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燭亭
在通道裏轉悠許久,我漸漸失去了方向感,只感覺走的是一條下坡路,我們正在山體中往深處去。
如果墓室在海平線下,按祿山的高度推算,要花許多時間。這樣想着,眼前突然開闊,一個占地比籃球場還要大的石室出現在面前。
石室中心是一座兩層高的小樓,很難想象在地下會有這樣大的建築,護城河一般的小溪圍繞着它,四周沒有別的路,只有約兩米寬的石橋橫在中間。
仿佛有人把一整個庭院從江南小鎮搬來暗無天日的這裏,小樓周圍還預留了種樹的位置,該說閑情雅致嗎?
我和隋臻走過石橋,用手電筒照亮小樓的牌匾,上面是三個大字:“明珠閣”。
《總序》裏提到,眉家造銜燭亭,駱家建明珠閣,既然是駱家主持的工事,這樣的風格似乎也無可厚非。
“要進去看看嗎?”隋臻問。
“不,我們往前走,沒時間看了。駱家的造物,裏面無非是堆滿了黃金白銀珍珠瑪瑙。”
隋臻笑了。我說出來也覺得好笑,原來我也嫉妒他們擁有那樣巨大的財富,平時藏得太深,險些連自己都騙過。
我們探照前路,繞過小樓,另一邊有座對稱的橋。溪水一照便反射細碎的光,仔細一看全是各種閃光的寶石金幣,奇怪的是,它們看起來不像平時見到的流水腐蝕嚴重的鵝卵石,仍然有鋒利的邊緣。
這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一番,可惜确實沒有時間。
現在已經淩晨兩點多,再過幾小時就天亮了,我有些急躁,如果今天沒能找到解決那個怪物的辦法,是不是以後的每一天都要提心吊膽。
我想盡快把這一團亂麻理清,可以依靠的卻只有無法預測的千年前眉淨筠的留言。我下意識覺得應該這麽做,也說服隋臻跟我一起去銜燭亭,實際上真能從中獲得什麽有用信息嗎?
幸好在胡思亂想改變主意之前,我們到達了銜燭亭。
那是一座小亭子,跟明珠閣比起來像是袖珍玩具。四面透風的亭子中央是一張棋臺,打磨光滑的棋子用兩種石料區分黑白,棋盤上空無一物。
亭角的柱子上刻着兩行字:
年少讀《禮》,入神不覺天色已暗,王立桌前,銜燭以照,莫敢忘懷。
寥寥幾字仿佛有什麽魔力,将我不安的思緒穩定,重新回到那個關鍵的問題:我們在墓中的所作所為,代表的是誰的意志?
我想看到這行字,已經不需要多慮,如果說有人需要我的支持,只有千年前那個不能到場的人。
把這個想法告訴隋臻,他不置可否,只是說:“為了爺爺奶奶就算了,怎麽還有老祖宗的份?”
說句不太孝順的話,爺爺奶奶的所作所為未必出自真心,不過是祖上傳下來的傳統,真正希望後人守着大墓的,或許只有當初的那五人。
對我來說,傳承千年的習俗,不如兩行字寫完的真心。
跟在王身邊經歷了大起大落,臨了為他修建墳墓的時候,想起的卻還是年少時的銜燭之恩,也許“王”不過是一時興起,對于當年的眉淨筠卻是無以為報的恩情。
“才幾個字你就全部明白了,又是什麽我不知道的靈犀相通的法術嗎?”隋臻道。
他又開始了,我不想理會,岔開話題說:“我知道現在該怎麽做了,我們現在去萬家的祠堂。你還能辨認方向嗎,隋臻?”
從萬家祠堂附近的入口出去,趁那怪物發現我們之前趕到祠堂,它的目标是回到大墓,我們不僅可以安全待在祠堂,還能為它打開一個回去的口子。
隋臻沉默着,我問:“你覺得不好嗎?”
他搖頭,徑直走在前方,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接下來的路隋臻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領路。又走了許久,終于看到了熟悉的門,那扇門後就是曾吓哭小孩的壁畫。
第一次從背後看,這裏與前廳的構造相似,也是滿牆壁畫覆蓋了表面。顏色比前廳更加鮮豔,後廳的畫卻更難理解。雲霧缭繞間畫中人都失去形态,像缥缈的靈體穿梭世間,讓人摸不着頭腦。
也許這就是建墓的人想象的“王”重生的景象,只是太超脫常理,看得人也雲裏霧裏。
我和隋臻粗略看了一遍,都覺得沒必要多花時間在這裏。前方就是出口,時間也快五點了,太陽馬上就會出來。
走到門前,隋臻卻突然停住。
“眉淨筠,有些話我只在這裏說一遍,”他鮮少這樣嚴肅,“你聽好了。”
“嗯。”
隋臻深吸一口氣,說:“人生幾十年,盡管你已經為眉淨筠這個名字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日子你還是要為自己活的。我不想聽起來像說教,但是你說你不屬于自己,就跟不想承擔責任一樣。”
我聽得清楚,也很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清楚,我想說的是……你不是一個有名字的空殼。”
“我們今天走出這裏,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你不能把一切都交給命運,你明白嗎?”
今天隋臻的話異常的多,他真的不适合說教,但又能把他想說的傳達給我。
我沒辦法忍住要哭的表情,慶幸自己在退後一步就能隐入黑暗的位置,感受着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從眼底湧上來。
那一瞬間我有很多的想法,全都化作溫熱的淚水浸濕眼眶。我一直用責任之類的說法框住自己撐住自己,被隋臻戳穿的時候竟然如此狼狽。
我像是戴着“眉淨筠”這頂帽子的人偶,不是誰的家人誰的女兒,我擁有的自我只能躲在這個殼子裏冷眼旁觀,為了他人的期望被吊線扯着舉手擡腳——事實是我也從未試圖掙脫。
過了一會兒,臉上的肌肉終于又回到我的控制下,我吸着鼻子說:“謝謝你,隋臻。”我想聽起來毫不在意,卻攔不住語氣裏的埋怨,“我以為已經沒人在意了。”
他不合時宜的幽默好像終于找到出頭的機會,一邊拉開門一邊說:“之前還說我煩,你不是也煩死人了嗎。”
誰說不是呢。
我們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盼,終于找到一個确定的時機從洞口沖出,用沖刺五十米一般的速度沖向萬家祠堂。
天色仍然暗着,比夜裏稍微能看清路,在将曉未曉的山林裏,一切物體,包括我們都如同穿上深藍色的皮膚,披着融入夜幕的袍子奔走。
不知何時風向變了,寒冷的溫度再次從空氣裏襲來,好在我們已經沖到萬家祠堂的門口,緊張地關上大門。走到祠堂看見裏面亮堂的燭火的那一刻,好像全部的力氣已經用盡,背上開始滲出冰涼的汗。
熟悉的喊叫來到門外,久久無人開合的木頭大門被推搡間,從門縫裏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仿佛指甲劃過黑板的那刻,激起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酷刑一般的折磨實在難以忍受,我和隋臻關緊祠堂的門,雙手捂着耳朵。
窗外的天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密集的噪音漸漸遠離,突然遠方傳來不尋常的響動,我拉下隋臻的手,清晰地聽見了第二聲。
他疑惑道:“老虎?我們這怎麽會有老虎?”
虎嘯聲響徹山林,四周仿佛還回蕩着那吼聲的餘韻,連燈臺上的燭火都閃了一下,從熄滅中掙紮着燃過來。
電光火石間我的腦子裏出現了戲班的那個紅木箱,起身就要出門,隋臻拉住我:“你瘋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盯着隋臻的眼睛,“十年前祭天祖的時候,我跟你們說見到了老虎。”
“你是說……”隋臻有一瞬間的動搖,但還是堅持道,“至少等天亮之後。”
可是我們等來的除了天亮,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山中本來就是這樣安靜,沒有怪異駭人的喊叫和故事裏才會出現的老虎吼聲。直到天色大亮,樹林裏成片的蟬開始無止境地叫,我們才意識到,外頭發生的事早在我們察覺之前就結束了。
我和隋臻走出萬家祖宅,目所見處一如往常,連被踩塌的草坑都沒有。往大墓入口一路找去,竟然沒有任何痕跡留下。
“快看!”隋臻眼力好,指着我看不遠處山坡上卧着一個人。
我們走過去,是靳家二叔。他被我們叫醒,一副剛從夢境返程的迷糊樣子。
箱子呢?
我讓隋臻扶好他,穿過樹林四處搜尋,它應該還在這裏才對。
忽然一聲口哨引我轉頭看去,幾個大漢正在搬運着什麽,是戲班裏的人,班主也在。口哨是班主吹的,我慢慢走過去,他好整以暇地敲敲煙鬥倒煙灰,他們正在搬的就是我要找的那個紅木箱。
他們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們是怎麽越過重山找到這裏的,這個戲班從出現開始就處處透着古怪,和祭天祖密不可分的他們在昨夜扮演了什麽角色?
班主似乎看透了我臉上的潛臺詞,他的眼神很是戲谑,明明不肯告訴我任何有關紅木箱的事情,卻還是滿意地等到我上鈎的這一刻。
我斟酌許久,問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老虎,辟邪嗎?”
“各種版本的神話傳說裏都不一樣,什麽樣的老虎都有。”不知是否在戲劇的世界裏待久了,他的聲音也透着一種不可當真的态度。
見我沒有更多話要說,他轉身跟在夥計們身後就要走,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對我說:“十年後如果是你當家,也可以來找我們。來自陰間的東西,也要由陰間的船引渡回去。”
我下意識皺眉:“我爺爺會長命百歲的。”
“眉老爺子的身子骨,活到一百歲不成問題,但人老了總會有不清醒的時候,你個不肖孫還要累他十年嗎?”
戲班走了,正如十年前一樣,不同的是我在清晨追上了他們的影子,可是一切好像都沒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