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皮醒酲湯6
日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青石的中庭裏灑下斑駁的金色畫痕,蟬鳴從樹上慢慢像四周蕩漾開,藥香從藥房飄出,飄到了四時堂每個人的鼻子裏。
四時堂就是這樣幽靜又熱鬧的存在。
日子就這樣悄悄到了月底。
六月的倒數第二天是周一,是沈蘇葉個人認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沒錯,今天是她研究生的畢業典禮。過了今天,她就将正式告別學生生涯,成為茫茫社會的一個打工人了。
沈媽媽和沈爸爸都覺得畢業典禮無關緊要,去不去都無所謂。但沈蘇葉是個擁有儀式感的人,認為自己即将和讀書生涯告別,而讀書對于目前的她來說,幾乎占據了她全部的時間,盡管有些時候也會哭着說,不想讀書,但也能算個相伴多年的朋友。沒有一個“告別儀式”,是不完整的離別。
她總在這種“小事”上,展現出自己驚人的固執。沈爸爸拗不過她,給她放了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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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在九點,因為需要提前集合,所以沈蘇葉八點半就到了學校。
她跟着班級通知,到了等候教室。前面同學叽叽喳喳和朋友說話,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後排,給葉見歸發微信。
【紫蘇葉:尴尬死了,都不太熟】
【雲歸:怎麽了?】
【紫蘇葉:在教室等着進場】
【紫蘇葉:大家都在跟朋友講話,就我一個人】
【紫蘇葉:尴尬.jpg】
【雲歸:沒事的】
【雲歸:貓貓摸頭.gif】
沒有熟人這件事是這樣的。
清醫大的研究生的宿舍條件是出了名的差,上下鋪,四人間,沒有衣櫃,只在牆上嵌了四個像箱子一樣的櫃子,最上面的櫃子甚至需要踩着梯子上去。宿舍的地面是水泥地,洗漱方便是公共衛浴。
這條件讓還沒入學的她當頭一棒。
更可怕的是,在研究生新生群看見學姐發宿舍視頻,讓她們看實拍的宿舍條件,她眼見着一只蟑螂從鏡頭前跑過!
這還不算完。她進去住了一周,發現浴室用的是老式熱水器,一箱熱水洗完就得重新燒,沒燒好就沒熱水。夏天女生幾乎天天洗澡,再加上有的會洗頭,稍微晚一點去,就只能洗冷水。
好歹是全國有名的醫科大學!住宿就不能改善一下,非要走破爛風嗎!
這一周的住宿生活宛如做夢一樣,每一點都在她的底線上摩擦。
一周以後,她實在受不了了,幹脆申請校外住宿,寧願從家每日早起,天天往返,也不願意住在學校裏。這就導致她和名義上的室友一點不熟。
其次,她的導師這屆名下只有兩個學生,另個姑娘家不在這裏,完成畢業流程,拿到畢業證以後,就回家上班了,只有她眼巴巴跑來參加畢業典禮了。
綜上,她在這個教室沒啥熟人。
但其實還好,沒人關注她在幹嘛。她一個人坐在後排,吧嗒吧嗒給葉見歸發消息,讓他拍奔奔的視頻,打發等候時間。
快到九點的時候,他們被工作人員通知可以到禮堂去了。
畢業典禮在清醫大的禮堂,他們過去的時候,人都快坐滿了。只有一小塊位置還沒有人,上面用粉色标簽貼上了院系名。她仔細看了眼,除了她們,只有一個院的人沒來了。
禮堂裏坐的都是博士或者研究生,本科生人太多,被安排在了教室,通過學校轉播觀看畢業典禮,等到撥穗時再過來。
前面坐的是身穿紅袍的博士,後面是藍色的碩士。耳邊同學在羨慕紅袍的博士,畢竟他們中有的今年才會開始接受來自于博士等級的折磨,要麽有的申博失敗。紅色袍子對于他們來說,既是夢想也是憧憬。
沈蘇葉沒有那麽羨慕。她只有佩服,佩服他們能堅持将博士畢業。相比較而言,她更多是開心。
這份開心是來自小時候的她。
年幼的她,跟在自己爸爸屁股後面跑,沒事就會來學校,乖乖坐在教室最後排,看爸爸跟碩士生上課,雖然聽不懂,但是不妨礙她覺得那些草藥很神奇。
回家後,她會問爸爸,是誰發現這些草藥的功效的。爸爸就把她抱在腿上,溫柔地告訴她,是我們祖先千百年的經驗總結的,是古人智慧的結晶。
再後來,她看見碩士生穿着藍袍來和爸爸合影、擁抱,還有落淚的。年幼的她不明白,畢業了,不用讀書了不是很好嘛。工作了,有錢賺,不用被媽媽罵,不好嗎?
再大一點,她明白了藍袍的象征,也明白了那些眼淚的含義,不僅是對學生時代的不舍,是對老師的感謝,更是對走到這裏來的自己的感謝。于是,她對爸爸說,我也要穿上藍袍。爸爸問她,不想穿紅袍?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她還記得她那時候說,博士聽起來就累,不想。
雖然有一半是黑歷史,但是也有一半是夢想。
今天她終于如願以償,穿着藍袍參加了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流程不多,先是領導和學生代表講話,然後是獻唱。
獻唱環節,歌曲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什麽《起風了》,《夜空中最亮的星》,雖然沒有專業歌手那樣的動聽,但是卻悄悄溜進了每個人的心。
一開始,還能夠帶着笑意的聆聽,但是到了《起風了》,突然全場開始大合唱,随着歌詞一句句從喉嚨裏飛出,帶着回憶飄走,她還是不由得感到眼酸。
高中時,最熱的時候,坐在沒有空調的教室裏,渾身被汗水包裹着,黏膩難受,但是筆下不停,驗算每一道題。考研的時候,不分白天黑夜背書,背了忘,忘了背,反反複複,依舊記不住,然後對着厚厚的教材,把自己氣哭。
累嗎,累。後悔嗎,不後悔。
感謝曾經堅持的自己。回憶過去,現在只有這一個想法。
前面的環節進行的很快,十一點不到,就開始進行撥穗環節了。清醫大撥穗走量,上去一排一撥。
沈蘇葉是第十二批上臺的,給她撥穗的是他們院院長。
她将頭低下,把穗放在院長面前,院長用手輕輕撥到另一邊。
“畢業快樂。”
“謝謝院長。”
從禮堂出來,她拿出手機,才看到剛剛有人給她發消息。
【雲歸:出來了嗎?】
【雲歸:貓貓探頭.gif】
【紫蘇葉:出來了】
葉見歸沒有再回。
她拿着手機,走到人少的地方,也沒見着回信,一時摸不着頭腦,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葉見歸早就在禮堂外等着了,看見她說出來了,他就把手機放在兜裏了。在穿的幾乎一樣的人群裏,來回搜尋沈蘇葉的身影。得益于這麽多年的朝夕共處,他很快就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她。邁開長腿,像她走了過去。
沈蘇葉低着頭,看着沒有回音的對話框,正想問他什麽意思,就感覺突然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她差點吓得尖叫出來。一回頭,就看見葉見歸那張被她驚到的臉。
“你怎麽走路沒聲啊!”沈蘇葉抱怨。
怎麽這麽多年,沒發現他是屬貓的,走路悄無聲息,突然就冒出來,把人吓死了。
[我來給你送花。]他避開她的抱怨,拿出藏在背後的花束。
是一束包裹好的鈴蘭花。白色、紫色的鈴蘭花交相輝映,用綠葉點綴,霧面紙做了一個內疊的花盆造型,在花根紮緊,外層再包了一層玻璃紙,上面貼了一張白色标簽,寫着:畢業快樂。
字體潇灑,筆鋒剛勁,一看就是葉見歸的字。
“是鈴蘭!”沈蘇葉驚喜道,這是她很喜歡的一種花。
[畢業快樂。]
葉見歸緩緩一笑,低着頭看她,黑色瞳孔裏只有她的倒影。他的眼神,缱绻而溫柔,眼光流水一般清澈,叫人沉溺。
沈蘇葉心頭一跳,突然退後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葉見歸溫柔的目光裏多了意思疑問,[怎麽了?]
沈蘇葉搖搖頭,說,“你還沒仔細看過我學校吧?我帶你逛逛。”
沈蘇葉學校很大,分了南北區,她上課主要在南區。
她帶着葉見歸沿着路,慢慢地走,反正也不着急。
“這是勤學樓,”沈蘇葉指着一棟紅色的五層樓,“平時我就在這上英語課啊什麽的,還有一些選修課。”
每路過一地地方,就告訴他,這樓的名字叫什麽,用來幹嘛的,她在這樓裏上過什麽課。
鮮活、靓麗得讓葉見歸移不開眼。
教學樓逛完出來是一片湖,他們沿着湖邊的石板路往食堂走,沈蘇葉低聲講述她在學校發生過的事,還有一些小八卦。葉見歸雙目柔和地盯着她,為她撐着傘。
兩個人聊着天,走出石板路,要上大道了,完全沒注意旁邊匆匆過來人了。葉見歸嘭得一聲,和來人撞在一起,那人的書掉了一地。昨天晚上才下過雨,書頁落在地上,被污水染得亂七八糟。
[對不起,對不起。]他把那人的書撿起來,還給他後,慌亂地打手語。
“你什麽意思,我看不懂。”那個人語氣很差,“你不會說話啊!”
“他說對不起,”沈蘇葉被“不會說話”氣到,她壓着怒火,幫葉見歸解釋,“他會說話,只是沒聲。”
“不好意思,弄髒了你的書,我會賠償。”葉見歸把手機屏幕舉給那人看。
一來一回,那人就明白葉見歸确實不會說話了。
“會說話這這麽個意思啊,”那人語氣嘲諷,“啞巴就算了,眼睛不會看路啊!怎麽,你是又啞又瞎啊。”
“哎,過了啊。”那人的朋友出聲。
葉見歸剛想用手機打字,就被沈蘇葉攔下,她牽住葉見歸的手,不讓他動。
“你怎麽說話呢,”沈蘇葉語氣微沉,滿是怒火,“又不是沒道歉,也說了要賠,你嘴怎麽這麽臭,出門沒漱口?”
沈蘇葉和小時候一樣,明明比他矮,卻像個英雄,幫他回擊着所有惡意。他在此刻,感受到心髒突然猛烈跳動,能清晰地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音。咚,咚,咚,有力得讓他感覺整個人在心髒的帶動下,都在顫動。一下下,仿佛敲開了什麽東西。
“賠?怎麽賠,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學長的書,上面全是筆記,現在我去哪在搞一本。你說他……”那人還想再說什麽,卻被朋友給攔住。
最後在他朋友的調停下,葉見歸賠了他一百元買書的錢,和重新找資料的錢。
等到兩人走遠,他輕輕拉拉沈蘇葉還和他牽在一起的手。
沈蘇葉回頭,看見兩人還牽在一起的手,迅速放開。
[你還在生氣嗎?]他問。
“為什麽這麽說。”她不解。
[因為你的背影看起來還是怒氣沖沖的。]
她看着他明亮的雙眸,眼裏是對自己推測的篤定,只能點點頭承認。
[別生氣啦。]
氣質溫柔的青年,眼帶笑意,卻像狗狗一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沈蘇葉被他的樣子逗得,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嘴角揚起,眼裏的怒氣突然變成了明媚的笑意。
那笑容就像乍破天光,驅散了他心中時有時無的烏雲,讓人忍不住想要流連其中。
咚、咚、咚,心跳不僅重還加快了。
他将手放在胸口,感受到心髒強力的跳動,有些愣神。
晚上,葉見歸罕見的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