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憐心之章

8.憐心之章

次年,張起靈被天授。但奇怪的是,明明應該忘記一切的他卻沒有忘記張童啞。

那時,張起靈才遲鈍地意識到,這個人偶或許和“它”有那麽一絲關系。

而後,他帶着面前性情大變的張童啞去了西藏。

因為,在那邊的雪山上,有一個人一直在等他。

“好高的山啊……張起靈,這座雪山你去過嗎?我只對長白山有印象。”

張童啞沖自己的手心哈了口氣,直到白氣消散在冷風中才擡頭看面前的人。張起靈一句話也沒有說,大抵是失了憶的緣故,整個人顯得有些薄涼。化了的雪重新凍結在他的睫毛上,眉眼之間盡是蒼白。男人擡頭看着山,緩緩吐出幾個字——

“我來了。”

初來喇嘛廟的二人被上師收留。三個人端坐在屋內,人偶捧着一碗酥油茶喝得正歡:雖然她感受不到冷暖氣息,也沒有饑餓飽腹的欲望,但任誰在屋外大雪紛揚,屋內火爐茶飯的環境之下,都會忍不住來上幾碗吧?

張起靈也抿了幾口酥油茶,而後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上師,淡淡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白瑪。”

上師聽到這兒,大抵也是知道他要來找誰了。但現在的情況那個女人當初對自己說的不一樣——那位埋葬在藏海花下的貴客說的是會有一個人來找,但如今怎會是二位……

“不知貴客怎又帶了一人前來?這位小友是……”

“她是張童啞。”

張起靈告知完名字後便沒再說什麽,上師見此心裏也明了了,朝他輕點頭:“那二位貴客便在此留下吧。”

張童啞一來到一個新地兒,馬上就回到了當年剛來張家的那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張起靈被上師們帶走了,說是要讓他去悟,讓他把自己悟到的刻在那塊石頭上。

人偶坐在雪裏歪歪頭,看着不遠處神情淡漠正在一下下敲擊石塊的男人,顯得有些呆。站在她身後都快睡着了的小喇嘛突然聽到“哧”一聲,趕忙拍走瞌睡定睛去看——人偶在一處地兒坐了太久,一動不動的,那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的雪全落在了她單薄瘦小的身上。剛才那一聲響便是厚雪順着張童啞動作而滑落造成的。小喇嘛再去看,就見人偶盤坐着的一雙腿全被雪掩住了,他估摸着再坐上一個鐘頭,那雪都能沒到張童啞的腹部。

“貴客,您別坐在雪裏了,萬一凍着怎麽辦?”

小喇嘛這時候還不知道張童啞的真實身份,他就單純地認為這只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只是體質略好些的常人罷了。

“我在想,為什麽上師非要讓張起靈刻那塊石頭呢?”

張童啞依舊坐在雪地裏沒動彈,小喇嘛見狀就從屋內取出了條厚厚的毯子,小心翼翼地鋪在人偶身上後看着那正對着一塊石頭發呆的張起靈道:“上師說,等那日這位貴客雕出了自己內心所想的東西後,他才能見到那個人。”

“白瑪?”

“嗯。”

張童啞沒再說話了。

又過了許久,直到小喇嘛再次昏昏欲睡時,一直坐在雪地裏的張童啞才淡然開口:“曾經也有人陪我坐在雪地裏的。”

小喇嘛睡眼惺忪,往手心裏哈口氣後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臉說:“是那位貴客嗎?”

張童啞搖搖頭:“不是。”

“那會是誰?你的親人嗎?”

人偶落寞地捧起雪來,淡淡道:“他已經不在了”頓了頓,張童啞張開嘴吃了一口雪,“我不知道他對我來說算不算的上是親人。”

小喇嘛對她吃雪的行為已經見怪不怪了,反倒是對她口中所說的那人起了興趣:“那你會想他嗎?”

“我不知道。”

“那你覺得他是你的親人嗎?”

上師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小喇嘛身旁。他看着孤身一人坐在雪地裏的人偶,輕飄飄地問了句。張童啞對這個問題沉默了許久才開口給出自己的回答:

“我不知道。”

上師示意小喇嘛進屋端一碗酥油茶來,而他則是緩步走向雪裏,替人偶拂掉了肩上的雪:“或許你早就認同了他在你世界中的存在呢?”

“……”

張童啞默不作聲地看着自己在雪地裏用手指畫出的一個大大的愛心:那中間還點了四個點,看上去像火柴人;仔細去看的話,還能看出那其中有三個點是圍着中間最小的圓點,四個人手拉着手。

人偶那胸腔內悸動的思念仿佛要破土而出,肆意在她的心間生長,直到荊棘腐爛枯萎,直到枯枝敗葉全部湮沒在土壤裏,直到把自己藏在雪裏。

等小喇嘛把熱騰騰的酥油茶端過來時,張童啞才像小孩子賭氣般地把自己在雪地裏塗抹的一切用雪一捧一捧地掩蓋起來,哽着喉嚨看向遠處的山海:“他騙我。”

小喇嘛這才注意到她臉上未幹結晶的淚痕。但令他真正詫異的不是張童啞的落淚,而是面前之人沒有呼吸的事實——這麽冷的天,正常人呼一口氣出來都應該有白氣騰升,但這個概念到張童啞這兒就被打破了。他拽了拽上師的衣角有些茫然,但看着面前哽着喉嚨也不肯哭出來的孩子又軟下心來。

“但你還是肯定了他的存在。”

“我……”

往昔的一切就像過電影般綻開在人偶的腦海。

那個一直對自己保持耐心,一直對自己面帶笑靥,一直站在自己這邊的張遠秋,已經死在了那年元夜。

可人偶沒有後悔的權利。

“喝了這碗酥油茶吧,你會好受些。”

人偶穩穩地接過茶碗大口喝了下去。過了大概三十秒,她從地上抓了把雪喂進自己嘴裏,看着上師說道:“我是人偶。”

“我們知道。”

“為什麽?”

“從你身上流露出的情感割裂般的矛盾得知。”

人偶又抓了把雪。

“那你認為,人偶和人有區別嗎?”

“倘使你認同,那便有;倘使你否定,那便無。”

“那你認為,人偶應該擁有【心】嗎?”

這回,上師看着面前坐在雪裏眼角泛紅的人偶輕輕嘆了口氣:“孩子,在你第一次落淚的時候,心就已經存在了啊。”

“可我為什麽感受不到它的跳動?”

刻完今天的石頭的張起靈起身看着離自己不遠處的張童啞,遲疑了兩三秒便擡腿走來。還沒等他走近,就看見那上師蹲下來,恭敬地從地上捧起一捧雪:“你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讓人偶之心恢複生機的契機。”

“上師,我又該怎樣去尋找契機呢?”

上師看了眼站在兩三步外的張起靈,起身拍了拍衣角的雪道:“從明日起,我讓那位小喇嘛教你針線活吧。”

“?”

“等你何日縫制出了自己心中所存,我再告訴你真正的契機是何時。”

“這裏,針要從下面穿過去。”

小喇嘛和張童啞坐在屋裏,兩個人正圍着一盆火安安靜靜地縫制手上的布料。在這期間,小喇嘛時不時會好奇地向人偶的方向張望,想看看她究竟做了個什麽東西,竟如此認真。

可能是身為人偶的緣故,張童啞做什麽事兒都顯得特別專注,就好像進入了那種無我的境界,整個世界裏就只有她自己和她所做之事。

小喇嘛放下自己剛縫了一半的布繡擡腳走到門口打開一條縫——風雪争先恐後地竄了進來,而真正被它們帶來的人正神情淡漠地站在門前,看樣子是正打算敲門。

“張童啞——有人來找——”

小喇嘛見是貴客來了,便去裏屋倒了杯酥油茶來。等他走出來後,張起靈已經默默地坐到人偶身旁了。他解下圍在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雙手放在火爐旁烤火,安安靜靜地看着正專心致志縫制東西的人偶。

“張——”

小喇嘛話還沒說出口,便被張起靈的一個眼神打斷了。小喇嘛心領神會:這是不要讓自己打攪人偶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把酥油茶放在一旁的桌上,湊到張童啞的身後——

人偶一針一線地穿着,縫着,那股認真勁兒就好像是在制作自己的心一般。整個屋內除了呼吸聲沒有別的動靜,那刻就好似時空重疊搬又回到了她在張家的那段日子:那年元夜吃完餃子的四個人窩在一間屋子裏,中間放着個用來烤火的火盆,人偶坐在靠近床邊的地方一聲不吭地看書,圍在她身旁的是張起靈和張海客。張遠秋則是坐在了床上,幾個人安安靜靜地看人偶手上的那本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雪花靜悄悄地落在了長白山底。”

“她和別的雪長得不一樣——因此,躺在她身旁的小家夥都不願意和她交朋友。”

“小雪花難過極了,于是她開始強迫自己睡覺。因為只要她睡着了,在夢裏就會出現三個願意親近她的雪花,陪她一起玩。”

“但突然有一天太陽出來了,小雪花周圍的同伴都化成了一灘水流淌去了山腳。而她也從常年冰冷的山裏走了出來。”

“小雪花驚奇地發現,站在山外面等她的人正是夢裏的那個夥伴。她歡心地跑了出去,張開雙臂準備迎接溫暖的懷抱。”

張海客輕聲讀着人偶手上的那本故事書,擡頭看向嘴角笑意盈盈的張遠秋問:“這是你寫的嗎?”

男人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張海客繼續讀下去。

“可在她接觸到別人的時候,自己的肌膚卻如雪般化掉,淌成了一灘水。”

“小雪花難過極了,她看着那三個人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往前走。”

“她心裏很清楚,擁抱會給自己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但長期冰封內心的雪花對其的渴望已經超越了腦海內的恐懼,于是她向前邁了一步——”

“小雪花勇敢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這句話是張遠秋接上的。

張海客看着人偶手上的故事書,不解地偏頭看向那個輕聲把書捂上的張遠秋。男人眼底的倦意和不忍一下子暴露在少年面前,令張海客一瞬間不知所措。

“故事接下來的發展不是這樣……”

張海客湊到張遠秋耳旁悄聲道。他神情複雜地看着離自己幾厘米近的那張臉,神情複雜:“那片雪花最後沒有接受那三個人的懷抱,而是選擇回到長白山繼續冰封自己的內心。”

“自那之後,她也沒再做過夢,故事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

張童啞應該是感受到了現在氣氛的不對,也轉過頭去看二人。一直安靜烤火的張起靈也對故事的發展感到不解,皺着眉看向張遠秋。男人輕嘆了口氣,抽走人偶手上的故事書後,頂着張童啞懵懂的眼神捂上了她的耳朵:

“你們不覺得這樣的情節發展,對她來說是殘忍的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下,張海客下意識去看人偶:小家夥乖巧的緊,面無表情地烤着火,仿佛什麽也沒聽見般坐着自己的事情。

“那片雪就是人偶,但她不是故事書裏的雪花,不應該是我筆下的命運。”

張遠秋說着便斂下眸去,無聲地攬住張童啞:“我希望她是一個人,張海客,但我又不僅僅希望她是一個人。”

聽到這兒,張海客恍然大悟。他示意張起靈不要說話,而自己則是湊到人偶身旁去,盯着她那雙灰色的瞳仁:“童啞?”

人偶靜靜地看着他:“張海客。”

“你要努力成為一個人,要想辦法擁有一顆心。”

“心?”

人偶神情淡淡。

“我們不希望你一直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偶,我們想讓你成為一個人。”

張起靈看着人偶縫完最後一針,才緩緩端起碗喝了口酥油茶。小喇嘛也好奇她究竟做了個什麽,悄咪咪地探過頭去看——

原來是一個小巧的玩偶。

“這個,是張遠秋。”

人偶笨拙地向張起靈和小喇嘛介紹着,她不疾不徐的語氣神似屋外飛揚的大雪:“他一直都對我笑,所以我給他縫了個笑臉。”

張起靈點點頭,聽着張童啞的解釋。小喇嘛聽到這兒也不由得贊嘆:“童啞,你學東西學得真快啊。”

“謝謝。”

人偶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個縮小版“張遠秋”,嘴角微微勾起,眼底也流露出了一絲眷念。這一剎正巧被小喇嘛捕捉到,他開心又激動地問:“所以說,你已經承認他的存在了對嗎?”

人偶遲疑地點了點頭。

今早的小喇嘛找遍了整個寺也沒看見張童啞。

而此時,人偶正窩在張起靈身旁,手上攥着人偶小聲哭着:“我,我昨晚,夢到我哥了……”

“嗯。”

“他說,他不喜歡我……他也不希望,不希望我是一個人……”

正在鑿石頭的張起靈收下動作停滞了幾秒,而後輕嘆口氣看向人偶:“他說的是,他不希望你,是一個人。”

“他也并非是對你不喜。”

“他只是和你的觀念不一罷了。”

說完,張起靈繼續開始雕刻石塊。張童啞也稍稍平複了下心情,從地上攥了把雪就往自己嘴裏喂:“張遠秋……我好想你……對不起……”

張起靈回頭看了眼對着人偶自言自語的張童啞,輕輕搖了搖頭,繼續自己手下的工作。

人偶啊,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張遠秋當年所教給你的一切。

人偶啊,你什麽時候才能讓自己胸腔內的心真正跳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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