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後, 當回宮與高堂, 妻妾, 與子女, 即太皇太後,皇後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宮宴。

但朱南羨父母仙逝,又未立後, 膝下更無所出, 可謂真正的孤家寡人。

擺在明華宮的宮宴只有寥寥一席,兩旁的宮婢與內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肴。

朱南羨一見這場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裏吃得了這許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 這是先帝開朝時立下的規矩, 一百零八道菜肴圖的是個吉利, 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嘗一口也好。”

朱南羨“嗯”了一聲, 舉箸坐下。

一旁的宮婢随即奉上第一道菜, 随着金盤落在龍臺上的清音, 早立于殿側的樂師将琵琶一撥,數名衣着妍麗的舞女踩着宛轉的曲調飄飄然入殿。

其實沒有歌舞還好, 歌舞一起, 滿殿笙歌只得一人來賞, 反而寥落。

朱南羨銜了兩箸菜入口:“傳十七與青樾來明華宮吧。”

尤公公道:“陛下, 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與沈大人與您再親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這是您自家的宮宴,他們是不能來的。”

朱南羨默了默,又“嗯”了一聲,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着朱南羨,忍不住在心裏嘆了一聲。

他是開朝就在東宮伺候的,這些年東宮每逢團圓,故太子妃總提前一月就開始操持,家宴是熱熱鬧鬧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還有沈家三妹都會來,一家人無拘無束,在深宮裏過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沒幾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與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與沈大人簡直要将朱麟捧在手心裏寵,每回家宴上,都要為麟兒日後從文亦或從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記得年關節前,沈婧還特地叮囑說今年東宮的家宴,要多添一個人,是十三殿下要帶蘇禦史來。他當時還想,十三殿下怎麽要帶個臣子來,他這樣不上心,何時才能添王妃呢。

其實仔細算算,這些舊事不過才過去大半年,卻像被誰一下子推到了前塵故夢裏,撈起來都滿手塵埃。

朱南羨從前在軍中養成了習慣,用膳的速度很快,到了後來,反倒是他要停箸等着宮婢上菜。

眼前的确是絕好的珍馐,但他出生榮權,什麽好吃的沒吃過,心中記挂着蘇晉,又不便當着這百名宮婢內侍的面問出口,竟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戌時,等到宮婢們将碗碟撤了,尤公公道:“陛下早些歇着吧,趁着明日辍朝,好好養一日。”

朱南羨靜坐片刻,起身道:“好。”就要往內宮走去。

正這時,在殿外守着的內侍來報:“禀陛下,十七殿下求見。”

朱旻爾其實酉時就到了,在明華臺等了一個時辰,直到瞧見宮婢捧着金盤從宮內退出來,才上前來請求觐見。

行完禮,朱旻爾道:“臣弟有些話,想單獨與陛下說,不知可願與臣弟去明華宮外走走。”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秦桑,你一人跟着朕便是。”

得到明華宮外,他問:“你怎麽這時候過來了?”又問:“什麽話要與我說?”

朱十七這才道:“也沒什麽,回宮後沈大人來找了臣弟,讓臣弟尋個借口将皇兄您引出明華宮,讓您好去見自己想見的人。”

沈青樾的原話是:“今日是十三的登基大典,勢必要恪守規矩,以免日後惹人非議,用完宮宴後,若沒人請沒人邀,他只有先回寝宮,睜眼躺上一夜。”

朱南羨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長機靈了。”随即将步子一折,轉身往未央宮的方向走去。

宮人餘葵剛自隔間內取了蘇晉的換洗衣袍,迎面撞上一身着黑金龍袍的人負手邁入堂中,忙不疊拜下行禮,說道:“奴婢不知陛下今夜前來,已服侍蘇大人睡下了,陛下恕罪。”

朱南羨道:“無妨。”又問,“蘇侍郎怎麽樣了?”

餘葵道:“回陛下,蘇大人正午時回來體力不支,發了一身汗,奴婢等伺候她沐過浴,睡了兩個時辰,大人傍晚起來用了些清粥,胃口還好,一個時辰前說覺得乏累,又歇下了。”

除了餘葵外,醫正方徐也跪在堂內。朱南羨看向他,問道:“可為蘇侍郎診過脈了?”

方徐道:“回陛下,已診過了。脈象上倒是還好,只是有些細遲,因為睡了許久,身子骨的确孱弱,好生休養十天半個月,想必可以複原。”

朱南羨道:“這便好,那朕進去瞧瞧她。”

方徐擡眼皮看了朱南羨一眼,想到陛下畢竟七尺男兒,又正值血氣方剛之齡,深夜來此探望,難保會發生什麽,忍不住又叮囑:“陛下,蘇大人剛轉醒不過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腦中淤血也不知散幹淨沒有,要切記不可疲累,不可操勞,以免遺留下病症。陛下您……凡事萬莫急在一時,最好忍上一月,讓臣确定蘇大人身子無礙,才是長久之道。”

朱南羨愣了一下,頃刻反應過來方徐所謂的“急在一時”和“長久之道”是何意。

他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聲:“朕知道了。”

進得隔間,朱南羨往卧榻上一看,見蘇晉正睜開眼望來,怔道:“我吵醒你了?”

蘇晉撐着坐起身:“午後就睡過了,方才歇下後,心裏總覺得陛下會來,一直沒能真正睡着。”

朱南羨将門掩上,步去榻前,取了兩方引枕墊去她身後,一邊說道:“早知你在等,我該早些來。”

他為她墊引枕時,整個人其實是俯在她身前的。

玄黑袍服散發着淡淡的龍涎香氣息,她仰頭就能看到他的下颌與脖頸。

“陛下。”蘇晉扶上他的臂彎,“已九月了。”

“嗯?”朱南羨愣了一下,俯下臉去看她。

她清透的眸光裏有些無措,對上他的,又垂下眼簾:“我把……說好的七月十三睡過去了。”

朱南羨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過去便過去了,再挑一個日子便是。”他看着她,聲音低沉而好聽,隔得這麽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喉間輕微的震動,“你還怕我不娶你麽?”

蘇晉亦擡眸去看他。

清新的,帶着一絲藥味的鼻息就噴灑在他脖間,眸底流轉着的光如月下滉滉而動的湖水,每一絲微瀾都攫取他的心神。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沒了,目光深處有令人焚灼的認真。

這樣的認真她亦感同身受,忍不住傾身向前,柔軟的唇瓣在他的嘴角微微碰了碰。

朱南羨的喉結上下一動,這一碰猶如她随手一撥便撬動他心裏頭的千斤閘,千丈萬丈潮水都奔騰而下,他閉上覆上她的同時,忍不住輕聲嘆:“阿雨。”

“嗯。”她低聲應他。

“我實在是……”他不敢吻深了,只能淺嘗辄止,然後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臉頰,修長的手指理開她額稍的發,抵着她的額頭:“實在是忍不了。”

蘇晉怔了怔,随即反應過來他的“忍不了”是何意,整張臉一下灼燙起來。

他又如蜻蜓點水,溫柔地掠過她修長的眉,清冽的眼梢,劃過她薄如蟬翼的耳畔,伴着鼻息與濡濕的觸感,令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顫。

“我為了不立後,當着衆臣的面,許諾守孝兩年,可我——真地忍不了這麽久,這個諾,我不守了好不好?”

他的唇自她的耳垂,沿着她削瘦的臉頰,又回到了她的嘴角。

蘇晉眸光盈盈,低聲應道:“陛下的許諾,只是為守孝不立後,可對阿雨來說,妻也好,臣也罷,阿雨的身與心早已許了陛下。”她扶在朱南羨臂彎的手慢慢收緊,“只要陛下想。”

原本能憑借意志力壓住的千萬丈潮水一下從身體某一處噴薄而出,跟他的渾身的血水都攪弄在一起,便成一汪奪魂蕩志的江海。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往下略略一帶,讓她平躺于榻上,重新俯下身去。

整個世界都消失得只剩一個眼前人,她的每一次吐息每一聲低吟都讓他覺得地動山搖,卻又美不勝收得讓人想往深處的蒼山雲岫,雪海飛澗裏探尋。

他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自己仿佛是迷了蹤跡,不期然間,卻聽到她幾聲努力遏住的急喘。

這幾聲急喘令他的神識驀地一震,先時方徐的叮囑一下子又回到他腦海裏——蘇大人剛轉醒不過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腦中淤血也不知散幹淨沒有,要切記不可疲累,不可操勞,以免遺留下病症。

情海如潮,連他都目眩,更莫說此刻依偎在他懷裏,還未曾病愈的她了。

朱南羨狠狠一咬自己的舌根,險些咬出血來,才将自己的清明喚回。

俯臉去看蘇晉,只見她額頭有汗,雙頰是并不健康的潮紅,唇色已有些發白了。

“阿雨。”他扶住她的雙肩,“你可還好?”

蘇晉的雙眼的半阖着的,搖了搖頭:“我沒事。”

朱南羨看她這副無力的樣子,懊悔道:“怪我,險些沒忍住。”

他為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為理了理她的鬓發,扶着她重新坐起,取過自己冕袍罩在她雙肩,移去桌前一邊斟水,一邊道:“來人。”

栒衣與餘葵推門而入:“陛下。”

朱南羨将手裏的水遞給蘇晉,叮囑了一句:“有些燙。”然後才對跪着的兩人道,“去将朕月前放在未央宮的事物取來。”

餘葵稱是,退了下去。

栒衣擡目看了一眼,只見朱南羨渾身只着中衣,一身龍袍竟罩在蘇晉身上為她禦寒。

她不由咋舌。後宮女子總提“聖眷”二字,又說列朝列代哪位皇帝為着嫔妃做出許多失心失智的事來,可那樣的失心失智,總躲不過皇帝本身的昏庸。

然而,她今日見識了晉安帝這樣的聖眷,只覺是聞所未聞了。

栒衣俯下首,雖知道今日聖上的登基大典,照理當回明華宮歇息,仍是問了句:“陛下今日可要歇在未央宮?”

朱南羨回頭看了蘇晉一眼,她臉上的潮紅已褪去,取而代之的蒼白病色令人放心不下,于是道:“嗯,歇在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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