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法力點滴流逝,那城池上空,那靈炁波紋很快便被壓制了下來,此處天地之中的法則似乎正在一步步收緊,将一切凡俗之上的規則都往外排斥出去,阮慈的靈炁法力原本在金丹中期,但此時卻是一點點衰退到金丹初期,若是按照這個速度,只怕數月之內,便會重新成為凡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便是神念也在同步萎縮,否則法力衰退,無法承接神念,神念便會燒灼法體,若是差距到了一定程度,連法體都會受到損傷。不過阮慈雖然驚訝,卻并不焦急惶恐,反而閉目仔細感應衰退中的法力,半晌才睜眼奇道,“法力并非是消失,而是……而是仿佛被某種東西遮蔽了起來,這是什麽神通,難道這就是念獸把我們騙進此地的用意?”
“此地倘若是通往周天本源的入口,念獸是決計進不來的,看來大玉修士已是明白,再等候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獻祭一人,引發了此地的禁制。”
王真人見識終究要勝過阮慈許多,阮慈還如墜雲霧,他已有猜測,只是提了這麽一句,阮慈也就明白過來,“此地禁制不喜超凡力量,将會一再收緊,直到把我們的修為都歸為虛無,重回凡人之身麽?”
“其最終目的,應該便是激你和禁制相抗,此地的禁制唯有你可以消磨,因你是衆人中唯一可以動用道韻層次的手段的修士,這禁制力量不論多麽神妙,也只是一種道韻的體現。而且沒有明确神智主持,和你這未來道祖的道韻相争,終究是難以勝過。”
雖說局勢急轉直下,但王真人語調仍舊沉穩淡然,他此時倒更多了幾分本尊的神韻,“通道打開之後,他們便可進行下一步計劃,有大玉周天氣運映照,或許還真能死中求活,在隕落之前完成來此的目的。”
阮慈秀眉微蹙,大玉修士此舉,勝算其實并沒有想得那麽大,畢竟她們只要按兵不動,等援兵到來,便可從禁制中脫身。但有一點卻令她有些在意,低聲道,“他們……怎知道我是未來道祖,我結丹以前他們便已來此,難道金丹修士,見識已廣博到足以分辨未來道祖?”
若非如此,那便是盛宗之中,有人和他們暗通款曲、傳遞消息,而玄魄門身上的嫌疑,也就因此越來越重了。
王真人淡然道,“那必是魔門無疑,又或者是寶芝行的人。”
他最後一句話幹系實在重大,寶芝行乃是周天第一商行,甚至可以說是第一勢力——中央洲擎天三柱再怎麽煊赫,勢力也只是局限于一洲之內,唯一能夠在每個洲陸上開設商行,溝通有無的,只有寶芝行這麽一間商行。倘若其也和大玉周天有所勾結,那整個琅嬛周天幾乎可以說是毫不設防!倘若之後真有征戰,那麽,那麽——
阮慈瞪圓了眼望着王真人,王真人卻并不解釋,只道,“此種手段,只能蒙騙一些無知小兒,凡是能參透此地禁制本質的修士,又或者對道韻有粗淺認識,都會明白,此時只需順其自然而已,重回凡人之身,也難以剝奪壽元,這種極其特殊的處境,正好磨練道心,只需等候百年,中央洲自有援兵到來。”
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還好,你那族姐心性堅韌,也算聰穎,她應當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方才那靈炁爆發之處,此時便要承受禁制最強力的壓制反噬,那人的法力定然在不斷衰退,而且此人動用法力,會惹來周圍居民敵視,固然他沒了法力之後,還有強橫法體,但此地的住民有不少本身也是修士,只是因本能遵循凡人方式生活,若是說到打鬥,法體強度可未必遜色于他。只怕此時已是兇多吉少,難有生理了。
至于其餘落入此地的中央洲修士,凡是被不斷衰弱的法力驚吓到,想要運法相抗的,反而會遭到衆人敵視,之後也難以存活,就要看衆人對此地的認識如何,定力是否足夠了。若是悟性不強,又或者定力不足,只怕也很難蟄伏百年之久。
除了阮容以外,阮慈也就略微牽挂種十六,那還是愛屋及烏,對其餘人的生死畢竟較為淡漠,她道,“若有變故,也就是這幾個月了。”
幾個月之後,衆人都會失去所有修為,淪為凡人,想要抵抗也來不及,甚至可以說如果決心破解禁制,那便最好是在這幾日,若這幾日沒有出手,等法力衰退到一定程度再行事,那便可見此人心性猶豫反複,難以堅持,在道途上只怕也走不了多遠了。
阮慈雖然心念阮容,但此時也無法找尋,便是想順着那剛才靈炁爆發的方向去尋找,看看能否和同伴相遇,但在無法動用靈炁和神念的情況下,知道方位可未必能找到地頭——此時一切思維方式,又要慢慢往凡人轉變,對她來說又是新鮮又是陌生,随着法力神念被逐漸遮掩,她亦難免有一絲不安,好似自己變得極為軟弱,這種感覺令人頗為不适,本能地便想要避免。
王真人不過一介化身,對此倒頗為淡然,道,“幻陣之中,身化凡人再尋常不過,有些幻境還能令你感覺自己變成了妖獸、靈植,千變萬變,本心不變,你若可執住本我,便也算是度了這一劫。”
此時兩人已無法閉門不出,要在法力被完全壓制之前開辟出一片田地,畢竟此時還能辟谷,一旦完全變成凡人,那就不好說了。王真人觀察此地城池,商業活動十分原始,都是以物易物、自給自足,大部分人都種了不同種類的谷物蔬果,還有些住民喂豬喂羊,至于鹽鐵礦物,乃至醫藥百工,城內各有人執業,卻沒有跨城貿易,大抵是因為這些住民在此生活的時間并不固定,只是被虛數偶然映入其中,也只能有這種程度的交互,不論是跟随商隊也好,雇工也罷,只要是相處久了,都會平添許多因果,令實數更不穩定。
在這樣的城池之中,想要生存那就只有自己開辟田地了,不過好在阮慈法體強度極高,王真人怎麽也是金丹修士,兩人做些農活還是頗為輕松,王真人又傳授給阮慈一套體修秘法,道,“法體也須靈炁滋養,否則難以補足消耗,因此體修到了至高境界,消耗也是極大,倘若放開了吃喝,沒什麽宗門能供養得起,這秘法便是将法體層層封印,減少消耗,也無需動用靈炁,不會驚動禁制,你乘神念還在,盡快參悟,待到修為入凡之後,将法體維持在開脈強度也就足夠了。”
他言之有理,阮慈也怕修為化凡之後,自己會活活餓死,每日裏忙着閉關參悟修行,将法體随着修為衰減逐層封印,如此兩個月後,當兩人開辟的十餘畝稻田挂穗時,阮慈修為終是完全失去,法體也徹底回到開脈初期強度,只相當于武林中的三流高手,也是久違地重新體會到了饑餓的感覺。
她身世特殊,幾乎從未食用過凡間稻米,離開宋國後有王盼盼照料,也從未自己壘竈做飯,對廚事可說是一竅不通,王真人只得親身上陣,先抱了些許柴禾來堆在竈邊,又掏出兩人用稻米換來的火折子,晃了幾晃,點燃稭稈,待火燒得之後,這才緩緩地往裏續着柴火,阮慈看得眼花缭亂,奇道,“你這都是從哪裏學的?”
王真人瞟她一眼,淡然道,“紫虛天中的寶庫,是否有詭奇禁制封鎖?”
他對王真人在金丹時期之後的識憶,并非是全然納入,或許是因為終究并非己有,不好消化的緣故,以往都是談到某事時凝神思索,翻檢答案,但現在修為化凡,如此龐大的記憶也是沉重負擔,王真人在有修為時已将其封禁,因此并不知曉阮慈去西荒寶庫取寶的事,不過從他話語看來,王真人在金丹時期已構思好了紫虛天內的寶庫設計……
阮慈笑着說了說自己和秦鳳羽相識一事,王真人道,“這寶庫和金枰玉真天的庫房是一個樣兒,你要取出什麽,便要證明自己有相應的能力。我築基時所用寶藥,便是在寶庫中求取而來,其中一樣禁制便是一個險惡幻境,我在其中是個絲毫修為都沒有的凡人,生活在一個小村裏,要在三十天內捕殺一頭猛虎,若是失敗了,便會被虎咬死。”
“那凡人之身,每日都會饑餓困倦,家中沒有絲毫積蓄,必須壘竈燒飯、勞作換米,這頓吃了,不過兩三個時辰又會饑餓,勞作半日,所得的不過是一頓飽腹,第二頓所餘糧食便只能吃得半飽。猛虎在山中深處,蹤跡難尋,便是想要入山尋虎,也要積攢幹糧,而且凡人沒有氣力,要殺虎至少需要一些鐵器。要在短短三十日內做到這些事中哪怕是一樣都十分困難,更何況是幾樣呢?”
阮慈很少聽王真人說起往事,聽他提到自己道途,更是好奇,不知不覺便聽得住了,忙追問道,“那你是如何成功的?是否失敗了許多次?”
王真人道,“那是自然,每次失敗,都會承受真實的死亡之苦,在那之前,我自小生活在家中,身邊服侍的侍女都有開脈修為,不過是幾歲,便被楚真人收列門牆,家中自然另眼相待,我連凡人飲食都是少用,自幼服用靈玉寶藥,不過七八歲便自行開脈,這般生活是我從未體會過的,在此之前,我可以說是并不知道凡人到底是怎樣生活。”
他唇邊不禁泛起一絲微笑,此時提到楚真人,依舊能看得出孺慕之情,緩緩地道,“我便是在這禁制裏體會到了凡人之心,也漸漸明白了恩師的苦心。”
“所有修士,都是從凡入仙,由凡人而逐漸不凡,凡人之心,是一切非凡的起始,倘若我連宇宙中數量最多,永遠繁衍不息的生靈心中之念都無法知曉,又該如何參悟大道呢?”
“世間這三千大道,不就正建築在凡人之心裏嗎?”
“修士固然追求超凡,可卻也不能對凡人失了敬畏,我七歲便開脈脫凡,七歲小兒,對這世間能有什麽認識呢?恩師便是要我通過這禁制體會到凡人的苦與樂,要我知道,修士追逐大道,便如同這一無是處的凡人,想要在極有限的時間內殺掉猛虎,猛虎深藏山林之中,己身軟弱無力,一無所有,便是生活在這世上也已經費了大多力氣。世人誰不知道大道就在那裏,便如同猛虎深藏山林之中,有些人畏懼,不敢輕入山林,有些人好奇,卻無餘力上山,唯有最聰慧、最堅韌、最幸運的人,才能步入山林,找到猛虎,并将其殺死。修士合道,是不是便也如同這凡人走入山中,赤手空拳地殺死猛虎一樣艱難呢?”
阮慈已完全進入王真人的描繪之中,不知不覺地想象起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到王真人是如何殺死猛虎的,忙問道,“那,那你成功了嗎?還是設法用別的方法換取到了寶材呢?”
築基靈藥,并非只有楚真人可以供給,以王家實力,要找到最上等的外藥想來也并非難事。有時候一道解不開的謎題,師父的意思也未必是要弟子破解,只是想看看弟子在遇到解不開的難題時會有什麽反應而已,若是一味執迷于此,心性似也不算上乘。畢竟築基的時機也是有限,不可能永遠嘗試下去。但阮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一窮二白的凡人如何在三十天內殺死猛虎,要知道他連鐵器都弄不到,便是弄來了鐵器,恐怕也很難傷到皮糙肉厚的猛虎。
王真人微微一笑,淡然道,“我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終于殺死了那頭老虎,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那禁制是天命棋盤所化,我的天命,已通過對禁制的破解隐隐有所暗示,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道途。”
阮慈長睫眨動,“大道猶如猛虎,你殺死了猛虎……恩師,難道你也有合道之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