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腐爛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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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建強家裏聞到的臭味來自于吳玖樂的腐屍。
不過,那具屍體并不是被藏在郭建強家裏,而是在房子外面。
就在那片我以為什麽都沒有的綠化帶裏。
——關于草地的判斷,是錯誤的。
從五樓往下看時,我以為是普通草坪的地方,其實是與蘆葦齊高的景觀長草。
而那個年幼孩童的屍體就被掩藏在長草之間,半陷于雨後濕軟的淤泥中。
發現屍體的人,是住在 18 幢四樓的居民。
早上雨停後,他下樓去撿被風刮到樓底的晾曬衣物,聞到很刺鼻的氣味,随手拿着晾衣杆到處揮了揮,掃開一片長草,看到了已經腐爛發黑的吳玖樂。
他被吓得跑到小區保安室,簌簌發抖語無倫次,最後是保安報了警。
我趕到的時候,張叔和另外一個刑警前輩正在讨論是直接聯系殡儀館,還是聯系蕩圩區司法鑒定部門的法醫。
吳明遠在哭,跪在草地裏。
長草随風搖晃,抽打着男人的脊背和低垂下去的頭顱。
一位警察正在他身邊,一方面給予一些人道主義安慰,一方面擔憂他情緒過于激動,撲到屍體上。
我跨過警戒線。朝裏走了兩步,腳就已經陷進泥土,被淹掉一半。
接連陰雨,這塊靠近河岸的土地也變得濕潤泥濘。
我再走兩步,靠近望了一眼。
确認了那是一個孩子的屍體後,我無暇多管其他,拽着裹滿泥土的腿走出來,跑到張叔他們旁邊。
“還是應該讓法醫鑒定一下。”我說。
“看樣子是不慎墜樓。”那位刑警前輩似乎不太情願,“是否檢查遺體,我們還是參考一下孩子家長的意見吧……”
我很焦躁:“二樓的郭建強抓了嗎?”
“什麽?”
“有必要帶他回局裏審一審。萬一是他從強奸猥亵發展成了強奸殺人,這可不是開玩笑。他的房子也必須再搜查。”
“你有申請搜查令嗎?”
“都什麽時候了,這種東西之後再申請不就行——”
張叔頂了頂我的手肘,把我拉到邊上。
“你那哥也是好意,你別太沖。”張叔摸了根煙出來。
他把煙點了,塞進我嘴裏。
我不太好意思,長吸了一口,稍微冷靜下來。
“還是有必要查。”我說。
“你為什麽這麽想?其實孩子不小心從窗戶摔下來,這種事我們區裏一年裏沒有十起也有五起,不少見的。”
“我就是……”我咬咬牙,“直覺。”
“直覺?”
我腦子裏各種東西打成漩渦轉得飛快:“張叔你想,之前幾天吳明遠和黎鶴都在小區裏找孩子,所以我們才沒在這裏仔細搜索,可他們怎麽會不搜自家樓下的綠化帶?”
“這情況,下雨又刮風,”張叔指了指位于小區角落的那片植株瘋長的綠化帶,“疏忽了沒找到其實很正常的。”
“還有郭建強。萬一孩子不是墜樓,而是被他殺害,然後推到窗戶外面想要掩藏屍體呢?對了,一樓居民怎麽回事?屍體就在窗戶旁邊,他們難道沒有聞到臭味嗎?……”
“一樓的住戶我之前已經問過了,其中一家這幾天外出旅行,另一家租客剛搬走,還沒有人住進來——”
張叔嘆了口氣,停下來。
他拍拍我的肩:“先別急。事情确實都需要再捋捋。”
我吐出幾口白色的煙霧,讓尼古丁滲透肺葉。
“……好。”
他看到我想把煙頭按滅在牆壁上,伸手接過去,用粗糙的手指撚掉火星。
他擡高了些聲音,讓我的同事也能聽見,對我說:“你們刑偵科申請方便點,你直接打電話給司法鑒定科請法醫同志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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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了郭建強十來個小時,沒什麽結果。
我心裏有判斷,他多半沒撒謊,對吳玖樂的死毫不知情。
或者說,在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之前,沒有任何犯罪證據,郭建強就算真的行兇也是不會松口的。
到後來,我大概是懷着一種施虐欲在審訊他了。
——你不是很能耐嗎?逃過一次又一次的猥亵定罪?
——你現在很困,很餓?被你摸過的男孩兒和女孩兒恐怕夜夜噩夢,回想起你就會作嘔,比起他們的痛苦,你在這兒關一晚上算什麽?
與此同時,我心裏還有一種漠然在滋生。
我覺得自己像在表演一個義憤填膺的警官,而實際上,我對于一切罪惡毫不關心。
不然,我事先為什麽不盯着這些曾經在我手中竄逃而過的犯罪者呢?
為什麽要等到罪惡發生,我才開始表演憤怒,演繹正義?
沒準吳玖樂就是自己掉下去的。
如果他是自己掉下去的,對誰都好,對他自己也好。
……我不該想太多。我大概是太累了。
割裂感持續到次日下午,我到鑒定科去找認識的法醫。
他還在忙。
坐到他的工位裏灌下兩杯咖啡又小睡上半小時後,我覺得好些了。
他把吳玖樂的屍檢報告交給我時,我從他的表情裏讀出一種類似于幸災樂禍和真情實感替被害者悲哀的交織情緒。
“看來事情不妙啊。”我嘀咕道。
“事情有點複雜,”他說,“如果你要接手這個案子,那有的是你苦惱的了。”
果然是幸災樂禍。
“怎麽講?”我問。
“綢州這邊夏天太熱了,屍體又一直待在潮濕的泥地裏,腐爛得很嚴重。加上前兩天不是臺風嗎,一直在下雨,大多數值得一看的地方都被清掃一空了。”
“這個我有所預料。其他呢?”
“首先,死亡時間推測是 8 月 7 日至 8 月 8 日,更精确的沒辦法給。”
這吻合黎鶴關于吳玖樂失蹤時間的敘述。
“死者的直接死因是頸椎粉碎性骨折導致的腦部出血。加上身體其他部位的損傷綜合判斷,他是從十米以上的高度墜樓的,背部先着地。”
“十米以上——四樓……”
那麽,顯然不是從郭建強家裏被推下去的了。
“問題在于,我們從他體內發現了大量的半消化的安眠藥,以及急性酒精中毒的跡象。這就不是一個五歲孩童身體裏該有的東西了。你說對吧?”
安眠藥?
酒精?
“對了,還有一點值得關注。根據骨骼的狀态判斷,死者的手臂和小腿有幾處骨裂傷要早于墜樓,部分還未痊愈。”
他最後感慨道:
“哎,真是個倒黴的可憐孩子。”
——到底是怎麽回事?
吳玖樂這個年僅五歲的男孩,究竟遭遇了什麽?
他曾被惡意虐待嗎?
吳明遠和黎鶴撒謊了嗎?他們隐瞞了什麽?
這時候我想起那位刑警前輩為難的臉色。以及張叔的欲言又止。
其實我知道潛臺詞是什麽。
那些話是我之前也想過的:
他就該是自己掉下去的。
如果他是自己掉下去的,對誰都好,對他自己也好。
可惜總是事違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