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臺風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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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孩子的驚恐的哭聲。
我腦海裏迅速浮現了無數我曾經親眼所見或者在案件檔案裏看見過的慘案。
那哭聲我聽到了,黎鶴顯然也聽到了。
她迅速地朝房間跑過去,握住門把手猛地推開——
然後站在門口不動了。
我跑過去查看。
房間裏空空蕩蕩。只有一臺開着的電視正在播放節目。
一個親子綜藝,游戲環節裏,摔倒的男孩兒坐在地上放聲痛哭,他的爸爸蹲在他身邊撓頭……
我嘆了口氣——或者是松了口氣,想伸手拍拍黎鶴的肩。
但黎鶴又沖到隔壁房間,拉開門。裏面堆滿雜物,安安靜靜。
接着她退出來,直直盯着郭建強,朝他走過去。
郭建強做出了捂住頭縮起肚子的動作,好像很害怕:“我真的沒有,那次、那次之後,我沒……”
而黎鶴出人意料地暴戾,擡手就往郭建強頭上重重揍了一拳,然後又接連拍下一個個巴掌:“你他媽說清楚,你把樂樂藏到哪兒去了?你對樂樂做了什麽?快說!”
她擡起腿就要往郭建強下身踢,張叔趕緊拉住她。
我也趕忙上前架住黎鶴的兩邊手肘,将她控制住。
“別打架!”張叔攔到二人中間。
“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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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女人劇烈呼吸着,肩膀起伏,脖頸與額頭上青筋浮起。
她坐在房間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慢慢平複情緒。
說實話,我覺得她這樣子挺好看的,野性十足,像發怒的貓科動物。
接着我瞥向郭建強。
這會兒我才注意到,郭建強額頭上多了幾道疤,猙獰蜿蜒,愈合不算很久,呈現一種暗沉的紅色。
我擡擡下巴:“怎麽回事,說說吧。”
經過張叔兩邊詢問,事情弄清楚了。
三個月前,有天黎鶴接吳玖樂放學回家,讓孩子在公園玩一會兒,自己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買吃的。
那天黎鶴本來就和朋友喝了酒,有點兒微醺。沒喝夠,就又在店裏買了一瓶啤酒。
她喝着啤酒拎着吳玖樂喜歡的小蛋糕回公園時,卻發現吳玖樂不見了。
一番找尋後,她在公園角落的樹林裏看到了吳玖樂和一個男人的身影。
一開始,她以為是吳玖樂交到了大朋友,哥哥帶着他到樹林裏玩。
但她朝那邊越走越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那是個中年男人。男人面朝着吳玖樂,解開褲子掏出了生殖器。
黎鶴看明白了發生什麽後,立刻沖上前舉起啤酒瓶照着男人頭上一砸。然後她把男人推到,騎在他身上揍他。
仍不解氣,還把酒瓶在旁邊的樹上磕碎,用鋒利的玻璃碎往頭上招呼。
——郭建強頭上的疤就是啤酒瓶劃破的。
很快,吳玖樂的哭聲和公園裏越來越多放學孩子的笑鬧聲叫醒了黎鶴的理智。黎鶴丢掉啤酒瓶,最後踢了男人一腳,威脅他別讓自己再在這裏看到他。
然後匆匆拉着吳玖樂離開了。
張叔在本子上記了幾筆:“之後你确實就沒見過他了?”
“是的。但沒想到他就住在樓下……”
“遇到這種事要報警,知道嗎?你這是故意傷人,也是犯罪。”
黎鶴偏開頭:“那時候喝多了,又看到那種惡心玩意兒……對不起。我是不該打人的。剛才也是沖動了。”
“你是不是有酗酒問題?”我問。
吳玖樂失蹤那天,黎鶴也是酩酊大醉。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她宿醉了一天一夜,才會錯過關于孩子失蹤的線索。
張叔搖搖頭:“年紀輕輕少貪杯,別耽誤自己又耽誤別人。”
黎鶴沒回答,只是把頭低下去了些。
她肩頸修長,蔫頭耷腦的樣子真有點兒像彎下脖子的鶴,我忍不住笑了下。
張叔轉向仍然靠在牆上不做聲的郭建強:“你呢,有什麽要說的?你到底有沒有再動過人家孩子?”
“真、真沒有!”
“你知道他們一家住你樓上麽?”
“知道。是後後、後來知道的。我怕再挨打,現在出門前都、都要等樓道沒人了才敢出去……”
根據之前和這次的接觸,我能看出郭建強确實是個懦弱膽怯的男人。
實際上,很多戀童癖、性犯罪者都有類似的性格。
正是因為他們面對“強者”時低聲下氣、自我貶低,自覺無可奈何,才會在面對弱者時施以淩虐,借此獲得掌控感與快感。
不過我還是為了确認,要多激他幾回:“郭建強,你少油嘴滑舌。你要真覺得自己做錯了,怕人家打你,怎麽不搬走?你是不是還打着人家孩子的主意,啊?”
“不是的!我我、我沒錢搬……”
據他所說,這套房子是他祖母死後留給他的遺産。
他三天兩頭打零工、每個月領出獄後的救濟金,如果不是祖母一年前去世留下的財産,他現在大概正在橋洞下面流浪。
這倒是很有說服力。
之後我又在屋子裏仔細搜了一圈,确實沒發現什麽綁架一個孩子的相關佐證。
陰雨天暗得早,一番折騰就已經到天色漆黑的時候了。
加上我其實并沒有申請搜查令,這算得上是擅闖民宅——雖說能順理成章進來也是托了黎鶴的福,但總歸不合法。
我站在門口,最後警告了郭建強幾句。
郭建強照例縮着他那張扁平的臉,唯唯諾諾點頭磕巴,令我感到煩躁與麻木。
那時我望向灰暗的客廳,看着那扇被暴風雨不斷拍打的窗子。那些彙聚滑落的水流像黑色的手,抓撓着玻璃。
風從窗戶縫裏嘶喊着湧進來……
我又嗅到那股淡淡的、熟悉的腐臭味。
我搖了搖頭,想要甩掉這種感覺:“郭建強,你好好把家裏收拾收拾,垃圾扔掉,振作一點。你再犯事的話,下次不是搬家那麽簡單了,我肯定把你拷回局子裏!”
狂風呼嘯,暴雨傾盆。
臺風已至。
今天到此為止。該收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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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天全市停工停課,風雨太大,走失孩童的調查也自然暫緩延後。
我一天值班,一天休息。值班那天跑到圖像控制中心,陪同事們一起看監控,沒看出什麽線索來。
休息的那天我躺在家裏補覺,睡了一整天。
我做夢了,夢到我第一次碰上謀殺案件那時的事。
那時我還不在蕩圩區,我剛畢業,被分到航江省另一個城市的刑警支隊。
我在出租房狹窄黑暗的玄關裏來回踱步,看着灰色的金屬門。
我不想出去。不想離開這間屋子。
當時我和一個女孩合租,我們兩個關系親密,分享所有事情,擁抱着取暖。這間屋子是我們最後的巢穴,是我們抵禦外界一切殘酷冷雨的港灣……
但我知道自己應該出去。
那是我的職責,是我的選擇警察道路後必須面對的東西。
我在發抖,拼着一股勁逼自己拉開門——
門後面不是公寓樓的走廊,是案發現場。
十五歲的雛妓坐在廉價酒店床上,渾身癱軟,勒住脖子的繩子仍吊在床頭燈上,白色的枕頭、被單,已經被血水和組織液漿染成詭異污濁的拼貼畫。
她死去十多天了,殺了她的人臨走前長包下這間房間,随後逃逸他地。
“天啊!靖芠!那是什麽?”
室友的尖叫聲從背後傳來,我連忙回身想捂住她的眼睛,卻發現自己還戴着警用手套,而手套上沾滿血污。
緊接着,又發現我愛的人變成了那個死去的人。
我正撲在床邊,捂着屍體的臉。那些脆弱的皮肉經不起我的觸碰,一塊塊掉落下來,黏在我的手心裏。
她被死亡浸泡太久。
血腥味已經腐化,成為一種刺鼻的腐臭,像一把尖刀抵進鼻腔劃開鼻梁……
我驚醒過來。
那種氣味……
啊,那種氣味——
窗簾外透進天光和鳥鳴。
臺風已經過境了。
我想用手抹一把臉,卻又想起夢裏的場景。我望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
這只手是堅韌的、有力的,幹淨的……
我把手靠在額頭上,深呼吸了幾次,感到心跳逐漸恢複平靜。
好不容易擺脫噩夢殘留的不快時,手機突然開始嗡嗡震動,一下子震得我腦仁銳痛。
我趕緊一頓亂摸,找到手機接起來:
“張叔?”
“靖芠,快來!那孩子的屍體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