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嘩啦一聲大響,衆人雖在禁制之內,但卻也迎面吹來一股清涼之意,再回頭看時,那朗朗青天便已是隔了極遠,只有模糊影子扭動,而舟身四周便是那晶瑩透亮的水域,因此水極其靜谧,又非常清澈,如果不和陣外真正青空比較,幾乎難以察覺自己身處水中,阮慈立足舟頭,仰首上望,只見極高遠處才有那麽一絲漣漪,便仿佛是不斷有雨滴從天邊落下,在水面上激發處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再往下看時,水色亦是到了極深處才逐漸濃郁,最終有那麽一絲深黑色,但這并非是水本身變色,而是天光已照不到那樣深沉。阮慈不由泛起一個念頭,問齊月嬰道,“月娘,你說這寒水澤深處,是否有一道界限,天光到了那處便再行不下去,你說在那界限之下,會不會有什麽厲害的大妖栖息?”
齊月嬰呆了一呆,答不上來,圖仆卻笑道,“慈小姐真是蕙質蘭心,每一問仿佛都蘊含着哲理。不錯,昔年我随主君來此時,主君便說道,凡是大江大河,所有水較光深之處,都是滋生幽鬼陰怪,甚至是天魔穿渡的所在,至于為什麽,我這化身卻是記不得了。”
徐少微接口道,“這并非金丹所知,記不得也不奇怪,日月陰陽,光暗虛實,這些緯度相生相克,凡是黑暗冷寂所在,不見天光,不得人心投注,便是實數薄弱所在,虛實分界往往十分模糊。若非洞陽道祖鎮住周天,這寒雨花根本便不可能繁衍至今,那些守候虛實交界處,想要捕捉天魔煉法的魔門弟子,肯定要把這裏弄得鬼氣森森、熱鬧非凡。”
她和圖仆關系顯然不差,走上前指點着圖仆,笑嘻嘻地道,“圖伯,這個女孩子是怎麽讨好你的,叫你連劍使都不搭理,說話間只寵着她。”
圖仆乃是器靈化形,凡是這種妖怪之屬,都是天生單純,沒有城府,此前在舟頭便差些說破了他對阮慈的親近——阮慈手持的東華劍,此前在上清門也不知呆了多少年,圖仆這器靈對器靈出身的青君又如何不仰慕親近?因此他對阮容雖也親近喜歡,但天性更親近阮慈。阮容便是觑破此節,才不叫他說下去,免得引來有心人的聯想。
徐少微話一出口,阮慈便知道她大約是動了一點疑心,也是暗嘆太微門種十六實在來得不巧,也不知怎麽,你退我拉,不知不覺竟把徐少微給招來了,圖仆此時便顯得尴尬,他又知道真相,又不善說謊,說不得就要在徐少微的試探下露出馬腳。
不過圖仆到底也有金丹修為,或得了齊月嬰吩咐,表現得頗為自然,笑道,“我便是最喜歡古靈精怪的小孩子,難道少微小姐記不得了麽,從前我也格外看你好些。”
徐少微笑容明豔,似也是想起往事,嫣然道,“如今回首看去,那時候是真的無憂無慮,一轉眼,好幾千年過去,仿佛是好幾輩子以前的事,我也許久不見圖伯了。”
圖伯嘆道,“如今是輕易無法見面了。”
徐少微得謝燕還喜歡,從前自然常常到七星小築盤桓,這兩人談起天來,一句謝燕還沒提,卻偏偏心照不宣,彼此一笑,徐少微招手道,“月娘,你入門以來,我們還素未謀面。”
齊月嬰上前見禮,阮容、阮慈也少不得謝過徐少微援手之德,一并道過別情,徐少微笑道,“你們兩姐妹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姐姐我還見得多些,妹妹竟緣悭一面,一向只聞其名,虧我們還同行了那樣久,快上前讓我看看。”
她們一行人把南株洲弟子帶回山門,多少也算是有一份善緣,阮慈笑着上前行了禮,道,“其實已見過太多面了,從天舟回山,一路同行,只是當時師姐眼中看不到我而已。”
她語調俏皮,滿臉靈動之色,一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便是在方才大展神威的徐少微身邊,依舊自信十足。徐少微握着她的手,對圖伯笑道,“慈師妹當真是和我一般的性子——哪裏就看不到你呢?只是自然要看你姐姐多些,你借她東風而起,将來也是洞天有望,我輩乃是同道中人,我資質又愚鈍,別看現在比你多行了幾步,但誰知道什麽時候會被你趕過去呢。”
似乎已然釋疑,将阮容當成劍使,不過阮慈并未因此放松。剛才那種十六說徐少微已經取得陽氣,功行圓滿,阮慈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然是真,那徐少微定然和太史宜達成了什麽交易,是否就包括把阮容劫走送往燕山,這可是誰都說不清的。
不論如何,身處寒雨澤中,和外界交通不便,以徐少微的修為,如今局面如何發展,完全是她一言可決,衆人都只能跟從行事。稍微賞玩澤內風光,便回到舟室之中,議定行止。徐少微對阮容道,“那風波平小磬,還暫時不能還你,以我靈力,一旦全力出手,必定攪動水面。種十六有清善真人賜給的法寶遮護,卻可以肆無忌憚地出手,我只有持定小磬,方能不落下風,否則遲早要輸。”
阮容此前希望由齊月嬰來執掌此寶,但齊月嬰竟無法驅動,她怕是将小磬給出時,便想到拿回來不是這般容易,此時不露難色,泰然道,“山門賜寶,本也就是用來摘取寒雨花,并非小妹私物,徐師姐此番安排極是妥當。”
齊月嬰道,“此次進澤,距花開還有一個月有餘,那寒雨花王更不知何處尋覓,太微門既然要尋覓花王,那我們……”
徐少微眉頭微皺,嘆道,“他們以有心算無心,怕是攜來了可以感應氣運的法器,此番花王怕是難逃厄運了,我們要搶花王,便只能是做那螳螂之後的黃雀。不過也要看清善真人對這花王是否志在必得,若她實在想要,大可遣一分神前來,那花王一旦得到,氣運便立刻為太微門所占,已是搶奪不得。”
這寒雨澤和外界畢竟是并無阻礙,遙山宗所立大陣,也不過是為普通修士而設,洞天真人的陰影依舊籠罩其上。阮慈問道,“若是清善真人分神在此,我們還試着搶奪,會否反而中計,被他們搶走姐姐?”
徐少微道,“這便是我最擔心的事,劍使安危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實在沒有把握,那便不要圖謀花王,采摘一些寒雨花回去也便罷了,橫豎門內并沒有明言要搶奪花王,此次不過是讓劍使見識一番中央洲的風土,順便全了門內規矩。”
阮容亦是深有城府,聞言并不看向阮慈,只是蹙眉言道,“話雖如此,但小妹入門以來,處處特別,此次回山之後,想來也不會再出門辦差。若只走得這一趟,還不能辦得圓滿,也是過意不去,只怕破關金丹時,心境會有所挂礙呢。”
齊月嬰雙眉緊鎖,但卻沒有出言勸誡,而是對徐少微無奈地一笑,阮慈大大咧咧地靠在榻上,望着窗外風景,圖伯更是一語不發,像他們這樣的仆從,也不可越俎代庖,影響主人的決定。
徐少微将四人逐一看過,也是微微一笑,道,“那便見機行事吧,不過劍使安危,始終是最為要緊,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所有人都要有隕落此地的覺悟,諸位可是明白?”
圖伯、齊月嬰都是自然點頭,阮慈小嘴一翹,看了姐姐一眼,喊了聲明白。阮容卻有些無奈,對妹妹微微搖頭,似乎是在示意自己也并不樂見此事,又向徐少微苦笑道,“徐師姐何必這般逼迫小妹,這豈不是讓小妹多添了許多顧慮?”
徐少微笑道,“你想要取花王,我們這裏自然可能要為此隕落幾人,我不是迫你,我是要你明白,你每個選擇,都會有人因此而活,因此而死,你是東華劍使,自然要有氣魄承擔選擇的後果。”
阮容不由将屋內衆人,逐一望去,衆人都是坦然回視,她眸光游移不定,半晌才咬牙道,“修道之路,本就是千難萬險,百尺竿頭,更要再進那一步,不可因些許周全之意,便改易心意。寒雨花王似乎是氣運之物,此物最是難得,與敵一分,我便弱了一分,衆位今日在此,我也知你們是心甘情願,若是真有什麽不測,我亦不會推卸,此中因果,由我阮容一肩承擔!”
圖仆眼中放出亮光,喝彩道,“好,這才是劍使風姿!昔年那位小姐在主君門下時,也是這般敢于任事。唯有這般擔待,才有資格拿起東華劍!”
齊月嬰面上頗有些焦慮,但最終仍是笑道,“小師叔的氣魄,勝過我許多。”
阮慈翹起嘴,有些埋怨地道,“說着些好聽的做什麽,身為羽翼,該做什麽難道還不清楚麽?便是說得這樣好聽,也未必真個明白劍使羽翼的感受。”
她又伏到窗邊去看風景,阮容對徐少微歉然道,“師姐莫要責怪她,我妹妹還有些孩兒脾氣,剛才你說洞天之望,中了她心事,她……她本也可鑄就九層高臺,但因急着去恒澤天,少用了幾年功夫,最終只能鑄得八層。”
徐少微嘆道,“這是我的不對,慈師妹也不用灰心,待你元嬰之後,也可設法回到過去,彌補道基,只是比你姐姐多費些功夫罷了,卻并非完全絕望。”
阮慈雙眼大亮,回頭急問道,“當真?”
旋又似很快想起純陽天和紫虛天關系平平,眼神又黯淡下去,扭頭不理徐少微,阮容對徐少微無奈一笑,起身道,“師姐,我們是否該輪番下水适應一番,否則真有了什麽紛争,不熟悉水裏境況,怕是要吃虧的。”
徐少微笑道,“這也是自然,不過此次有我和種十六在,只怕其餘宗門都不敢有什麽動作了。就看青靈門會不會把福滿子派來吧。最好是不要,此子在《青靈福運秘錄》太有天賦,乃是天生福運之人,若是他來了這裏,又什麽都沒做,就拿走最大好處,我只怕我道心要受影響的。”
阮容只當徐少微在玩笑,捧場地輕笑起來,阮慈卻知道徐少微說得不錯,她有第五蒼記憶在身,自然知道《青靈福運秘錄》中的法門,不但可以增強自己的福運,而且還能在敵人道心中種下對自身福運的哀嘆和埋怨,這般種子一旦種下,敵人的福運無形間便會被逐漸削薄。而這只是許多法門中最為簡單,連築基弟子都能掌握的一種而已。
對福運下手,若無特殊法門,己身甚至沒有知覺,所以青靈門的敵人總是不知不覺間便會變得倒黴,這在凡人界,或許還沒有太強的影響,但在修真界,福運被削,門派幾代間可能就會衰敗下去。第五蒼識憶之中,唯有那些有罕見靈寶,可以鎮壓氣運的宗門,方才不懼青靈門這門神通。
“我們上清門有姐姐在,倒也不怕青靈門的人。”她不由就笑道,“而且不到洞天,這門功法也沒什麽可怕的,我去恒澤天的時候,青靈門弟子自始至終都是悄無聲息,似乎連內城都進不去……嗯……”
說到此事,她回味一番,倒又覺得悄無聲息也不是壞事,以恒澤天那個折損率,若是從開始就沒有進內城,反而是運氣好的表現。一時不由深思起來,徐少微笑道,“看吧,青靈門的人一向悶聲發大財,上一次我帶人前去的時候,若不是種十六強運壓制,最終怕也要被青靈門得了好處去,我們三家弟子,太微門的半路就死了,你呢,也是九死一生,僥幸取得玉露回來,他什麽也沒拿到,跟着見識了一番,又全身而退,仔細一想,豈不是中上結局了?這就是青靈門的風格。若是福滿子真的來了,他也絕不會和種十六一樣聲勢浩大地現身,指不定現在就藏在我們後頭看熱鬧呢。”
她雙眼微閉,顯然在調動神念,片刻後睜眼道,“嗯,一無所獲,倒是在前面一千多裏發現一頭極寒水母,我們瞧瞧去,容師妹看看能否獨力将它殺了,難得來一次,好歹也演練一番身手。”
法舟随即加速往前飛馳而去,足足過了有半個時辰,一道黯淡遁光這才飄飄搖搖飛到當地,停頓下來,化作一個大頭少年,對法舟前去方向笑了一笑,自言自語般道,“難怪我心中偶然感應,停下來捉了一會魚,若再跟得緊一些,只怕就要被抓着了。”
他沉吟一番,笑道,“接下來該做什麽呢?咦?我怎麽居然想要去找太微門的人,幫他們來追一追劍使?”
他似乎極為随性,想到哪裏便去到哪裏,念頭一起,便連上清法舟也不追了,随意找了個方向,緩緩飛去,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只小舟追來,在這裏停了片刻,走出一對少年來,彼此商議一番,居然也就當場分開,各自找了個方向去遠了。
且說上清門一行人,有了徐少微坐鎮,這一行的确少了些出門歷練的驚險,那極寒水母和阮容鬥了半日,被阮容順利拿下,此後再沒有遇到什麽稀罕精怪,倒是收集了不少寒水之精,在寒雨澤中駛了數日,逐漸深入澤內,舟外所見,也就逐漸光怪陸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