,離間我父子,動搖天下,已有嚴旨緝拿正法。我念你必有驚懼之心,我着閣臣安慰教訓你。今日宣你來,面賜予你。還有許多言語,因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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