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魔主,你此時幻成的,究竟是我心中的王勝遇,還是你心中的謝燕還?”
這一句問出,寶座上那青衣男子微微一頓,面上閃過明顯怔色,片刻之後,方才開口回答,“你即是我,我即是你,謝燕還便是王勝遇,王勝遇便是謝燕還,這又有何差別。”
話雖如此,但他的聲線卻變成了兩重,雖然十分相似,粗聽仿佛回聲,但細查仍有少許差別,卻和阮慈所聽過的二人話音一般無二。只是此時她已明知此人是魔主化身,自然不會中計,反而想道,“魔主先後派出百餘使者差使法藏令主,別說是朝令夕改了,那主意竟是瞬息萬變,不管是修行出了岔子,還是功法便是如此,可見其心中是有無數性格,各行其是。此時是想要吞噬我的念頭占了上風,但自然也有一個人格,是當時和謝姐姐締約的那人。他若只是虛言诓騙,恐怕是瞞不過謝姐姐。”
她倒也并非盲目崇拜謝燕還,只是修士一言一行,關乎因果,謝燕還叛離上清門,拜入燕山學藝,最終用天魔感應法破空而去,直接引出阮慈入道因緣,這份牽扯到未來道祖的因果,何其沉重?魔主身為燕山首腦,休說和謝燕還,便是和阮慈都有扯不清的關系,此人本應成為她修道助力,便是此時和她敵對,此前和謝燕還合作時,也絕不可能只是虛與委蛇,便是開始打的是這個主意,陰差陽錯之下,只怕也要誕生一個人格,一力為謝燕還完成夙願,魔主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和這人格分出高下才行。
阮慈問那一句話,實在只是好奇,因她心如明鏡,雖為此人美色所動,但卻并未因此波動情潮,要知道所有騙局,便是再精巧,始終也有一點破綻,需要扇動情緒,令局中人自己騙過自己,才能成立,阮慈不為所動,便只能從外形觀察,卻實在無法辨認。但此時見她一問便是奏效,心中也是一動,暗道,“這般耽擱下去,什麽時候才能出去?他既然已是黔驢技窮,不肯再教我禦使道韻,又換了一招,那若這招不能奏效,恐怕便要動用法力逼迫,倒不如暫行緩兵之計,和他言語交鋒一番。”
這般對敵,當然也要承擔言語露出破綻,被魔主侵入心靈的風險,但琅嬛周天修士,每做一件事都必然是有得有失,凡是有所成就之輩,無不是善于決斷,不懼行險,阮慈更是如此,既然計議已定,便是笑道,“我得青君殘魂沾染,又是東華劍使、未來道祖,魔主說你是我,莫非你便是遠古青君所遺,專修天魔道的外道化身麽?”
一語既出,那青衣人周身靈光閃爍,面目也多了一絲狡黠,似乎更像了謝燕還一些——謝燕還一樣也曾是東華劍使,和青君有所聯系,魔主此時若承認阮慈的話語,固然可将兩人合一,借此侵入阮慈心靈,但如此一來,他和謝燕還也将成為一人,他不知多少年來辛苦修成的道基,也會成為青君依憑現世之助,他将不再是他,将淪為青君顯化的一枚棋子!
眼看那道韻之中,似乎有生之道韻顯化,魔主周身那三千大道之中,生之大道更加凸顯厚重,阮慈不免微微一笑,也是暗想道,“可惜,東華劍不能和我辯道,否則我便可借此玩弄文字把戲,調動東華劍中的太初道韻,乘機洗刷劍身。”
她曾感應到自己拔劍機緣,應在莊姬、董雙成等人身上,其實此時來看并未出錯,卻不是太史宜有意蒙蔽,而是的确啓蒙前路,只是和她所想的不同。阮慈原本對道韻攻伐一無所知,若非魔主要完整侵占她道基、法體,便是游歷再久,恐怕對拔劍依舊毫無頭緒,此時雖然依舊大感艱難,但卻也仿佛有了一絲線索,至少學會了不少手段,也知曉萬物之中,都有三千大道,便好像東華劍在創世之時,也蘊含了許多大道道種,只是其中誕生的青君選擇了生之大道而已,東華劍并非單一大道之物,只是生之大道占據絕對優勢,大道之力極為濃厚,将所有其餘大道壓倒而已。
若是如此,她自可設法喚起東華劍中的太初大道,和生之大道之中架設橋梁,就如同魔主或許要占據她法體一般,他的大道,定然不是太初大道,阮慈這未來道祖法體對他來說,便如同東華劍一樣,是極有用的法寶,魔主也自然可以通過種種手段,來驅動這蘊含了太初大道的法體,雖說威能及不上此時靈肉合一的阮慈,但以他的修為和眼界,只要得寶,定然也是如虎添翼,能發揮出許多難以想象的妙用。
心念電轉,已是有不少想法,只待時機合适再一一嘗試,但那青衣人此時面容已是一陣扭曲,在成為謝燕還的前一刻,又化作一團黑氣,硬生生地避免了成為青君化身的命運——雖說此時青君已逝,但此地可是虛實界限最為薄弱的燕只山,所言即是所想,時間更有彈性,哪怕只是片刻,誰知道青君會否就抓住這短暫時機,笑納了這精修天魔外道的化身?便是魔主之尊,亦不敢輕易犯險,對本方宇宙第一個道祖,依舊敬畏至此!
第一招已是失敗,令阮慈學會不少最急需的知識,第二招仍不奏效,魔主心中,對阮慈似也多了些重視,那黑氣又是一陣蠕動,終于化成一個翩翩青年,長相依舊和王真人、謝燕還頗為相似,但又有許多不同,如身高更是颀長,眼角略微上挑,唇畔又仿佛多了一絲笑意,神色中總帶了一絲挑釁、狡黠與撩動,比王真人多了些痞氣粗豪——
須知道天下并不會有一個人生得完全符合另一個人的審美,總會有些差池,此人便仿佛是照着阮慈此時心中最喜歡的長相而生,甚至連阮慈自己,看到這副面孔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的是如此模樣。若說方才那或王或謝的化身,想要撩動的是她的情意,那麽此時這化身便似乎是撩動着她的欲念,前者令她想要親近依賴,盡吐心中感悟,而後者卻令她心中另一大道濃重起來,想要前往此人懷中,與他耳厮鬓磨,做些不便在人前展示,阮慈其實也不甚清楚的事情。
但對她來說,欲念本就并不旺盛,唯有情念未受回報的不滿,卻沒有欲念不能滿足的遺憾,因此這青年雖然撩人,但也只是看了一會,不曾被魔主激發大道控制,魔主似也并不指望,而是舉步向她走來,笑道,“我非青君,但我是你,我便是你心中所有情念所化,你能說我不是你麽?”
阮慈道,“你怎知青君想要的不是我心中所有情念?若你是我情念所化,那更加好了,我便将你獻給青君,我反而可以全身而退。”
她不願讓魔主近身,便也舉步和他周旋起來,兩人在殿中步伐,不覺畫出圓圈,魔主步步緊逼,但阮慈也并非只是逃逸,又将魔主頂得無話可說,面露深思,便主動問道,“我若不想和你說話,又該怎麽辦?”
既然在博弈之中,一問必有一答,阮慈此前采取守勢,屢屢将出擊機會放棄,此時第一次主動出手,魔主也不禁微怔,答道,“那麽你想見誰?我必成全你。”
這對他來說也是好事,阮慈見到了想見的人,心中必定出現孔隙,更方便他侵入心靈。因此阮慈這一問其實很是行險,倘若不能守緊心靈,反而會令自己落入不利境地之中,失去剛剛獲得的小小主動。
但,倘若阮慈所知,比魔主所想更多,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聽得魔主此言,她不禁微露笑意,夷然道,“我想見謝姐姐的道侶,和她比翼雙飛的那位燕山魔主。”
魔主動作一凝,那顧盼風流的桃花眼中,掠過深思之色,将阮慈看了半晌,才是笑道,“你竟圓滿因果道基,我觀你和我相鬥,于道韻厮殺如此穎慧,還有一階道基,你凝練了道韻?”
他卻是借由阮慈要求見謝燕還道侶,推出阮慈已知因果牽連之下,謝燕還必定有一個真心相待的道侶在魔主體內。如此可見阮慈在因果一道已有造詣,更是猜出了她三階道基中的兩階。
至于那氣運之階,因涅槃道祖氣運外逃,衆人十有八九都能猜到,至此,魔主已是将她十二道基琢磨清楚,畢竟是成就洞天,這般人物,便是分裂成無數個人格,也當有如此悟性才是合理。
阮慈已逐漸摸索到生機所在,精神大振,聞言笑道,“魔主,怎麽你總是問,卻并不答我?你該成全我了。”
卻已非此前那般謹小慎微,又有了一絲飛揚神采。可魔主的确被她拿住,當下只能無奈一笑,将此身隐去,又化為一團黑氣,阮慈心中忖道,“也不知魔主在謝姐姐面前,是什麽樣子,是像哪個人嗎?還是并不和旁人相像,乃是謝姐姐心中最美好的樣子。”
正是如此思忖時,那黑氣之中,突地傳來沉重聲響,仿佛是鐵鏈在行走間碰撞到了一處,阮慈不由退了幾步,便只聽得一聲破空輕響,從那黑氣之中飛出一條粗大鐵鏈,橫跨千丈之遠,貫入玉壁之中,眨眼間咻咻連聲,十數鐵鏈橫貫交錯,将黑氣鎖住,直到此時,那黑氣方才逐漸收斂,化現出另一男子,他手、腳都被鎖住,更有數根鐵鏈貫過肩頭,仿佛把他挑起,令他只能懸挂在半空中,連移動半步,都是艱難。
阮慈心中駭異,伸手一揮,升到空中和他齊平,細看此人眉眼,卻是大吃一驚,不由脫口而出道,“怎會,怎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