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讨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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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黎鶴。一個處于“羁押期”的犯罪嫌疑人。
在被押送往市公安局管轄的拘留所的路上,那位女警——盧靖芠小姐,陪在我身邊。
當然,這個說法太過溫和,換個角度也可以稱之為“監管我”。
我不讨厭她,因為她對我很有禮貌。
她是一位把頭發剃得很短的、身材高大的女性,她身上沒有很明顯的性別氣質。
一直以來,我對這樣的人,無論男女,都很容易産生好感和親近感。
“我是市局成立專案組的一員,之後也還會經常與你見面。”她本來不需要說這些,但她還是這樣對我說。
她坐在我的側邊,本就狹窄的車窗被鐵欄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長方體,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道影子。
那些影子先掠過她,再來到我身上。
“挺好的安排。”我回答。
被“押運”到新的拘留所後,父親聘請的律師也到了。
我坐在一張方形的木桌後面,那個律師與他的助手前後走進來。
雖然只是剛剛謀面,我已經确定自己讨厭這兩個男人,尤其是為首的那個男人。
他顯然就是被父親選中、受父親喜愛的那位大律師了。
“您好,黎鶴小姐,我叫黃鷹,是受雇擔任您辯護人的律師。”
男人解開西裝外套紐扣,在我面前施施然坐下。
然後慢悠悠地從公文包裏取出名片,遞給我。
我沒有接:“黃莺?‘卻被內監遙觑見,故将紅豆打黃莺’花蕊夫人 – 《宮詞(梨園子弟以下四十一首一作王珪詩)》的小鳥兒?”
他顯然并沒有聽過這首詩,但泰然自若地回答:“雄鷹的鷹。黃鷹有雛鷹的意思。和黃鶴一樣。”
我拿過名片,看了一眼。
穩重的字體設計,花哨的燙金細邊。
男人戴着的眼鏡也是這種風格。
“這位是我們律所的見習律師,負責協助我進行此次辯護——小李,來和黎大小姐打招呼。”名字裏有鷹隼的男人介紹道。
大小姐?
這就開始反擊我對他名字的調侃了。
我嗤笑一聲。
坐在他身邊的青年本來躬身想把名片遞過來,聽到我的冷笑,又默默收回手,坐回了原位。
将頭發朝後梳得一絲不茍,身穿剪裁精致的西裝的中年男人審視着我。
他太像我的父親。
我讨厭我的父親。
“黎小姐,我與您父親是老朋友了。為了幫您,我們從安濤市趕過來,把其他 case 全都推了,也算是有誠意,您說是不是?”
我笑笑:“對我老子的誠意拿來給他的小子說,有什麽意思啊?”
他面不改色,微笑弧度穩定:“‘黑貓白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相信我,我擅長捉老鼠。”
“也是,老鷹裏有不少品種擅長捉老鼠。”
“白鶴也不總是像攝影照片中那樣,在濕地裏覓食又出淤泥而不染。”
我一聳眉毛,将他的名片不慎折彎了。
他看向我的手。
既然已經折彎,當然也就不必在乎,我把那張硬紙片夾在手指間撚玩。
他抿了抿嘴唇,再開口說話時依然微笑着:“對了,黎小姐,接下來幾個月我們會長期合作,您父親囑咐我們,如果您有什麽需要的東西,可以托我們去買。”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拘留所沒有我用慣的牌子的衛生巾和棉條。給我買幾袋來吧。”
我說了喜歡的牌子。
黃鷹擡擡下巴,坐在他身邊的青年立刻拿出本子記錄。
“您還有什——”
“我待會兒要用,你們現在就去給我買。”
青年的筆尖頓了頓。
“快去。”我有樣學樣,擡擡下巴,“我還要巧克力蛋糕和甜甜圈,甜甜圈要帶藍莓果醬。再給我買一杯咖啡,手沖不加糖。對了,我還想吃糖,口香糖和棒棒糖。”
被稱為小李的青年看了看黃鷹的臉色。
黃鷹點點頭。
于是他匆匆忙忙在本子上記錄下我的需求,提起包走了出去。
男人取下眼鏡擦拭鏡片,毫無必要地等待大門重新關上,只是為了拖長沉默的時間,以重新拿回掌控權。
終于,他再次開口:“那麽,黎小姐,接下來我們可以談談案子了嗎?”
“好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嘛。你想聽什麽?”
“我的所有時間圍繞您目前的困境,正巧您現在也有很多時間。”他用重音強調他的付出,然後說,“不如從最開始的時候開始吧。”
“好繞的一句話。最開始是多最?”
“我想想……從您和您的男友——吳明遠,初次相遇開始。可以嗎?”
“想不到黃鷹律師還對愛情故事感興趣呢。”
“愛情故事?”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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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蕩圩區警局受審的時候,盧靖芠也問過我許多關于我與吳明遠之間關系的問題。
因此我不需要苦苦思索,就能從回憶裏撿拾出可以用于勾畫我們這段感情的片段,并組織成語言講述出來。
我并不會非常介意向陌生人講述自己、剖析自己。
我自诩是一個喜愛藝術的人,藝術本身就是對人類的解剖。
不過提起“最開始”,我第一時間想起的當然不是吳明遠。
說到“最初”,我想起的是自己的七歲。
在那之前的人生仿佛屬于另外一個人,而在那之後的,才是黎鶴。
那年母親發現父親在外地包養了一房“外室”。
争吵的時候,父親指責母親,說他在外面找人,是因為母親不願意給他生兒子。
我的母親是大學教授,研究的領域好像是化學,具體的方向我已經記不清。我記得她很忙,我記得我在家裏的科研雜志上看到過她的照片。
在我幼年的印象裏,母親就是我整個世界的支柱,是太陽,是英雄。
可是這顆太陽熄滅了。
熄滅在二樓浴室的浴缸裏,一汪紅色的血水中。
長大一些後,我經常在自己遇到挫折時,忍不住在心裏責怪她為什麽會那樣軟弱。她是一個科研學者,一個成功的老師,一個厲害的母親。
她為什麽要為一個我父親那樣的男人去死?
一個我父親那樣的男人的背叛,為什麽讓她的世界徹底崩塌?
我無法理解。
我無法原諒。
不過母親去世的時候,我畢竟才七歲。
當時的我還并不懂事,等到漸漸明白母親是因為父親的出軌而死,已經是我進入青春期之後的事了。
七歲的孩子失去母親,當然就會轉而依賴父親。
但我的父親是一個不會“愛”任何人的人,他的愛只夠用來愛他自己。
他本就沒有打算和他當時的出軌對象結婚,只是在母親死後,他讓那個懷孕了的女人住進我和母親的家裏,要求那個女人照顧我。
平心而論,那不是一個“壞”女人。
她是一個漂亮的、年輕的、普通的女人。
她的确有在照顧我,送我上下學,操心我穿衣吃飯,偶爾問我關于我父親的事。
後來有一天,我看到她倒在階梯上,很痛苦的樣子,血水從一級階梯滴落到下一級。
她要我叫急救,我叫了,并且坐在車上跟她一起去醫院。
當醫生給我父親打電話的時候,我知道她流産了。
聽說沒有什麽明顯的緣故,是自然滑胎。
又過了一個來月,不知道從哪天起,那個我剛剛與之建立了一些情感鏈接的年輕女人就從家裏消失了。
後來父親應該又有過至少三個維持關系較久的女人。
那三個女人都沒有為他生下兒子。
我只知道自己多了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妹妹,那個妹妹由父親的情人養育。在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女人曾抱着還是嬰兒的孩子到我們家門口哭泣,後來便無影無蹤。
年近半百後,父親不再追求得到一個兒子,也不再包養女人——我覺得他應該本來就不怎麽喜歡女人。
他接受了自己不會有兒子的事實,同時也接受了他的女兒,也就是我,并不會如他所願成長為他喜歡的樣子的事實。
“接受”的實際意思是,他對于子嗣、家庭,由年輕時的勉強應付,到步入中年後的一概漠視。
我繼承了一段他的基因。
我的存在代表他曾經有過青蔥年華,我是他踩準了時代浪潮得以鵬程萬裏的黃金時期的紀念品之一。
我對他而言僅此而已。
我是黎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