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游三清好說歹說,這才纏得九江府出借一輛馬車,由張應然趕着,第二天天不亮,三人便一路前往龍尾山。
“籲……”熟悉的懸崖峭壁出現在眼前之時,張應然喝住馬,跳下車來。
游三清和楊右真被急行的馬車颠得暈暈乎乎,下車的工夫,二人雙腳好似踩在棉花堆上。楊右真跟在游三清後面一個踉跄,不小心往前推了一把。
游三清左右也沒個抓扶的,被楊右真推得往前一撲,順着山路滾了好幾圈,終于在懸崖邊上被一塊石頭擋住。一路地上的碎石把游三清的身上硌出了不少青紫,可她咬咬牙,拿擦破的雙肘拼命撐地,站起了身。膝蓋應該是撞傷了,游三清現在每走一步,就覺得下肢痛得快要不聽使喚。
“三清姐!你別亂動,我這就來!”楊右真被游三清這一摔吓得清醒了許多,“噔噔”地拔腿跑來,身後揚起一地沙塵。
游三清忍着周身疼痛,咬牙往懸崖下看去,果然在峭壁上看到些發黑的血跡,還有些屍骨白花花地落在懸崖底部,也無人料理。
“你看,”游三清借楊右真的胳膊轉移些膝蓋上的壓力,楊右真趁着她休息的功夫,指向不遠處懸崖中段用繩索困住的草席:“那就是臭道士和我路上看到的人;他前兩日剛掉下去的時候,還有老鷹在啄他的屍身,實在太慘了。臭道士特地勒馬停下來,我們去附近村莊要了廢棄的草席,好歹給他遮擋一下,不然我們現在來,估計只剩下一堆碎肉和骨頭。”
“那你記得不記得,當時這個人周圍,除了血跡,有沒有什麽标記?”游三清知道,既然已經被老鷹啄食,後來又被楊、張二人裝裹,這屍體的所在已經不是最初發現的現場,只能靠楊右真的記憶。
“他當時身上就纏着草席外面那捆繩子,應該是繩子跟峭壁上的棱角摩擦,支撐不住斷裂,他才掉下來摔死的。”楊右真努力回憶着:“還有,他雖然死了,手裏卻一直握着一個鑿子;臭道士和我都覺得,他既然死死握着,那就是對他頂頂重要的東西,我們不方便幹涉,所以也沒管,就囫囵地拿草席全部包起來了。”
張應然安頓好剛才被游三清跌落驚吓的馬,這才跟上來:“我們去找裝裹用草席的村莊,就在附近,村民多是石坊的石匠,靠山吃山。不過自從前朝嚴禁私自開采龍尾石,做這采石營生的人便失去穩定的訂貨來源,寥寥無幾了。”
游三清順着張應然的補充,往下接着推論:“可就在最近,汪家老夫人為了培養汪少爺在生意場上交際的能力,打聽到這龍尾硯價值不菲,便尋人來這村子,重金雇傭,只為偷采龍尾石,制成龍尾硯,囤貨居奇。”
“如果汪老夫人真的給了這些采石工人很多的錢,那他們賣命地工作也不稀奇啊,說不定還因為得到了這份工錢,非常感激呢;至于反過來殺害汪少爺嗎?”楊右真想起雜耍行當裏,也有很多富戶為了一時新鮮,雇雜耍人挑戰非常危險的動作,也有不少人為此喪命,但并無什麽怨言。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約莫中華兒女的血脈裏,多少是有些以命相酬的意氣所在。
“我們去問問那些采石礦工,不就知道了嗎?”游三清艱難地挪動着雙腿,在楊右真的攙扶下,坐上了馬車。
張應然循着記憶,帶路駕車來到了石匠村。許是青天白日,出門務工人多的緣故,留在村中守候的人寥寥無幾。左拐右拐,游三清看到一家村戶門口,擺着簡單的祭壇,旁邊散落着燒焦的紙錢灰燼。
游三清伸頭一看,這家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瞎眼老婦人在院子裏剝豆子,便開口問道:“”婆婆,我們是徽州的客商,聽說做龍尾硯的石匠,沒有比你們村更好的了,能不能指點指點我們,誰家還缺單子,我們願意多給錢。”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們這整個村子的貨,都被九江府裏的汪家給定下了,只準給他們家供貨,不能私下接單子。若是被汪家知道我們給別人做硯,他們就會告官說我們違禁開采,無證制作,依律打斷我們的手,也不會允許我們再做第二方硯臺啊。”老婦人戰戰兢兢地悄聲解釋:“現在官府只抓開采石礦和制作硯臺的人,根本不在意實際下單子購買和使用的人,到哪裏去伸冤?”
“這麽兇啊,那你們怎麽不跑呢,讓他們找不到人,不就行了。”楊右真表示不能理解。她覺得,身陷危險之時,走為上計才是真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無可奈何的困局。
“就算我們跑了,這龍尾山沒長腳,汪家直接抓一批手腳更生疏的人來這裏開采,不僅毀了山石,還要損傷更多的人命,豈不是更加作孽?”老婦人雙手捏着豆莢子,滿布褶皺的手随着情緒的爆發而顫抖:“自從我兒子前些日子摔死在山崖上,我孫兒還特地進九江府去找汪家說合,求他們寬限寬限工期,這不都好些天過去了,還沒回家呢……要跑,我們也得一起跑啊。”
“老奶奶,你放心吧,這是你的家,龍尾硯是你家傳的手藝,該跑的人,不是你。”游三清将掉落在地面上的豆殼撿起來,放入豆筐,對張應然和楊右真使了個眼色,駕馬車離開了石匠村。
如果采石制硯難免摔死累死,不采石制硯就會因為曾經私自采石制硯而被打斷手,失去謀生的能力,誰能忍得住,不去做出兇手這樣的決定?畢竟在他看來,只要能解決壓迫工期的問題,追根溯源,就應該解決汪家的人命。
龍尾硯,何辜?
回到九江府歸還好馬車,游三清在住所門前和張、游二人暫別:“除了通緝她的孫兒,我也會在答卷的時候順便建言,修改采石制硯的規定,既往不咎,讓石匠村的村民們,有協商修改采石制硯合約的能力。”
張應然點了點頭附和:“如果硯臺是汪家的命,那沒有這些石匠,汪家也不會有命去享受硯臺帶來的利益。如果金錢能換石匠的命,石匠也能換汪家的命,這個交易,不可謂不公平。天下有多少石匠,天下又有多少汪家?石匠,總比汪家多啊。”
“可這世上,殺人償命,一旦出了人命案子,必要請訟師代陳冤情。這老婦人的家境,我們都看到了,必然請不到比汪家更好的訟師。而九江府本身需要給人命官司結案,就更偏向于尋找到一個能撐得起案情的兇手,來給汪家一個交代。”游三清心中感到無奈:“或許有一天,真的能出現一個府衙判官,抛卻一切徇私之念,真正地站在兩方中間,看清世間利害。”
“倒是我淺薄了,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跑。”楊右真發覺此事的境界深意,遠超過了自己的判斷,不禁汗顏。
“你既然愛跑動,那就罰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張應然想起,師父張若虛曾跟自己提起,在九江甘棠湖上,有一座煙水亭,裏面的純陽殿供奉着道家真人呂洞賓。
“你們快去吧,我摔成這樣,是哪裏都去不得了,只想着趕緊交卷,就躺到床上去歇着。”游三清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發現摔着的一側已經高高腫起,像個小饅頭一般大。
“那好,我們明天再來看你,”楊右真抱了抱游三清,便被張應然帶着往煙水亭去。剛走沒幾步,身後便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大喊聲:
“恩人,恩人留步!”
楊、張二人齊齊回頭,發現大勝米行的管家,和那日當街向天拜謝的許大少爺,正身着盛裝,急急地向楊右真走來。
楊右真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老伯是找我嗎?還是找這位道爺?”
“不是你還能是誰!就是這位姑娘!”管家驚喜得涕淚橫流:“那天給我們家送信的姑娘,我們居然還能有緣遇上!”
許大少爺聞言震動得兩眼發蒙,“啪”地一下把手上拿着的東西都掉在了地上。楊右真順着響動往地上一看,是一份厚厚的禮單,拿着紅紙金墨仔細寫就,精美異常。
“東西破了,豈不是我的過錯,大哥好拿。”楊右真眼疾手快地彎腰撿了起來,還給許大少爺。
“多謝恩人姑娘,這是我給我弟弟來九江提親的禮單子,摔壞了一會兒可怎麽見未來親家。”許大少爺拿袖子擦了擦禮單,确認沒有摔破,這才放心地緊緊抱在懷中:“聽說九江府的知府大人是最好面子的,但凡稍微有些失禮的地方,他就立刻否決,所以他的女兒已經拒絕了好幾戶人家;這不,老爺子讓我們來試試運氣,禮多人不怪嘛。”
楊右真這才明白,自己當時給許家送信,幫助他們擺脫了金輪錢莊的指控,反而助推了一把,許二少爺和知府閨秀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