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到死,一切盡在算中……
瞿昙越身軀微微一震,似乎不再能維持心境平穩,四周天地,也因此驟起風雲。他在狂風中怔然望着阮慈,低聲道,“那倘若,倘若我能成功抵禦情種……”
他面上突地流露一絲深切痛楚,似是想到有一日心中将不再有阮慈,便發自內心地痛楚不舍,突地起身道,“但我怎能抵禦情種,我怎能忘懷你,我……我只要想到有一日我将視你為陌路,心底便、便……是玉池翻滾,道基搖晃,真真切切難以将你摒除在腦海之外……”
阮慈注視着他,低聲道,“官人,你降世久矣,經歷過那樣多的情情愛愛,扪心自問,除開東華劍,我當真有這麽特別麽?我們可曾一同經歷生死?”
“我們可有什麽是旁人無法比拟的共鳴?”
“倘若這些都沒有,那你憑什麽對我如此情鐘?情之一字,縱使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想要如此銘心刻骨,卻也需要一定機緣。你此時心中情意,只是你遭受情種反噬的結果。倘若你能成功抵禦,縱使這幾率微乎其微,你也是助情祖發覺了情之法則之中的瑕疵,令她圓滿大道。”
道祖對造物,便是如此占盡優勢,不論瞿昙越是否成功抵禦情種,情祖怎麽都不會吃虧,瞿昙越面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四周峰頭驟然狂風暴雨,天色烏沉沉地,令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他道,“若說如此,我父将我禁閉在黃金龍螺中,讓我在輪回中再參大道,反而是在助我了?”
阮慈搖頭道,“他大約也有他的利益,當日請來白水真人斬去崇雪仙,只是為了玄魄門掌控小寒武界,崇雪仙的蟲國是小寒武界根基所在,它無法融入本方宇宙,小寒武界便始終無法被玄魄門所用。只是斬開之後,他卻未必希望崇雪仙複原和他争權……唉,你也知道這些上境真人,做什麽事都和自己的道途有關,他們心裏哪有什麽真情在呢,只有自己的大道,大道所系,萬物皆為刍狗,是不是己身血脈,又有什麽不同呢?”
“那卻還是有些的,若非己身血脈,也沒有那樣好用。”
瞿昙越望着阮慈,神色複雜難明,忽地道,“我固然也不想讓他們如願,他們生我是為了用我,可或許每一生靈,一旦知道自己誕生的目的,天然便想要反叛。但……但你可知道情為何物麽,阮慈?”
“縱使深知這一切無非情種作祟,可一點一滴,全是由我心底生出,又叫我如何割舍?”
他收緊雙臂,将阮慈牢牢抱在懷裏,呢喃道,“又叫我如何割舍?”
“未遇見你以前,道心清淨無塵,固然純粹,但也宛若平湖,映照虛空,此生何為歡悅,何為悲苦,縱使化身無數,見慣了悲歡離合,但卻依舊無有一絲痕跡留下,只覺人心如戲,輕易撩撥,便生出萬丈紅塵,實在可笑。”
“直到情種反噬之後,我入紅塵之中,方明了紅塵自有紅塵好,點點滴滴,有悲有喜,俱是從心中而發,便是苦痛,倘若我未曾經過,又為何要來世間一回?便是情種反噬,終究也是大道法則主宰,你我身在世上,一言一行,又有何處不是大道法則做主?我發出那許多情種,令多少人為我神魂颠倒,寤寐思服,或許對你求之不得的苦痛,便是我活該承受的報應。”
風波詭谲之中,似乎只有瞿昙越身上傳來的一絲溫度能夠溫暖她的身軀,阮慈望着那攪動如煮的雲岚,聽着他輕聲絮語的情話,竟也能隐約品味到瞿昙越的執迷,她輕輕嘆了口氣,道,“是啊,我們誰不是大道的造物,這道途該怎樣走,或許真是你的選擇。倘若你願有情而死,或許也比失情而存要快活些。”
瞿昙越将頭擱在她肩上,幽幽道,“動手吧,死在你手上,于我是最好的歸宿。”
在這幻境之中,出劍刺死瞿昙越只是一次輪回的終結,他們還會再開啓下一世,嘗試另一種擺脫情種的方法,這或許便是掌道所想,便是瞿昙越無法成功破關而出,也可以借機困住阮慈,她是不會死在這裏的,莫說上清門,連太微門都不會準許,但倘若她失陷在黃金龍螺之內,玄魄門便可借此和擎天三柱交換條件,想來不離小寒武界的出逃大計。
倘若瞿昙越擺脫情種反噬,破關而出,那崇雪仙将難有複原之望,掌道也自有好處。對阮慈來說,卻是少了個對她癡心一片的助力,或者兩人還會反目成仇,又或許小寒武界脫離琅嬛周天,會損傷琅嬛周天的氣運……她靈覺之中,隐隐有不妙預感,似乎這對自身道途并非那樣有利,更何況——更何況瞿昙越心甘情願沉溺在幻境之中,卻是絲毫也看不出有破關的希望。阮慈可以刺死他一次、兩次,但卻無法永遠這般殺戮下去,這樣一次次反複,對兩人都沒有什麽好處,只會讓他們在幻境之中越纏越深。
該如何做?眼前畫面似乎漸漸清晰,她從幻境中脫身離去,在黃金龍螺之外取出那深植識海中的情種,瞿昙越深陷幻境,無法防護識海,她的神通足以辦到,但情根深種,肆意拉扯,會将識海毀壞,道基扯損,瞿昙越将永無走出黃金龍螺的機會,阮慈将這情種交給血線金蟲,其中蘊含的無數情憶,足以讓血線金蟲複原。崇雪仙欠了她一個大人情,自會将玄魄門從小寒武界驅逐出去,至少不會再令玄魄門有帶走小寒武界的機會……
這條道途,堂堂皇皇,直通将來遠處,乃是一條坦途大道,阮慈心中逐漸浮現明悟,湖心島上,随着一道鐵鏈逐漸消散,那第三道鎖鏈緩緩浮現,便正應了今日之事,她要完了己身和瞿昙越的這段姻緣。因她為未來道祖之身,卻在卑微時被迫成就姻緣,當日心中的恚怒,已化為今日道基的鎖鏈,但這還不是全部,這鎖鏈之中,盡是她和瞿昙越本可擁有的無限未來,全由他們在幻境中經歷的輪回構成。倘若……倘若她未有遇見王真人,未有擇選了王真人,那末便會和瞿昙越走入這些未來之中,在另一種可能中,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探索世間隐秘,遍歷道途中的悲歡離合。
難怪……難怪在幻境中,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蘇景行,可以是姜幼文,但卻從來不是王真人,這并非是幻境無法演繹洞天真人,而是阮慈已經親自擇選了王真人,和他有關的未來過去,已是實數中的因果鏈條,受道祖氣運鎮壓,幻境無法攝取,她所見到的都是在所有無窮可能中,被現存因果鏈條排斥的時間線!
這些時間線中的阮慈,也是真正的阮慈,性情禀賦,和她一般無二,但卻因為選擇不同,際遇迥異,這黃金龍螺只是選擇了有瞿昙越參與的那些,還避開了她被瞿昙越殺死的結果,因她真身入內,若在幻境中被瞿昙越殺死,便等如是隕落在此,黃金龍螺也承受不了這恐怖的氣運動蕩。因此她見到的全都是她殺死瞿昙越,繼續自身道途的未來,靈機勾動呼應之下,所見竟成了真實,瞿昙越之死,将成為她圓滿金丹關隘,晉升境界的關鍵一步。
這一劍,再是不舍,也需揮落!
但又讓她如何能夠割舍?
阮慈心中,百感交集,萬千回憶紛至沓來,她心念越堅,搖頭道,“這不是真的你,幻境中的你,是真的你欲要斬去的邪念。”
“瞿昙越,我知道你,倘若你真屈服于命運,我金丹之後,你自會來見我,以師尊安排,啓我情關,和我共度情難的人便會是你。”
倘若如此,兩人的一生都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黃金龍螺中的幻境,便會是真實的歷史,瞿昙越和她共度情劫,以身罹難,在鮮血中完了她的情劫,析出情種,令崇雪仙再複原身……她對王真人的浮念或許會随悟道而消散,便不會再有王雀兒,不會再有南鄞洲地根歷險,白衣菩薩的伏筆又會如何呈現?
“是你不屈之念,掙紮求存,方才有了如今的世界。你我二人的選擇,共同推動因果至此。死在我手上,怎會是你的歸宿?”
“道友,你助我修行,更在這世間留下因果,我不願殺你!”
眼前那金光閃閃的大道坦途随她話聲破碎,湖心島那第三道鎖鏈越纏越緊,阮慈道基生疼,此為靈魂深處的苦痛,但她卻也早已習慣了,一路走來,她所經歷的苦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此時此刻,已無慷慨激昂,反倒是雲淡風輕,疼便疼些,那又如何?
她修道,從來并非為了成就道祖,而是縱情恣意,于阮慈而言,無有權衡利弊,只有随心所欲!“今日便讓我還你因果,助你脫離此難,這亦是此間實數對你的報償!”
她一聲輕喝,将東華劍拔出,抖手刺入瞿昙越眉心,他那盈盈眉眼,頓時顯露詫色,同四周景象一道,凝固當地,阮慈內景天地之中,那鎖鏈不斷跳動膨脹,緊緊勒着道基高臺,她強忍劇痛,道韻向外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剎那間将天地鋪滿,強行煉化。在這遍布這多重道韻的莫名之境,争奪所有,要将其餘大道摒除,将此地化為太初絕境。
情根已然深種,想要拔除,如何能不傷瞿昙越性命道途?在他處或許不能,但阮慈太初大道本就統轄情之大道,在她的太初道域之中,沒有不可能!
只要她對太初道韻的掌控足夠細微,握有足夠多的太初道韻,能夠排斥所有其餘大道,那便可以!
東華劍入體,太初道韻猶如海潮,沖刷而出,剎那間此地強勢大道全都浮現心間,除了本方宇宙情之大道、蟲噬大道,毀滅大道、混沌大道等偏于魔門的大道之外,還有一股飄渺之氣,似乎不屬于本方宇宙,難以掌控,卻又切實存在,正是小寒武界自帶的舊日宇宙氣息。
阮慈輕哼一聲,将涅盤道祖所贈氣運略放絲縷,這飄渺之氣頓時急急退走,連帶四周天地之界,也便是黃金龍螺的軀殼,也随之褪去金色。這黃金龍螺本就是涅盤道祖懶于煉化的些許靈物和本方宇宙魔道的結合,他們本來強就強在這股難以掌控的舊日宇宙氣息,但在涅盤氣運跟前,無不如土雞瓦狗一般,只能倉皇逃去,哪有抗衡的餘地?
剎那之間,太初道域顯化,在這大道規則本就極端的小小螺殼之內,阮慈第一次在實數之中顯化道域。宇宙四方,頓時為之震動,而她則不管不顧,一聲長嘯,布滿無窮道妙,無暇品味那苦痛之中浮現的諸多領悟,伸手向瞿昙越胸口點去,吟道,“吾生天地間,形役幾時休?六鑿不自閑,七情舉相仇。太初歸無物,重來返自由,道友,我來助你重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