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小姐曾說過要把我眼睛挖掉,原來一語成谶,竟是應在了今日……
竟是應在了今日……
怎麽就應在了今日?
阮慈頭暈目眩,無數記憶碎片在眼前掠過,她突而又想起王真人,王真人從來不許天錄跟她出門游歷,如何這次便讓他跟了來?難道今日一事,也在他算中?
他為什麽不——可怎麽就會——
千因萬果互相關聯,鋪成一張大網,她在其中一個節點之上茫然回顧來處,見到的只是自己道途,倘若她沒有擇選太初道韻,倘若她不曾求來感應法修持,倘若她未被胡惠通蒙騙,倘若她在燕山沒有再度嘗試拔劍,倘若……倘若她不是阮慈,她在此前能夠先知,如何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她怨責誰呢?感應法是她求的,全因為她是阮慈,才會走到今日。
這便是未來道祖麽?若是她選了生之道韻,一切全都不會發生。脫離擺布,選擇己身之道,也要付出代價,但她是道祖,她不會有事,代價便全是身邊人在付。楚真人、四大令主,阮氏族人,而今終于輪到天錄。
昔日戲語,竟以這般荒謬的方式成真,功法已明明白白映在神念之中,她要挖出雙眼,那是天錄周身最是通靈荟萃之物,和琅嬛周天聯系也最是強烈,她要将天錄血肉、法力、精魂都血祭雙目,以他的痛苦激起周天憐惜,在那無窮無盡,如大海起伏的心潮之中,分辨出周天那一絲慈母般本能呵護的心思,建築起聯系,在這破碎搖晃的空間中打開一條通道。她要親手殺了這素來與人為善,最是心慈的友朋,只能帶回一雙眼睛,為的只是——為的是——
她在搖頭,阮慈仿若在高空中俯視着那少女面上的痛楚與自責,還有那少年眼中的央求,秦鳳羽面露恍然,明潮深覺不忍,胡惠通有些焦急,蘇景行卻是微露無奈笑意。魔門群修對自己性命都不看眼裏,更何況別人?他們自然只覺得阮慈兒女情長,秦鳳羽何等穎悟,已想到天錄此來只怕是王真人有意安排,明潮和她天資相差不遠,但并非生于中央洲陸,天真活潑,當此自然不忍。至于王盼盼……
王盼盼別過頭不看衆人,忽而又躍入阮慈腰間的靈獸袋,仿佛這般便不用送別天錄。她自然是希望阮慈返回琅嬛周天的,天錄性命再重,她再是不忍,也不能和琅嬛周天的将來相比。它直等到了最後一刻,再沒有其他希望才撤去對天錄的封鎖,它是舍不得天錄的,可形格勢禁,當此不得不為,只能遠遠逃開。
可阮慈逃不開,阮慈必須選,是讓天錄死在此刻,還是死在茫茫虛空之中,或者他們即便不回琅嬛周天也仍可活下來,但對天錄來說,東華劍脫離琅嬛周天,它還不如死了。
她呢?她心意如何?琅嬛周天有阮容、阮謙、王真人,有那麽許多生動活潑的面孔和她擦肩而過,互相留了些情意,大玉周天這樣發了狂地想要阻止東華劍回歸,可見它對琅嬛周天的重要。她真能為一人将周天置于不顧麽?此刻的偏執,日後會否化為更深的苦痛?
每一因必有一果,他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之因,又是怎樣的結果?她任性而為,便帶走了這麽多人,今日若再任性一次,他日又當如何?
不論衆人作何感想,此時此刻都保持了沉默,阮慈立于天錄身前,久久無法言語,只是不斷搖頭。“不……不成——不成的!”
‘嘎啦啦’——
仿若兩塊生鐵相接,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這偌大天地中四處響起,無數小星全都化為飛火,甚而擦着衆人感應落下,此方天地即将步入終結,已是無法逆轉的事實。便是有東華劍鎮壓氣運,那僅僅是金丹修士駕馭的法舟也如同浪尖落葉,随着狂亂的靈炁大潮飄飛旋轉,胡惠通被抛飛起來,差些甩脫出去,明潮連忙吹出一口靈炁,将其拉回,又為船身附上風之道韻,拉着衆人飛入船艙之中,如此方可勉強躲避那方位變換帶來的眩暈感,但氣勢場中變化越來越大,被卷入其中也是遲早的事。
“不能再耽擱了!”他在艙內喊道,“若不回歸,便要早點去尋找空間裂縫,否則我們也——哎喲!”
他未再說下去,想是被秦鳳羽止住。阮慈茫然望了艙門一眼,回身就要啓動船舵,天錄在這般混亂的靈炁下,已無法維持人形,重又化為鹿身,蹄子挖進甲板之中,苦苦抵禦狂風,大喊道,“慈小姐,快!”
他眼中終于也出現淚水,“莫要迫得我自己挖出來……我好怕疼啊,慈小姐。”
它跪在那裏,勉力仰起頭來,垂淚道,“我對你不起,慈小姐,可我實在怕疼……請你憐惜憐惜我吧,慈小姐。”
若它能辦得到,便可自煉自身,免去阮慈的苦痛,燃燒周身氣血,為衆人點亮歸途。但它實在做不到,只能請阮慈動手,天錄因此還覺得對她不起!
它流下淚來,周身法力緩緩起伏,似要醞釀什麽,卻又散去,“我……我做不到,慈小姐。”
“你一向愛我,慈小姐,求你成全我罷。”
阮慈大叫起來,尖銳凄涼,“啊————”
她的聲音被狂風吹得破碎,顫抖着傳遍這崩潰中的洞天,虛空之中,星落如雨,一葉輕舟在狂亂靈炁中因這一聲痛呼顫抖,一頭神鹿跪伏舟頭,濕漉漉的眼睛真誠而又溫柔地望着女主人,它專注地望着迎面而來,不斷變大的劍鋒,無邪瞳仁之中,倒映鋒銳劍尖,那張稚氣容顏似又浮現,天錄細嫩的聲音終于現出一絲喜悅,一絲解脫,他微微一笑,叫了一聲“慈小姐”。
“啊————”
這呼聲痛徹心扉,仿似號泣,下一刻,一股龐然精炁驀地爆發開來,好似大日殉爆,就像是有什麽修士正在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的法力、靈炁等一切本源,兩枚極亮極耀眼的明珠冉冉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轉動了一會,仿佛找到了什麽,猛地一顫,向遠方投出一道純白光束,一種極其熟悉的靈韻剎那間透過光束蔓延開來,秦鳳羽渾身一震,叫道,“家!家!我們要回家了!”
她忽而返身看了明潮一眼,明潮道,“你……你要殺了我麽?”
話雖如此,但他卻并沒有要逃的意思,秦鳳羽搖頭道,“我殺你做什麽?但你也不能随我們回去,風之道祖偏幫大玉周天,你随我們回去會死的,便是不死,也再出來不得。你回去罷,找你師長除去那牽心蟲,将來……”
她突然微微一笑,灑脫地道,“将來也不會有再見的一日,道途雖長,可和你我的距離相較,卻又短而又短,你快些再找個別的小娘子喜歡罷。我也沒什麽好的,別惦記啦。”
胡惠通已起身奔向白光,秦鳳羽道,“這船就留給你了!”
明潮立在當地,說不出話,秦鳳羽将他望了幾眼,突地嘆了口氣,上前抱住他,在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回身飛出船艙,再不回頭。蘇景行對明潮拱手道了聲‘保重’,又從懷中掏出一卷仙畫遞給明潮,笑道,“睹物思人,我也會送秦道友一幅。你的這幅,便在這裏啦。”
他化為一團黑氣,追着胡惠通、秦鳳羽沒入白光之中,明潮捏着畫軸,悵然若失,突地沖上甲板,叫道,“喂,阮道友,我——我能改拜到你門下麽?”
阮慈立在舟頭,眺望那三道遁光,雙目猶自淚流不止,好似沒有聽到明潮的話,她手中捧着一枚明珠,發出濛濛光亮,但那光亮也正在迅速衰減之中,明潮喊道,“阮道友?”
阮慈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凄然笑道,“少年人一時興起,可因果,又哪有這麽簡單?”
明潮一時竟不能答,茫然立在艙門口,阮慈向船舵打出一道光芒,小舟頓時往某個方向投去,明潮心中一動,已知這正是可以脫離此地的空間裂縫所在,看來方才阮道友感應歸途時,其實已找到了另一條路。
風之道韻,靈動活潑,明潮一向心思單純,最是個開心果兒,此時卻是惘然若失,心中遍布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緒,遠望那通天光路,突地喊道,“阮道友,你告訴她我會再來找她的!到那時,我就娶她做我的道侶!”
他們霄雲周天的道侶,倒和琅嬛周天不同,很是當真,一生一般只有一個。
那白衣少女也不知聽見沒有,拔身而起,化作流光,和着明珠一起,投入光路之中,那光帶驀地又再大亮起來,閃爍幾次,這才逐漸轉淡,而周天中已是空空如也,除了明潮之外,再感應不到第二個生靈。
明潮忽然有些懼怕,輕顫了下,盤膝坐回舟中,那小舟順風而行,飛快地沒入了一條黑黝黝的隐匿空間裂縫之中。
衆人一走,仿佛帶走了此地最後的氣運,天空中所有星辰一律往下飛快墜落燃燒,在空中拖出最後的火痕,想來空間翻覆,只在轉眼之中,那淡淡光路也逐漸稀薄,在其徹底消失的前一秒,周遭空間突地一陣蠕動,一枚黑色光點,仿佛有靈智一般,在空中連番扭動,躲開隕石流星,最終還是趕在光路徹底消失以前,一陣閃爍,猛地紮進其中……
“了不得!”
琅嬛周天中央洲陸,太微門玄一宮高聳入雲的某座樓閣內,莫神愛突地跳了起來,将手中把玩着的一枚落葉抛到一邊,一邊叫着‘爹爹’,一邊掠出樓閣,“爹爹!那阿育王境的鑰匙突然破滅了,那層黑光消失不見,是阿育王境終于和我們琅嬛周天脫離聯系了麽?”
她還是築基頂峰修為,距離金丹似乎也只差臨門一腳。
“咦,這?”
青靈門七寶華蓋海上,也有人輕咦了一聲,“阿育王境是走了……不對,似是已經破滅,而東華劍、東華劍……”
臻元真人再不敢怠慢,連忙回到本體之中,運足目力,往天星寶圖看去,觀望周天氣運,只見那過去數年間原本黯淡蒙塵的長劍,此時正一點點重新亮起,更和之前似乎有些微不同,仿佛連閃爍的光芒都發生變化,“東華劍正在回歸周天……”
他長嘆一口氣,不由略微捋了捋髯須,這才微笑道,“上清門那群瘋子,果然是常人無法企及,未來道祖想要合道,困難重重,阻道之輩何其之多,竟還真被她成功回來。哼,連阿育王境都被折騰得完全破滅,想來彼方氣運也是盡歸于其女,也不知她這次回歸,修為又要長進多少,是否成功拔劍……”
剛說到這裏,心念便是一動,驀然間将神念無限拔高,攀到此界頂端,望向中央洲邊境與北冥洲交接之處,那裏正有一道白虹閃過,其中數個光點清晰可辨,臻元真人點頭暗道,“上清門征伐燕山,這幾年雙方都是陳兵邊境,時刻不停地鬥了近百年,也不知折損了多少弟子,又有多少年少英豪浮現,此次大戰,去蕪存菁,便如同修剪枝桠,對這兩門派都是幫助,洞天一日未曾出手,便一日很難分出勝負,也不算是打出真火……咦!”
他不由向上清門方向遙遙看去一眼,見那處雲中,似也有不少人影正遙望洲際,臻元真人身側,亦是浮現出幾個人影,有人沉聲問道,“難道此女竟——”
“拔劍了!”第五長老突地輕呼,“東華劍出鞘,她真在金丹期便煉化道韻,拔出了這柄曠世長劍!”
話音未落,只見兩洲交界之地,驀地亮起一股驚天氣勢,一聲‘嗡’響,蒙塵長劍,出鞘長吟,上清門峰頂那氣運投影大放光華,衆真人都感受到周天氣運更加穩固興盛,不由得喜上眉梢,暗自叫好,遙望着那劍光如虹,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絞——
#“大師兄!西南陣法告急!”
中央洲和北冥洲交界,本就是燕山山門所在,周圍宗門也多以魔門為主,上清門征伐燕山,第一個倒黴的便是這些小宗門,多數都是遠遠遁逃而去,有些撤退不及時的宗門,早已被鐵血抹平。此時這一片橫貫山脈已成為上清門駐跸之所,數十年征戰下來,陣線不過是往前推進了千裏,還遠遠沒有望見燕山山門。不過宗門防禦最強之處,自然是自己的山門,倘若連山門都被攻破,那麽燕山也等如是一敗塗地。
此戰目前還未有元嬰修士出手,便連洞天靈寶,動用得也極為克制,對盛宗來說,還不算是全面開戰,但因此戰牽扯到東華劍這樣的氣運之寶,也難說是否會升級為洞天大戰,又會不會對中央洲陸造成不測損害。但這也都是洞天修士之間的博弈,對元嬰修士,乃至其下的低階修士來說,此戰只需盡力而為,盡量殺傷敵手便可。燕山崛起甚速,此番竟敢掠走東華劍使,也是所圖不小,倘若不令其傷筋動骨,豈非是大損上清顏面?
上清門大師兄邵定星已在此處坐鎮二十年,留有一尊化身在大帳之中,日夜不停地處置這十數萬修士征戰所帶來的種種雜務,這一日又有人送來玉簡,“西南處靈炁猛然爆發,将陣法沖散,快請發出寶材,撥下人手,否則倉促之間也難以修複。”
邵定星眉頭一皺,“西南?”
他沉思片刻,取過一枚玉簡,抖手射出,道,“此事我已吩咐陳師弟安排,你去他帳下聽令,西南乃是我軍腹地,恐怕是燕山那處又有動靜……慢來!”
他驀地擡眼望向天際,清矍面容一片詫異,下一刻身形一閃,已是出現在大陣上方,望向西南山脈,喝道,“激發大陣!”
伸足一跺,腳下靈炁閃耀,頓時為這囊括了整座橫貫山脈的大陣添上一層靈光,而遠處燕山方向,氣勢也陡然間雄厚不少,幾股莫測氣勢幽渺升起,想來是燕山元嬰也察覺到這龐大氣勢,立刻加固陣法,唯恐是上清門的手段。
邵定星見此心中方才稍定,此時陣頂已是有數十人現身,都是上清門及其羽翼小宗的元嬰高修,都是望向邵定星聽他指示,也有一兩人較為心急,沖天邊喊道,“來者何人?既是到此,為何還不現身?”
話音剛落,只見天邊靈炁顫動,猛然間雲層迸裂,一股白光,仿佛穿透道韻屏障,從虛數之中直射出來,落入一座山頭,剎那間便将山頭夷為平地,猶自不斷沖擊,一股陌生氣息從白光中散逸而出,仿佛來自其餘大天,這對琅嬛修士來說極是陌生,不少人都面露異色,更是擺出提防姿态。琅嬛周天幾乎從未有其餘大天的氣息傳入!
“這是……”
“是什麽朋友到訪?”
接二連三的問句響起,便是燕山方向也傳來怪笑聲,遠遠地騰起一股黑氣,幻化出一只大手,以黑氣凝成的一張弓箭,對準白光。因雙方相距遙遠,凡人壓根就看不到,但在元嬰高修心中,這一幕便如同眼見,極為清晰。
眼看那黑氣長箭就要離弦,白光中幾道遁光乍現,一道遁光後發先至,飛出光路,在山脈頂端化為一名白衣少女,面容清麗、身姿窈窕,甫一現身,便從腰間抽出一柄青鋼長劍,往前只是一斬!
劍光如電,凡人只能見到此劍之快,築基修士也僅能感受到此劍的巨大氣勢,但元嬰修士眼中,此劍卻是更勝那白色光路,氣勢驚天,如白虹貫日,似地裂天崩,将此地氣勢場完全占盡,令所有人都有難以呼吸的艱難感,竟仿佛無地容身,只能眼睜睜地望着這柄長劍往燕山方向只是一絞——
燕山方向,驟然一空,邵定星心中大震,忙将感應蔓延過去,果然見得燕山軍營中所有元嬰以下的兵營,全都空空如也,過去數十年間,燕山弟子雖然也折損不少,但天魔最善生聚繁衍,此地又屢屢厮殺,血腥氣蔓延,魔頭最喜此物,因此弟子數量也并未真正減少,燕山魔頭行事更是簡單粗暴,凡是他們為此戰培養的弟子,全都住在兵營裏,随死随化,很多魔頭從生到死都沒離開過戰場,死後又被其餘弟子吞噬,如此幾番反複下來,魔頭更加兇殘狡詐,反而有些越戰越勇的意思,也令邵定星頗感棘手,不知如何破除此節。不料今日卻被這少女一劍斬去,那兵營中幹幹淨淨,生機死氣一概沒有,所有魔頭都已被真正殺死,沒了重來的希望。
神劍之威,竟至于此!
不論是陣內陣外,中央北冥,天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峰頂那名少女,她面色極淡,還劍入鞘,眼神也似劍,斬向每一個膽敢審視她的人。
“東華劍使。”
清越語聲,在氣勢場中蕩漾傳遠,她坦然在天下人之前,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測。“上清阮慈。”
邵定星也的确早有預料,但此時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目光沉沉,久久凝望少女身影。
東華劍使,未來道祖,不是七星小築的阮氏女,而是紫虛天的阮慈!
此劍身承周天氣運,遇合之奇、變化之繁,遠非他人所能想象,自上一任劍使破空而去,南株洲傳劍五百年後,劍使終于再度出世,一劍斬落燕山群魔。令此後的中央洲陸,又多出一位劍氣縱橫的天才之輩,自她拔出神劍開始,此子便不再只是一枚棋子,也成了弈棋之人。
東華劍使,上清阮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