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俗話

07 俗話

隔天中午在單位吃飯時,梁具福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告訴我,他已經加入了市局刑偵支隊成立的 810 案專案組。

“可以啊老福!”

這不得不說是一個令我訝異的驚喜。

我太了解梁具福了,他向來是一個能避世就避世的老滑頭,從來不會主動攬活。這回為了幫我,他也算是拼一把了。

聽我誇他,他嘿嘿笑幾聲,然後問:“悅心,你那邊怎麽樣?”

“我和趙檢談起過了,說我想做這個案子。”

“領導怎麽講?”

“他當然高興我主動提。讓我可以先把小組成員挑起來了。”

眼下輿論發酵,正是争分奪秒進行安排、搶占先機的時候。

雖然許多事情都尚不明朗,但更顧不得瞻前顧後了。

“那就好……”梁具福慢悠悠的聲音從手機對面傳過來,有些缥缈,“希望能好吧。”

他大概在抽煙。

我本來想提醒他戒煙的事,不過想到他剛做了那麽多努力,我也就先睜一只眼閉只一眼了,轉而抱怨道:“你這是什麽話?可別還沒開始就喪氣。”

“不會不會。這種關乎我們小悅同志更進一步的大案子,我肯定全力以赴。只是……”

我聽到煙被按進蓄了水的煙灰缸。

他站起身,衣物摩擦:“嗯,案子的事晚上回家跟你講吧。今天下午嫌疑人就要轉到市局來了。”

“好。等你消息。”

總之這樣一來,也就意味着梁具福将參與偵破這樁五歲男童被謀殺案,而我将負責檢查與起訴——我們可以随時溝通案情細節。

挂掉電話後,我感到一種久違的興奮情緒。

中學時,我是校田徑隊的成員,當時每次要外出比賽時,我的心髒就會持續砰砰發燙。老師說我太緊張。一開始,這種緊張确實影響了我的發揮,但後來卻成為促使我跑得更快、取得更好成績的動力。

我還記得第一次成為檢察官時,我的心也這樣跳。

我喜歡這種摩拳擦掌準備取得勝利的前夕,喜歡這種興奮。

之後一段時間,梁具福作為專案組成員,開啓了連軸轉模式。

據他所說,這次的組長是他們偵查隊裏最拼的一級警司——石衡。還有一個從蕩圩區臨時調過來的女警盧靖芠,年輕氣盛,熬夜也特別狠。

這麽上下一兜,他作為資歷居中者,實在不好意思偷懶。

只能跟着先适應節奏,開頭連着兩晚沒回家過夜,還讓我送了洗漱用品過去。

過了幾天稍微緩下來,他回家休息半天。

我們坐在沙發上小酌。

我懷孕了不能喝酒,端着母親之前做好給我送過來的果幹茶。

梁具福一口氣喝掉半聽啤酒,打了個愉快的嗝。

他吃着剛出鍋的炸土豆片,說家裏應該再備點白胡椒,接着跟我講了講這樁案件目前的大致進展:

根據屍檢結果,警方推測死者吳玖樂在生前曾被迫服用了過量安眠藥和酒精,大概率在墜樓之前就已經出現嘔吐、抽搐等中毒反應。

死者屍體被發現的位置正對上去,是房屋客廳窗戶。

按照法醫和痕跡鑒定專家的判斷,死者的屍體在被警方接觸前,大概率沒有被拖拽、移動過。

根據對被害人住處的調查,綜合害人身高及客廳窗戶的高度情況,初步認為被害人自己不慎墜樓的可能性極低。

法醫檢查報告顯示死者的死亡時間是 8 月 7 日至 8 月 8 日。

7 日下午曾有一個外賣員送過餐點到吳明遠家中,開門取餐的人就是吳玖樂,因此可以把吳玖樂的死亡時間縮小到 7 日晚五點後。

那段時間,死者父親的女友黎鶴一直在家中。

她聲稱自己因為宿醉昏睡,什麽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

“沒錯,那個叫做黎鶴的女人有重大嫌疑。”

“還有其他嫌疑人嗎?”

“原本還有一個警方重點關注的對象——與死者一家是鄰居,還有過強奸罪、猥亵兒童的前科。但是他也有不在場證明。”

郭建強先前工作的公司倒閉了,7 號 8 號那兩天在替前老板當司機,搬運一批公司的電器、家具前往老板的老家。

8 號晚上坐綠皮火車回到綢州市,在火車站附近小攤上吃的早飯。然後為了省錢,等到公交車開始運營,坐公交回到蕩圩區,又拿着剛到手的工錢去商場購物……

回到家時已經是 9 號下午。

沿途各地的監控和目擊者都可以佐證他沒有撒謊。

“你說了‘也’,”我指出,“你們是不是還有別的懷疑對象?”

“确實是有的。當然就是孩子的父親。”

“吳明遠。”

梁具福嘎吱嘎吱嚼着薯片,咕嘟咕嘟喝下啤酒,然後說:“俗話說得好嘛,‘殺妻子的總是丈夫,殺丈夫的總是妻子’(兇殺案發生以後)人們通常都會最先懷疑妻子或丈夫,而真兇往往就是妻子或丈夫……毫無疑問,在很多情況下,丈夫們确實都想要除掉妻子。盡管有時,他們只是想想罷了,不會真的去做。——阿加莎·克裏斯蒂《破鏡謀殺案》,殺死孩子也總是父母。”

“有那種俗話嗎?”

“有吧?我是個俗人,說的話可不就夠俗了嗎?”

我錘了他一下:“爛梗。”

“總之,吳明遠從 6 號開始就在海滬市參加公司培訓,9 號才和黎鶴一起回到綢州。他的同事可以作證,吳明遠 6 號、7 號、8 號都有按時簽到簽退。”

“具體時間呢?”

“培訓一般是從早上 10 點開始,到下午 5 點左右。8 號是中午結束,所以那天吳明遠把黎鶴叫到了海滬市,他們兩個人和其他三位同事一起去了海滬市的幾個知名景點觀光。”

“這個時間安排……”

“從海滬市到綢州這邊,走高速大概兩個半小時左右車程,高速鐵路只需要半小時。據了解,吳明遠是開車去的。”

“他可能 7 號晚上開車回到綢州,再返回海滬。時間上是充裕的。”

“是的,不過目前沒有查到他的車在 7 號、8 號有過高速公路記錄,小區監控也沒有看到他的車回到小區。”

“你們有去海滬市他培訓的地方調查嗎?”

“這就是我今天要向小悅同志請示的事情了——”

梁具福心情不錯,還有興致在這兒搞怪。

他舉着啤酒杯朝我敬禮:“明天開始我要去海滬市出差了,大概兩天時間,有什麽要我帶回來的土特産嗎?”

“海滬有什麽特産?不不,我根本不關心……”

“海滬海滬,經貿大戶嘛。我給老婆大人買個包包吧?”

“随便你。謝謝。話說回來,既然你們還在調查吳明遠的不在場證明,是不是說,黎鶴沒有提供有助破案的供詞?她肯定更沒有認罪了?”

梁具福的兩條眉毛耷拉下去。

他嘆口氣靠回沙發上:“她的說法一直沒有變,堅稱 7 號到 8 號在房間裏睡得昏天黑地,什麽都不知道。”

“這種說法,聽起來确實可疑……”

“沒辦法,我們也還沒找到其他突破口。現在是盧靖芠和石衡在輪流審她,前幾天每天都審至少五六個小時,換了好幾種策略。”

“真是辛苦了。”

“我也很辛苦的!”

“當然當然,你也辛苦了。來,再開一聽啤酒吧,今天不限量。”

玻璃杯再次續滿。

梁具福抿了口酒,胡茬上沾滿泡沫:“那個女孩——嫌疑人黎鶴——她家境很好,父親是本地一家實業公司的創始人。給她請的律師也挺厲害的,你可能聽說過。”

“叫什麽?”

“湧金律所的黃鷹。”

“嗯,那位律師我知道。前兩年與他打過交道。不過也沒有太深的了解。”

“他算是刑事領域的大律師吧?”

“第一梯隊裏也算前排。”

“相比之下,吳明遠的家境比起黎鶴就要遜色很多了。出生在崖儀市秀水縣,父親卧病在床幾十年,母親經營一家小菜攤,都沒有退休金。”

聽聽八卦還是有趣的。

我拿起一片薯片塞進嘴裏,等着梁具福繼續說。

他喝着啤酒,若有所思:“而且黎鶴今年才 25 歲,吳明遠 33 歲了還帶個五歲的孩子,按理來說……是吧。”

“是什麽吧?”

“別裝傻呀,他們很明顯就不怎麽般配嘛。”

“小福同志,現在是人人平等自由戀愛的社會,你這思想可太腐朽了啊。”

“也是。”他不以為意地笑笑,“吳明遠雖然不富,但是高帥。”

“而且會做家務會帶小孩兒,人家小姑娘被迷住很正常。”我也半開玩笑。

“盧靖芠問過黎鶴,她是怎麽喜歡上吳明遠的。黎鶴說,一開始只是喜歡吳明遠英俊帥氣、做事情有紳士風度。”

“後來呢?”

“她說,後來知道了吳明遠有個孩子,就更迷戀他了。”

“更迷戀他了?”

梁具福抓起一把薯片。

一時之間客廳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咀嚼薯片的聲音,啤酒泡在玻璃杯裏上浮。

“我有預感,這不是一個‘好’案子。”梁具福說。

我愣了愣:“什麽是好案子?”

“罪犯是誰、動機為何,這二者至少有一個明确的案子,就是好案子。”

他搖搖頭,把啤酒泡沫喝下去。

“你還是別抱太大的期待比較好。”他含混地咕哝,像是害怕我發火。

我确實有些愠怒。

我讨厭梁具福總是用一種游戲人生的态度看待工作,也讨厭他總是試圖要我“放松”。

但這些也正是他的特長。

他适時地站起來,說要再炸一些土豆。

“試試看切成螺旋狀怎麽樣?從來沒試過,不知道切不切得出來啊……”

廚房裏傳來烹饪視頻的音樂聲和土豆與砧板碰撞發出的咚咚聲。

我嘆了口氣,拿起手機查看消息。

一條“小晴空”關注創作者內容更新的提示跳出來。

“小王子與霧先生……一分鐘前。”

吳明遠又發了什麽?

我很快點進去——

漂浮着白雲的藍色天空加載背景變淺後,吳明遠更新的內容赫然跳出來:

我不明白我的小王子為何會突然前往未知的星雲。

我不明白我為什麽還要存在于這顆肮髒的星球上。

愛我的人,我愛的人……

期待日後相聚。

那些不尊重逝者、滿口謊言的人,你們會下地獄!

[圖片]

配圖是從上往下俯拍的一處綠地。

很明顯吳明遠坐在一個很高的地方。

照片裏有他的雙腿。從膝蓋到腳趾,穿着黑色長褲,雙足赤裸,蒼白的腳背上有幾滴鮮紅的血。

“老福!老福……梁具福!”我大喊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來了來了!”梁具福左手握着土豆右手拿着刀,從廚房裏跑出來。

“你看這個——”

他看向我的手機屏,神情嚴肅起來,用剛銷完土豆濕漉漉的手指滑動屏幕。

評論區裏第一條就是提議叫急救和報警。

下面很快湧出一連串回複:

『有誰知道博主住在什麽地方?』

『他沒有發過家裏的定位!!』

『!報警報警報警,本地人報警應該會快一點,報警報警報警!』

就在我們查看信息的短短幾秒內,又有一些回複冒出來。

『已報警。請看到此條消息的各位民衆不要重複報警。』

——其中一條昵稱為“綢州市公安局小明”的認證賬號這樣寫道。

梁具福緊皺的眉毛松了松。

“沒事,沒事了。”他用手臂拍拍我的肩膀,“我們有同事負責盯着吳明遠的賬號,他們已經看到了,馬上會派人過去。”

他又看了看那張照片。

“這裏應該就是吳明遠家的樓頂。”

“下面是他兒子被發現的地方?”

“是呀。哎,這家夥如果真是坐在那兒直播自殺……事情可就又鬧大了。”梁具福啧了一聲,嘟哝道,“真會給我們惹麻煩……”

“我想去看看。”我說。

“啊?”

我站起身換下居家服:“反正我今天休假。我想去看看。你把他住址發我。”

“別吧,”梁具福在廚房裏委屈巴巴地說,“我好不容易剛切出倆螺旋……”

他報了地址。

“福橋景苑?離我們家挺近的。”我拿起車鑰匙。

下樓到車庫去的路上,小王子與霧先生的動态下,更多評論在不斷刷新出來:

『哎喲,又在作秀?』

『可憐的父親,都被網暴逼瘋了……』

『讓孩子做童模賺錢的爸爸,失去搖錢樹了當然傷心啦。』

『孩子不會想看到爸爸這麽難過的……』

『你兒子最不會原諒的就是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不過你下地獄他上天堂,你們遇不到的!哦,難怪你會這麽放心地去死,算盤打得真精!』

『別再給熱度了,真是求求了,平臺推送這個不就是吃人血饅頭?吃相太難看……』

『CJ 在幹什麽,還沒找到兇手,每天拿着納稅人的錢摸魚搓麻将?』

『帥哥!不要想不開!好看的臉是稀世珍寶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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