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恩人,咱們許家能有今天,多虧了您急公好義,給我們傳遞的消息啊;您有什麽我們能幫上忙的,盡管開口,我們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老管家熱淚盈眶,望着旁邊的許大少爺,話音裏帶着哭腔。他從孩童時期便在許家幫工,幾十年過去了,若是許家凋零,他實在沒有去處,也不忍心,誓要與許家同進退,共存亡。
“大伯言重了,許家在玉山的名望,是大勝米行兢兢業業多年的商譽,是許家自己掙出來的,我只不過是幫朋友一起,做了我們該做的事罷了,千萬不可多禮。”楊右真婉言謝絕許家的盛情:“只是不知當日許二少爺身體不适,如今可還安康?”
“那是自然,二弟他身子若還抱恙,傳到知府大人耳朵裏,知道的會覺得官非擾亂心神,不過一時的小毛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二弟久病不起,要求娶他女兒沖喜呢,那得罪人的地方可就大了。”許大少爺忙不疊解釋,怕旁人誤傳,傷了許家二少爺的名聲:“不過他說的沒錯,我們家欠恩人實在太多,不知恩人如何稱呼,哪裏人士?今日為揀良辰,我們不便在這大街上過多閑聊,改日我們備上賀禮,帶上我二弟,親自來恩人府上道謝才是正理……或者,我們就在九江府衙東邊的客棧下榻,恩人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來找我或者是許伯,怎麽着都行。”
帶許二少爺來自己家登門道謝?這許大少爺沒開玩笑吧?她楊右真家的簡陋程度,跟許家深宅大院的排場相比,簡直就是個家禽棚子。
楊右真本能地搖手拒絕:“各位真是太客氣了,我本楊氏右真,本是玉山市集江湖賣藝雜耍班子的,或許各位平日路過的時候,偶爾看見過我頂大缸,踩高跷什麽的。說什麽來我家道謝,實在經受不起。這樣吧,各位既然身有要事詳談,不如先去忙着;這段時間我和這位道爺也同在九江辦事,若是真有需要許家擡愛幫助的地方,我們就去客棧跟各位讨個情。”
“哪裏的話,楊姑娘才是真的客氣。那我帶許伯先去府衙,這兩日我們等楊姑娘的信;若我們先回玉山,就多找機會光顧楊姑娘的表演,山水有相逢,我們能撞見一次,就一定能撞見第二次,老天爺定不會辜負世間緣分的。”許大少爺看了看路,先帶着管家離去。
是啊,老天爺定不負世間緣分。楊右真湊熱鬧擠上前看了那場大勝米行開張的舞龍舞獅表演,也看見了許二少爺衆人簇擁下、躊躇滿志的身姿。他的目光随着那舞獅的上下飛躍而動——那時那刻,楊右真多希望在臺上的,是表演拿手好戲的自己;她意識到,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如此渴望他的目光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只是今天,許大少爺帶着禮單和信物,要給許二少爺簽上另一根,更加矜貴登對的紅線。知府的女兒,是養在深閨、嬌生慣養的金燕子,和她這只山泥裏撲棱長大的白鵝,有雲泥之別。
鼻間漸漸湧起一陣酸楚,楊右真只顧着腳下忙不疊地跟着張應然走,也不問他把自己帶往何處。
驀地一陣熏風拂過面龐,楊右真回過神來,發現四周已經是水天一色,碧波清流。
眼前一座古亭野趣盎然,挂着許多文人墨客乘興而題的詩句對子。楊右真詩書不大通,卻也認得其中一句“一朝寂寞風雨散,對影誰念月與吾。”徑自走入亭中,楊右真背對着張應然扶着欄杆,拼命呼吸,來掩蓋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眼淚。
該死,她為什麽會為了一個,連句話都沒說過的人,光天化日下失态至此?
“還記得昨天你給我的那一巴掌嗎?”張應然本心知道現在應該給楊右真一些空間,可遠遠地看着她離甘棠湖只有幾步之遙,情緒還這麽激動,他不得不擔心她做出點什麽意外的事情來,只得站在她身後,拼命用話語去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跟我說過,一個我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一面的人,是沒有權利讓我為他的生死負責的。你比我好一些,你至少見過這個許二少爺,你知道他的處境。”
楊右真聽見了張應然的勸導,默默轉身:“我當然知道,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了——那可是知府家的小姐,我只是個耍把戲的藝人,在大街上讨生活的。就算他們不是客氣,以後經常來光顧我們家的生意,他們永遠是看客;而我,永遠走不進他們的世界。三清姐那天讓我傳遞書信,已經是我力所能及,跟他們産生的最後交集了,不是嗎?”
“我不管你是讨什麽生活的人,在我的眼中,你就像煉丹爐下長盛不衰的火種;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因為你的出身和行當,而看不起你,欺負你。”此時此刻,張應然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将楊右真擁入懷中的沖動。
楊右真只顧着抒發心頭的苦悶,一時并沒有聽明白,張應然想要守護她的言下之意:“或許,我可以死皮賴臉地利用許大少爺和管家今天口頭允諾的報恩機會,讓我爹或者我哥開口,将我送進許家,甘心做一個在許二少爺身邊服侍的人,可這又有什麽意義?知府家這門親一旦促成,許家全家上下會立刻開始準備這場婚禮,而我就會成為一個尴尬的外人,甚至變成新嫁娘的肉中刺,眼中釘。今天是恩人,明天就可以是多餘的人,甚至是仇人;那還有什麽意思,我寧可再也不要見他。”
張應然這才确切地意識到,楊右真是真心幻想過自己嫁入許家的。而這也就代表着,楊右真至今未曾對和自己二人,産生過任何有關未來的展望。
先前只是為楊右真滿眼含淚而心痛,此時張應然才慢慢察覺到,自己的心,不知何時也被碾軋得難受。
他急切地想要說些、做些什麽,來緩解這份疼痛:“右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的把戲雜耍,你的聰明才智,你的古道熱腸,讓我移不開眼,分不了心。我此次下山,就是為了你。我不會逼你做任何選擇,我只希望你不要輕視和放棄自己,不要為了知府家或者許家的事情再傷心難過。我不容許任何人為了他們的滿足和快樂,傷害你。”
楊右真透着眼前淚水的氤氲,看着張應然,默不作聲。這個偷親過自己的臭道士,為什麽偏偏是他見證了自己最狼狽的一天,和最見不得人的情緒?
“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任何選擇。你考慮一天也好,一年也好,我在一天,就會等你一天。”對上楊右真目光的張應然,再跟了一句。
說來也巧,張應然話音剛落,迎風飄起細密的小雨,鋪天蓋地地灑落在二人身上。
雨水和半幹的淚水交疊,讓楊右真躲避不及:“臭道士,我們快去純陽殿裏避一避。”方才走來煙水亭的路上,楊右真不經意瞥見了純陽殿的匾額,便将它作為避難的首選。
“既然來了,我們不如求純陽真人呂洞賓指點指點迷津。”張應然轉身,引領着楊右真,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敬香。
呂洞賓……楊右真記得,幾年前編寫書段之餘,游三清曾經給自己講過八仙之一呂洞賓的故事。
呂洞賓本來是個凡人,也曾為情所困,後經仙人點撥,渡過情劫,不但自己獲得了真知,還渡化了他人,最終得道成仙。
即使位列仙班,呂洞賓還不忘救人濟世,斬妖除魔。他沒有因為自己特殊的身份而自覺高人一等,而是無私地跟世人分享自己羽化登仙的心得:“如果一個人能對自己的國家忠誠,對自己的家人友好,對自己的朋友誠信,對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仁和,不怠慢對自身心境的修行,哪怕獨自一人在偏僻的地方,也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對萬事萬物予以關照和方便,讓自己的陰德通達上天,那麽人人都會愛戴,連鬼神都會敬重,這樣的人無論是否成仙,和我呂洞賓都是一樣的;哪怕不能見到我呂洞賓,也勝似和我見面一般。”
嗅着香灰的濃郁氣息,楊右真閉上雙眼。她兩耳昏昏,渾身的力量往膝蓋上沉,都寄托在那蒲團之上,心底默默祈願:純陽真人,我楊右真,還在學習如何渡過專屬我的劫難;希望你能慷慨地點撥教化,幫助我放下着許多無端的執念。
張應然跪拜完畢,起身時忍不住注視起楊右真的側臉:相對游三清溫婉秀氣的面容,楊右真的眉骨和鼻骨更加突出,另有一股男子氣概。多半因為方才哭過,她眼睑上帶的血色紅暈,倒像是戲班子裏的桃花妝,一時看得入迷。不由得暗暗發誓,如果楊右真果然有接受自己的那一天,只要他青鋒劍所能及的範圍內,絕不會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與此同時。
“不好了!老爺!不好了!”知府家一個失魂落魄的丫鬟“啪”地打碎了茶盞,轉身瘋也似地跑向知府書房:“小姐她,她……老爺你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