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見帝心
“采薇……好渴……”
我迷糊說着,邊睜開眼睛。
結果就看見幔帳後隐約有道身影,身形高大,顯然是個男人。
我吓得睡意全無,抱起玉枕——如果是歹徒的話,玉枕也能敲死人。
但對方先一步掀開幔帳。
我對上一雙沉靜漆黑的雙眸。
“……”我感覺自己喉嚨堵了一口老血,“皇上你……吓死臣妾了。”
我壓住那句罵人的話,極有妃嫔道德,甚至可以扯出一抹溫柔微笑。
“朕想着,許久沒來看愛妃了。”
“皇上,現在是什麽時辰?”
“子時,馬上醜時了。”他回答了我的問題,然後揚起眉,“有什麽問題嗎?”
不知道這個人大半夜發什麽病。
我繼續微笑:“歡迎歡迎。”
“愛妃就是這麽歡迎朕的?”
我作勢要喊采薇奉茶,結果他擡手制止了。
搖着頭嘆息道:“罷了,夜已深,朕就不打擾愛妃了。”
錦衣華服,金銀珠寶,輝煌宮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這些都是代價罷了。
我默念完每天的榮華,感覺看他順眼不少後,繼續微笑:“皇上能來,臣妾高興得不得了,怎會是打擾。”
“那你預備怎麽表達高興?”
被他這麽一打擾,我已經睡意全無,幹脆坐了起來。
“皇上閑暇時喜歡做些什麽?”
“練劍。”
是挺賤的。
我點點頭,然後興致勃勃提議道:“那不如臣妾陪着皇上練劍吧?如果皇上願意讓臣妾摸摸劍,臣妾得高興得好幾宿睡不着。”
他用一種微妙的眼神注視着我。
“愛妃這麽有興致?”
“嗯,因為從來沒拿過劍。”
“那就……如愛妃所願。”
作為一個曾宮女,我深知半夜主子不睡覺的痛苦。于是我特意囑咐了不需要人伺候,獨自和狗皇帝到绮羅殿的庭院練劍。
我摸完了劍,皇帝就開始耍起劍來。
而我毫不吝啬自己的掌聲,畢竟讓皇帝為我舞劍,還蠻值得炫耀的。
“小瑾,要試試嗎?”
他長劍橫來,劍光凜冽。
我當即兩眼放光将手握了上去。
如果我會使劍,将來狗皇帝位置坐不穩被踹了,我也能在敵軍沖進後宮的時候有點自保之力。
“劍柄握緊,出劍時要快……”
這天,我和皇帝練劍到天明。
這似乎是唯一一次他不逗我,也沒有展現出眼底情欲,單純并專心致志和我做一件事。
看來,他再狗,也有真正喜歡的事情,而面對喜歡的事,每個人都是誠摯的。
“皇上昨天去找你了吧?”
婧妃喝了一口茶,淡淡問我。
我聽言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心裏摸不準,婧妃突然問這個問題是不是在興師問罪,亦或者是想搞什麽事?
此時此刻,我和婧妃正坐在禦花園的一處暖閣裏。
婧妃忽然邀請我出來小坐,我心裏其實是萬分詫異,畢竟我和她的關系便是談不上勢同水火,也是對頭冤家。但我還是來了——閑着也是閑着,不妨來看看婧妃想做什麽。
“半夜找了。”
我端起茶又喝了一口,這個過程手臂直打顫——劍實在太沉,舉劍舉了一個時辰,整條手臂現在還在哆嗦。
“半夜……”婧妃低眉笑了笑,意味不明,“他居然也會這樣出格嗎?”
其實我很擔心婧妃要來和我聊些拈酸吃醋的話題。
皇帝不在,我着實沒必要把自己整得太累。
于是我決定轉移一下大家的目标。
“婧妃姐姐會下棋嗎?”我注意到暖閣裏有一盤棋,想到自己還從未下過棋。
結果婧妃說:“不會。”
我安慰她:“我也不會。”
我的目光掃視屋子的其他地方,試圖找點有意思的事情做。
這時婧妃又說:“不過我會五子棋,你要玩嗎?”
“玩兒!”我說。
我和婧妃一整個下午都在下五子棋,它非常有趣。
在下棋時,婧妃和我聊了她的很多事,例如她來自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皇帝。
我猜測,婧妃和我一樣,也曾有過奇妙的經歷。
如此一來,我便覺得和她距離近了些,之前的恩恩怨怨也淡了。
“明天我教你玩飛行棋。”
日暮西斜,從暖閣走出分別之際,婧妃朝我爽朗一笑。
“好呀。”
第二天下雪了。
我正準備出門時,皇帝派人來找我,說要帶我去踏雪采梅。
我心裏很不情願,因為我和婧妃約好了玩飛行棋——那應該比踏雪采梅有趣。
所以,我稱病爽約了。
在去找婧妃的路上,我心裏想,我這個妖妃真是越來越不稱職了。
我的心好像玩野了,一去不複返。
“阿喬!”
婧妃居然撐着傘在門口等我,遠遠看見我便踩着雪歡快跑來。
她昨日問我姓名,我便告訴她小名阿喬。其實是我真正的名字。
“等很久了嗎?”
“也沒有很久,因為我知道你會準時的。”
她笑容燦爛上來挽着我的手,我們并肩走進寝宮。
屋子裏烤得暖融融,有點心和鮮花的香氣。婧妃又拉着我來到桌前,向我介紹她昨晚剛制作完成的飛行棋。
太有趣了,還好我沒和皇帝踏雪尋梅。
“阿喬!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嗎?”婧妃托腮嬌嗔瞪我一眼,“我又輸了!”
“當然,還是你教我怎麽玩的。”我笑眯眯拿起一旁的毛筆,在她額頭上落下一筆,一個‘王’字成型,襯得她嬌憨可愛。
“真可惜,現在才算認識你。”婧妃落下一棋後,忽然說道,“從前覺得你驕橫,可怕,對你我是避之不及,更別說和你好好聊聊。”
她說着說着,我們都齊齊笑出來。
我道:“沒事,日子還長着。”
“聽你這麽說,其實我覺得蠻可怕的。”婧妃道,“我們不應該困囿于這紅牆之中。”
“但……我們已是妃嫔。”
婧妃定定看着我,忽然問:“你知道,我昨天為什麽會忽然約你嗎?”
“為什麽?”
“我原來愛皇帝,很愛很愛,為了他願意失去自由,失去自我。”婧妃讓自己的神色漫不經心,但眼裏卻有濃濃的悲傷,“但後來我發現,他根本沒有心。”
沒錯。
我在心裏認同道。
婧妃又說:“直到他獨寵我的這三個月,我忽然意識到,他其實也并非沒有心,只是心不在我這裏罷了。我也覺得無趣,慢慢淡了,就想着最後看看,讓他真的放在心上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我有些不解。
“總之,見到你我知道,他也不配。”婧妃好像不想再提他,轉而說,“如果真有可能,我希望可以離開皇宮,做一只自由的鳥兒。”
婧妃也想離開這裏了嗎?
我不由得想起真正的明妃。
“你想走嗎?”婧妃問我。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搖頭。
而現在,我想了一下,然後鄭重搖頭。
“我放心不下身外之物。”
婧妃撲哧一笑,然後歪着頭對我說:“如果……如果将來有可能,例如皇帝将後位許給你,或者許你其他的心願,你能否……讓他還我自由?”
怎麽可能會有那一天呢?
就算皇帝真的許我一個願望,又怎麽會答應我提這樣的要求?
透亮的光穿過窗戶紙灑下,靠窗而坐的婧妃淡淡笑着,眼角細紋淺淺,眼底深處是一片寂然。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婧妃時,她明媚與張揚的臉龐。
曾經盛放的花兒,也在這後宮磋磨裏,漸漸凋謝。
我并沒有口頭答應她,因為我擔心自己做不到……
但在心裏,我想的是如果真有那個可能,我也願意一試。
又是日暮西斜,我才返回寝宮。
小太監着急忙慌迎上來,低聲說:“娘娘,您前腳剛離開,皇上後腳就來了……但他不讓奴才們去尋您……現下還在殿內坐着。”
完了,欺君事發。
我扭頭看采薇:“我現在這樣子,像不像快病死了去太醫院剛救活回來的?”
采薇:“娘娘,您面色紅潤,嘴角的笑壓都壓不住。”
“……”
深吸一口氣,我盡力讓自己笑得沒那麽開心,快步進入寝殿。
皇帝坐在燭臺前,正淡淡翻着書看。
我腳步輕輕上前,還未來得及行禮,只聽他語氣意味不明問道:“小瑾,外面好玩嗎?”
我揣測着他的脾性,捂嘴咳嗽起來:“臣妾偶感風寒,不宜面君。”
“不礙事,朕最近累了,也想染個風寒,如此便不用上早朝了。”
我被他的無恥言論震驚。
這時,他又用手中的書冊點了點對面的位置。
我只好移步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借着燭光,他打量我:“小瑾,朕瞧你臉色很差啊。”
方才門外采薇還說我面色紅潤,這會子皇帝卻說我臉色很差。我認為其中有詐。
“不要看不要看。”我拿起袖子擋臉,“臣妾病了,醜得很。”
“生病了就應該吃藥。”皇帝淡淡道,“朕已經讓人将藥煎了,一會兒你都要喝完,不能怕苦。”
我惴惴想,沒病的人喝藥,會不會喝出病來?
小太監就端着藥來了。
我硬着頭皮端起來一聞——聞起來不太像藥味,但味道很古怪。
“小瑾,良藥苦口,喝吧。”
他依然是睨着那雙似笑非笑眼。
我這回可以确定,他就是故意在整我。
但我再多的苦都吃過,這一碗苦又算什麽。
于是我不再猶豫地端起來,開始往嘴裏灌。灌到一半的時候,皇帝在耳邊吼我:“夠了,停下吧。”
我沒停。
他立刻站起來奪走我手中的藥碗。但我已經将一整碗都喝幹淨了。
确實很苦,苦得我心裏發冷。
“對不起……”
我懷疑我苦到出現幻聽,否則怎麽會突然聽見狗皇帝在道歉?
他伸手攬住我,俯身想要親吻。
冷風從門縫灌入,我腦海裏一半昏沉一半清醒,下意識擡起手推拒。
我以為皇帝大概會生氣,但他只是後退一步,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小瑾。”
我低頭假意咳嗽,目光悄然看向他。看着他失落、緊張、懊惱,種種情緒都沒有藏起來。
一時間,我有些恍然……也許婧妃說的話有幾分真。
為印證自己的想法,我順着他輕輕拍完我的背,我也慢慢停止了咳嗽。
“今天早上的時候開始有些咳嗽。”我故意露着點委屈說道,“所以不太想去踏雪尋梅,而且我和婧妃約好了去她那裏,我更不想爽約。”
聞言,皇帝臉上的懊悔果然更甚,張開雙臂将我抱緊。
“我知道了,小瑾,我不該氣你……”
到這裏,我也開始做出一點反應。
我慢慢伸手回抱住他,感受他身體一僵,然後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欣喜。
原來過去的皇帝這麽爽,玩弄人心這麽讓人心情愉悅啊。
夜裏的時候,皇帝摸了摸我的頭發,忽然說:“小瑾,叫我名字好嗎?”
“皇上,這不敬。”
“可是我想聽……”
“嗯……臣妾很困。”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更用力将我抱緊。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想知道你叫什麽。宮裏那麽多人的名字要記住,我已經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