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陰真人面上神色出現細微變化,雖然差異不大,但卻仿佛已是換了一個主人從這雙眼睛中往外窺視,一言一行,都帶上了難言風韻,難以言語描述也無法落于紙面,道祖實為已經部分超出本方宇宙規則之上的生靈,自然無法被本方宇宙的言語捕獲。她微笑着望向阮慈,嘆道,“道祖資質,果然非凡,穎悟聰慧,惹人傾慕。”
阮慈道,“情祖對我太客氣了。”
她心中自有許多疑惑,情祖對她态度難明,但的确一向是過分客氣,阮慈簡直要懷疑情祖所見未來之中,有一條正是自己最終被阮慈所殺。不過倘若如此,情祖為何不站在洞陽道祖一側,助他消滅自己,這卻也是令人想不通的一點。
正思及此,情祖仿佛看穿了阮慈的心思,側首笑道,“道祖想得差了,博弈之中,有時論跡不論心,洞陽道祖希望琅嬛周天有人能夠合道,不論是你還是另一位,其心雖異,其行卻與洞陽道祖不謀而合,他為何要消滅你?或許有時他還會暗中相助,栽培于你呢。”
她話中隐藏深意,提到洞陽道祖也并未有絲毫尊敬,阮慈聽了,只覺回味無窮,仿佛見事更明白了些許,又問道,“那麽情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
情祖嘆道,“我想得到的,無非是所有道祖都想得到的。”
阮慈心領神會,“情祖想合第二道?”
情祖是雜修成道,道途比玄修成道更為迷茫,雜修如何得第二道,恐怕宇宙中沒有第二人能夠回答,情祖道,“非但如此,道祖也自有道祖的職責,不妨告訴尊上,自開天辟地以來,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雜修得道的道祖,方才尊上見到的那些情念大道,只有情之大道有我主持。”
“倘若是舊日宇宙,這些情念根本不成為大道,無人可以合道,其運轉自然秉持宇宙中某種特有的規律,無法動搖,那麽也就無妨。正因為其本為大道,長久乏人主持,便會令道韻運轉不便,使宇宙根基不穩。又難免為其餘道祖乘虛而入,上下其手,操弄思潮……這些道祖倒是方便了自己,但卻使得道韻不均,長此以往,宇宙大道會因此失衡,但要談到重新調和道韻,他們卻又無能為力了。”
道祖道争,素來是無所不用其極,既然本方宇宙有這些大道可以利用,那麽自然會有道祖參悟這些大道,利用其道韻為自己推波助瀾。畢竟道祖參悟其餘大道,事半功倍,總要比尋常修士容易得多。但其卻又沒有真正合第二道,也就無法從宇宙層次宏觀調勻道韻。長此以往,便使得大道不平,而情祖身為宇宙中這一類新興大道的道祖,自然是殚精竭慮,這是她無可推卸的職責
阮慈不由問道,“宇宙中道祖有數,難道情祖不能設法立約,使所有人都不得動用這般手段麽?畢竟長此以往,宇宙大道動蕩,或許會提前滅亡……啊。”
她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也有不少修那宇宙毀滅大道的道友,正等着這一刻合道,又或者是合第三道離去,或許有人便是選擇了大道失衡的‘混亂’大道作為第三道呢。”
情祖也嘆道,“小妹才疏學淺,迄今未能合第二道,且随時有入滅之虞。卻又不得不散發情種,傳下道統,令我有些門人奔走,否則,連入局的資格都沒有。”
她似乎是在對阮慈委婉自辯,也不知為何,竟如此看重阮慈心中的好惡。阮慈有些納罕,又好奇問道,“這便是本方宇宙的藩籬麽?陰陽五行道祖可曾有過訓示?”
情祖搖頭道,“并非本方宇宙藩籬,而是本方宇宙的瑕疵,至于永恒道祖,其既入永恒,便是超出本方宇宙的存在,倘若本方宇宙毀滅,他也可令一切回到原點,從頭開始,屆時再修正瑕疵便可。對陰陽五行道祖來說,這不過是一念之間,但對我們這些已有小小成就的生靈而言,卻意味着我等再無可能在道途上有所成就。再演宇宙,所有真靈或許還會從虛寂之中重生,但我等在上一宇宙中已有如此造化,依舊不能維系宇宙平衡,便是不堪大用,在新生宇宙中将永遠沒有入道的緣份。”
牽扯到宇宙生滅,這玄而又玄的大隐秘恐怕也只有道祖能夠如此輕描淡寫地言說了,阮慈搖頭道,“道途漫長,真是永無止盡,便是道祖,也依舊在樊籠之中。哪怕是永恒道主,恐怕也有我們不知曉的博弈之局,否則他亦無創世的必要了。”
“永恒道主之局,便是在我等之中,也只能略微感應一二,只是陰陽五行道祖的心意,我們卻不會錯認,本方宇宙已然跨越舊日宇宙的藩籬,我以雜修成道,便可證明本方宇宙較舊日宇宙更圓滿了一絲。只是雜修之道遲遲不能發揚光大,證明這些情念大道最根本的規則設立有瑕,陰陽五行道祖随時都可能重啓宇宙。”情祖望着阮慈,神色哀愁了些許,忽地輕聲說道,“太初,是以我非得在此時前來見你不可,你已棄了和瞿昙越相戀的所有過去未來,漸漸向那條更為黑暗的道路走去。你千萬記住我的話,不可再相助涅盤。”
此事如何又和涅盤道祖有關……
阮慈已被說得暈頭轉向,所謂棄了和瞿昙越相戀的過去未來,難道瞿昙越被孕育之初,還真是為她準備的道侶不成?想來情祖也定是為她預備了一條跌宕起伏,每一步都能助她修行參悟的情路。只是……只是有王盼盼這跳出輪回,也難受大道侵染的妖鬼影響,她過早地從孟令月身上知曉了情種一事,倘若……倘若她當日沒有留在黃首山中,見識到了情種離去的那一幕,是不是便不會反感情種,也就不會反感瞿昙越,又是完全不同的可能了?
這兩條路的分歧點,原來應在王盼盼身上麽?
兩人四目相對,情祖并未回答阮慈的疑問,只是略帶哀愁地微微一笑,氣質逐漸散去,阮慈忙問,“為何不可再相助涅盤——難道宇宙重啓,此時的涅盤也……”
忽然間,她完全明白過來——涅盤道祖是被裹挾來本方宇宙,她的真靈來自舊日宇宙,倘若本方宇宙重啓,她是無法再度從虛寂中返生的!
難道陰陽五行道祖早已發現了本方宇宙的瑕疵,卻遲遲沒有重啓,乃是投鼠忌器,顧忌到涅盤道祖的存亡?
他借誅殺涅盤道祖證道永恒之後,彼此的生命形式已然不同,按說不會再存在什麽因果糾葛,可以任涅盤道祖永遠被困在虛數之虛,或者只需要在創世後不久,發現瑕疵後便重啓一次,到時候涅盤道祖自然會跟着徹底消亡。陰陽五行道祖想要留住涅盤道祖,甚至是助她重生……
難道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真正結束嗎?
洞陽道祖是否确知此點,涅盤、青君、太一、情祖、洞陽、佛祖、風祖,如今已然露面的七名道祖,究竟都各有怎樣的立場呢?
所謂的道争,是否就是如此錯綜複雜,東華劍也只是大局中的一點而已,阮慈罕見地生出吃力疲憊之感,仿佛不能完全把握此局。但她已然深入其中,再也無法脫身。情祖甚至連再等一等都不願意,她尚在金丹便前來警告,也不知她到底看到了怎樣的未來。
難道是自己相救涅盤、青君之後,陰陽五行道祖重啓宇宙,所有生靈一律灰飛煙滅……
但對宇宙生靈來說,倘若能重新開始,是否也是一件好事呢?他們遲早都會由虛寂中逐漸返生,但那個新宇宙的規則或許會完善得多,至少再也不會出現琅嬛周天這般嚴酷的畫面,凡人只是修士的附庸,低階修士也只是高階修士的附庸,道争之中,大道碾壓,即便心中毫無沾染,只有一絲氣運相連,也要跟着灰飛煙滅……
諸多雜念,紛至沓來。阮慈許久才重新收拾心情,睜眼望向素陰白水真人,問道,“瞿昙越已成棄子,真人如今是怎樣看待他的?”
情祖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素陰白水真人微然一笑,道,“劍使可知我們情修是如何修行的?”
她伸手在心口一指,引出鮮紅心血一縷,彙入靈機,成就一枚栲栳大的情種,緩緩往外飛去,目注其逐漸飛上雲端,輕聲道,“非有特殊天賦,難以修行我道,因每一枚情種中,實則都含着情修的一縷自我。情種遍歷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離合,當這一生到了盡頭,回歸原主之時,便仿佛将一生經歷全數帶回。又不知其中有多少愛歡喜、恨別離、怨無常、癡生死,多少遺憾令人扼腕,多少歡會又過于短暫。這一切全都是我們自身的經歷,雖然身在幽谷,卻也看遍了人世間的人情冷暖。”
“這人世間,本就充滿了惆悵和錯失,沒有誰天生便該得到一切。他因我一念有了誕生的機會,福緣已足夠深厚。便是止步于此,又有多少人還連這一步都走不到呢?劍使既然已擇選了別的道路,便不必再回頭去看,他的事毋需再管,就由他自生自滅好了。”
情修一道,和瞿昙越的無限化身倒是異曲同工,也不知是否因為母親的血統,他對此道才這般有天賦。阮慈也知素陰白水真人所說不假,她自己經歷過的人生便不知有多少倍了,經歷得多了,對他人的困境也就看得更淡,這話并無激将之意在內。人世間太多無奈猶如孟令月對李平彥的愛一般,便是求而不得,素陰真人早見得慣了。
她再無別話詢問,就便起身告辭,素陰真人也未再留。出了庵門,只見姜幼文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見到阮慈,便迎上前抱怨道,“慈師姐,我得了情毒,竟降伏不了!九幽谷的人說是因為我從未動情,需要經歷過情劫,方才有降伏情毒的機會!”
他顯然大感不平不滿,嘟起嘴半日猶自恨恨,阮慈笑道,“那怎麽辦,你的情種也被我取出煉化,別的情種不會來寄宿你,你只能靠自己啦。”
姜幼文本就對戀慕之情沒有絲毫興趣,此時要找個人來歡喜,對他來說着實艱難,一路扳着手指算計着該如何逼迫自己喜歡上誰,至于阮慈,自然第一個被排除在外,他可不願阮慈為了此事浪費時間,突發奇想道。“要不請沈七助完小蘇,再幫我一次?”
阮慈道,“沈七又不是專門幫人過情劫的!”
姜幼文又垂首計較半晌,“李平彥……不要,這個人四平八穩,我不太喜歡他。”
“秦姑娘……”
“人家有喜歡的人了,還是異域修士,道祖親傳。”
兩人一問一答,飛出老遠,離了九幽谷地界,姜幼文方才逐漸從沮喪中走出,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去尋小蘇他們。”
“之後呢?”姜幼文又開始尋摸這附近那些或許藏有奇毒的瘴疠了。
阮慈淡淡道,“去玄魄門走一趟,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