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引豐
回去的時候廚房已經冒出炊煙,我從門前經過,奶奶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問不早起的我為什麽大清早出去溜達。
洗漱後坐在餐桌前的我竟然沒有半點睡意,電視播放着早間新聞,爺爺奶奶時不時的一兩句閑聊,溫熱的早飯使我的身體暖和起來。
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聽見奶奶和門外經過的三五波人打招呼,他們提着大包小包,結束祭天祖的探親活動,坐着各色的車回到城市。有些吃了午飯才回去,有些則一大早就啓程。
他們離開後祿村會重歸寧靜,到處是緊閉的門窗和不見人影的道路。我忽然疑問這是否才是人生的常态,熱鬧總會過去,剩下的是平靜的每一天。
戲班趕着驢車不知道去了哪裏,青龍鼎裏龍燈的灰燼早就散盡,花燈被高高地挂在房頂,沒人知道我和隋臻在大墓裏發現了什麽,隆重準備的祭天祖儀式結束,回來的人又走了,到頭來只有山裏沉默的大墓一如既往。
晚些時候周教授帶着他的研究生前來告別,爺爺奶奶客套幾句就送他們出了門。隋臻沒有一起來,剝去守墓人的外殼,我們也變回不再親近的童年玩伴。
靳家二叔平安無事,我們送他回了家,聽說後來他又被送去醫院,但這次沒有吵着要回家,安靜的休養使他的身體一天天恢複。
似乎糾纏着我們的怪物已經消失不見,我不經意跟爺爺提起那天早上遇到戲班,他沒什麽波瀾地點頭,不願意多說,或許他也不知道戲班做了什麽。
面前有那麽多的謎團,我想解開,又覺得有什麽意義呢,現在一切都安定下來,我要成為那個打破現狀的人嗎?在墓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也許不過是一種虛幻的自命不凡。一切都是那麽容易被時間抹平。
山裏的日子平靜而安寧,不知不覺日歷上的七月已經撕去大半,新聞中播報的高溫天氣讓人感到憊懶,而這樣的日常被突如其來的兩通電話打破。
一通來自鄉裏的工作人員,說是縣裏組織的游學活動給了幾個名額,讓爺爺通知我爸媽送我去車站,電話裏阿姨熱心的語氣通過爺爺的老人機傳到我這裏,她說就當是免費旅游了,千萬別浪費機會。
當時我坐在客廳裏跟爺爺一起看電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需要家長看護的小學生。
第二通電話來自駱家的人,一直以來就是他聯系爺爺,他說這次的游學活動是駱家贊助的,讓我別想太多參加就行,有什麽問題可以随時聯系他。
我又從幼稚的小學生變成了自尊心過強的成年人。駱家的加入讓這個滑稽的游學活動變得更加複雜,爺爺問我去不去,順便打了個電話給爸媽報信。
他們表示機會難得,你一眼我一語就安排好了我的行程,而我還來不及發表任何意見。
電話傳到我這裏,母親親切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去那麽遠的地方,還好有正規組織帶着,讓我不要害怕,這麽大了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長長見識。
這樣的好意彌漫在空氣中,堵得人說不出話來。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現在說不去,他們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罵我不知好歹,和我大吵一架,然後強行把我送上飛機?
那個叛逆的我的幻想帶來的興奮遠遠超過未知的旅行。
其實我如果不想去,完全有機會打斷他們的對話,我幻想的那些沖突根本不會發生,隋臻說得對,我不想擔負責任,還把自己當做以前那個無助的小孩,我明明有能力去選擇,最終只是應了一聲“好”。
這個發現讓接下來幾天的我都提不起精神,至于游學旅行,坦白說去不去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但我很快就後悔了。坐上去機場的大巴,整部車都是興奮的小學生,我看起來像他們的領隊,卻不得不和他們站在一起聽訓,那種尴尬前所未有,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渾身的不自在讓我如坐針氈,長大成人之後沒有再面對過這種場合,我擅自成長的自尊心早就不适應他們天真的問詢:“你是誰?為什麽和我們一起?”
我是誰?一個倒黴蛋罷了。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後悔,我應該堅定拒絕所有熱心人對我的關心,我應該徹頭徹尾地列出這次游學活動的非必要性,這樣至少還能安心地在家看電視,而不是縮在大巴車的角落用力絞着手指。
飛機上我也沒有獲得任何安寧,從領隊那裏獲得的行程安排把我的尴尬推向頂點,那些明顯為年齡小的孩子制定的計劃怎麽可能适合我這麽大個人。
已經在想象要怎麽不被察覺地遠離隊伍,這種精神折磨使我頭疼。
然而在看到舉着接機牌子那個人的瞬間,我在心裏無聲吶喊——這是個陷阱!
隋臻向這邊招了招手,朝我走過來。
是了,這次游學的目的地,就是隋臻上大學的城市。他出現在這裏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會來。
他說:“走吧,駱家準備的車在那邊。”
在幾個小孩好奇的眼神中脫離了小學生隊伍,我反應過來,所謂游學是個幌子,駱家想繞過爺爺他們找我。
還不知前路幾何,隋臻自在地和司機師傅聊着天,說着這個城市仿佛人盡皆知的道路、景點。終于尴尬不再環繞着我,一種新的感覺又讓我難受起來。
身處陌生的城市,坐在不知去往哪裏的車中,唯一熟悉的人換上了我不熟悉的裝扮。在祿山以外的地方見到他,隋臻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跟司機師傅侃侃而談,他的身上出現了學校裏見過的男同學的影子。
我敏感地覺察到,我們的距離雖然只隔着汽車的對角線,他坐在副駕,我在後座,卻很難跨越。
不安全感使我打開地圖軟件,盯着定位點移動,車輛繞過這個沿海城市的中心區,一路來到了郊區,這裏沒有地點顯示,用手指縮小地圖,畫面上偌大一片地方只有幾個字:駱公館。
雖然清楚駱家有錢的程度遠超我的想象,卻還是被這座宅邸的豪華震驚。我們到時天已經黑了,從大門駛入車道,兩旁是燈光點綴的花園,看得出專人打理的齊整。
我想起以前跟着爺爺去剪茶的時候,問爺爺能不能像電視上給茶樹修個造型,爺爺笑着說哪有那個工夫。
下車後,面前這棟歐式建築也是我沒有見過的恢弘,就連用作臺階的白色大理石,都比我粘上灰塵泥土的白鞋子更光潔。
我猶猶豫豫不想踩上去,隋臻回頭問我:“怎麽了?你的腿還沒好嗎?”
“我的腿怎麽了?”
“那天不是磕在地上了嗎,你回去塗藥沒有?”
隋臻的關心在這樣華麗的背景中顯得特別怪異,我搖搖頭表示沒事,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偏廳裏等着的人自稱管家,他就是那個來電留給我聯系方式的人。他請我們在偏廳稍坐,等晚飯好了再請我們就餐。
這位管家有禮貌得讓人心煩,他明明知道我們是怎麽來到這裏,卻不解釋也不說清楚下一步安排,只是讓我們按他的指示做。明晃晃地吊人胃口,帶着上位者的傲慢。
我問隋臻,他是怎麽被叫來接機的,隋臻說,他提前回學校,周教授找到他轉達了駱家的意思,要他和我一起來這裏,但沒說要做什麽。
“駱家一直在資助周教授的研究。”他說。
“所以你帶他回祿村也是因為駱家嗎?”
隋臻沉默了一會兒,搪塞道:“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吧。”
駱家準備的晚飯很豐盛,我卻沒有什麽胃口,經歷了一天的奔波卻沒辦法在這個環境中放松自己,無能為力的局面讓我很煩躁。在我第三次詢問管家是否可以回酒店休息的時候,門外有了動靜,他好像在禮貌的微笑下偷偷松了一口氣,說:“少爺馬上就來。”
少爺?
不多時門外走進一個人,看着年紀不大,一副潇灑做派,語氣裏帶着輕松愉快:“久等了,我是駱引豐。”
“我找你們來,是為了找到一個人的下落。”
據駱引豐說,今年收到名帖之後,他安排人去萬家探望,撲了個空不說,結果再也聯系不上萬家的人了。
“今年是那個吧,十年一次的祭祖,我爸還挺重視的,誰知道他都不說一聲就跑了,找了兩個月不見人,你們應該有辦法找到他吧?就是說你們這些名字特別的人,有沒有什麽心靈感應之類的。”
他吊兒郎當的态度十分惱人,一想到我因為他無根據的異想天開召之即來,穿越大半個中國累得夠嗆,還要因為他的遲到被強留在這裏,我就難忍心頭的怒氣。
“你沒有先問你父親嗎,他不也是駱呈生嗎?”
駱引豐聳肩:“他沒空的,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國家出差。找不到萬家的人,你們也很難辦吧。要報酬可以另外談。”
隋臻倒是很冷靜:“這麽說,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小事,不用去煩他。”
“小事?”我嗤笑一聲,“不會是你自作主張吓跑了萬家人,不敢告訴你父親,叫我們來收拾爛攤子吧?什麽心靈感應,你自己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