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通透圓融

如何識憶之中,也能被人嗅到東華劍的氣息?

這到底是劍種亡靈未消散的回憶,阮慈以身入夢,還是憑借劍種,穿渡到了其死前那一段歲月之中?

大多時間靈物,都以‘夢’、‘幻’、‘昏’為名,便是因為服用靈物照見的過去,多數都是己身迷失的一段回憶,阮慈原本深信不疑,自己是讀到了劍種內景天地消散以前的一段回憶——便像是被東華劍一劍斬落的那所有修士,其內景天地都凝固在了破碎的瞬間,飛散而出的生平回憶,被她闖入讀到,就如同劉寅死後,內景天地拟化出種種幻象,被她看到一般,本意都是讀取過去的一段記錄,本身并不能參與,當然要說對回憶主人的命運造成影響,那當然更是辦不到的事。

這認知雖然簡單,但卻不可動搖,蓋因她和這些劍種的交集,便始于謝燕還斬落的那一劍,便不說過去現在這些時間維度上的事情,只說因果,若她能設法影響到劍種命運,那便不可能穿渡到此地之中,這因果上的矛盾難以纾解,才剛一想到,便覺得心中煩悶,識海搖搖欲墜,仿佛剎那之間,有一股和實數截然相反的混亂之力湧起大浪,向前卷來,她和此地的連接也變得扭曲莫名,仿佛随時都能失去,而己身意識便要跌落在虛數之中,再也不能回返。

好在兩大法寶随身,适時傳來安寧鎮定之意,将那無形襲來危局化解,不知是否巧合,靈遠一聲佛號,空氣中隐隐傳來梵唱震蕩,她心中一跳,那洶湧來襲的虛數逐漸褪去,終究未能将阮慈帶走。她驚魂未定,心中暗道,“未必是嗅到了我,靈遠真靈沾染劍魂,也許那殘魂是聞到了劍種的味道……”

這也不無可能,至少足以欺騙此時的自己,阮慈神念更是緊緊依附靈遠,唯恐又生變數。耳邊聽着那殘魂笑道,“小和尚,你為什麽突然施展佛門神通?你的心亂了麽?”

靈遠低喧一聲佛號,合十道,“施主,小僧心未亂,是适才虛數來襲,小僧将其斥退。”

那殘魂興致十足,笑道,“你才是築基,便能感應到虛數麽?”

靈遠摸着光溜溜的頭皮,先是解釋,“北幽洲是虛實相交之地,因北冥洲被轉生輪廢棄,修士魂魄都要經過北幽洲,彙往虛數,此地的屏障便更加薄弱,我等自入道以來,便在不斷排擠虛數,久而久之,便有了些許淺薄感應。”

阮慈心中一動,她雖然可以盡閱靈遠識憶,甚至連他修煉的功法都瞞不過阮慈,但這番見識卻仿佛深埋識海,便猶如靈遠和殘魂的過往一般,若非因緣勾動,她是翻閱不出的。

不過這對她影響不大,阮慈入夢,主要是為了探詢上境修士對法力、神念的掌控,這些她能感應清晰,其餘經歷便只是添頭。也就是靈遠乃是北幽洲住民,令阮慈非常好奇,否則若是第五蒼那般的識憶,她回憶起來都嫌作嘔,自然也沒了細究的興致。

此時識憶翻動,阮慈已知靈遠所說不錯,北冥洲、北幽洲在舊日宇宙同屬冥土,此地從前是涅槃道祖所造大天,那些涅槃道兵,死後便來到北冥洲等候輪回,凡人則在北幽洲彙入輪回之中,本方宇宙開辟之後,修士不能轉世,北冥洲便被廢棄,久而久之,燕山在荒土之中逐漸崛起,因幽冥二洲曾是冥土,此地虛實屏障極是薄弱,正合魔門修持,燕山便是在北冥洲成就了琅嬛周天魔門第一盛宗的威名,便是玄魄門,祖山也在北冥洲,只是燕山坐大,被魔主逐出而已。

這其中也許還有許多故事,但靈遠所知,便只有這些,和涅槃道祖有關的,更是阮慈自己的猜測。不過這已比洲外住民所知要詳盡多了,因修士不能轉世,琅嬛周天對幽冥之事幾乎毫不關心,連修士魂魄會經過北幽洲彙入虛數,都是靈遠說出,阮慈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

“還有,你……你這個修士殘魂,本該彙入虛數,但卻動用手段,瞞騙天機,強留在北幽洲擠入輪回,你應當格外小心才對,怎麽還大剌剌地說些只有修士才有的見識。”正是尋思,靈遠又結結巴巴地埋怨了起來,他顯然很少責怪旁人,這般強勢譴責的話語,只是講了幾句,便漲紅了臉,很是不自在,擺弄着衣角,勉強說完了,又道,“我、我是不會去師父那裏告發你……唉!不對,你要小心些,不然,不然我也只能去告發了你,否則師父知道了,要責罰我的。”

那殘魂被他逗得輕笑不已,望着他的眼神也十分柔和,他道,“我曉得了,我會小心的。小和尚,三百年來,你一向照應我,次次都是你來接我,你是為了什麽?”

靈遠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也不曉得……”

不知不覺,一人一魂在那荒土之上相伴而坐,一同眺望着遠處天邊灰色的大日,那日頭便猶如在黑紙上剪下一塊,貼在天邊,瞧着說不出的粗劣。但對靈遠而言,這便是他從小觀望的大日,他一絲也瞧不出不對來。

“剛開始,我是很好奇,你是我超度的亡魂之中,唯一一個有些不同的。”靈遠有時也會在回寺以前歇歇腳,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相伴,他心底實在有些新鮮,有些雀躍,将那從不敢對師兄弟坦誠的心事娓娓道來。“每日都有許多修士魂魄,在空中掠過,最終落入忘川,彙入虛數。你生前也是大修士,應當知道修士魂魄來到此地,已經是窮途末路,再也無法駐留,虛數乃是最終解脫,只有心中有大執念、大毅力、大能為的魂魄,才能找到一絲天道破綻,在北幽洲停留下來,更有甚者,能夠蒙騙轉生輪,投入輪回。但這般結局,對修士來說,卻是比彙入虛數更凄涼的結果,曾經挾山超海,投入輪回之後,卻只能轉為凡人,一生轉眼而逝,終日于下塵之中,蠅營狗茍,對天下大勢,甚至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

他說到最後,語調有些呆板,其實只是在照本宣科,背誦師長的教誨,靈遠說完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暗暗一吐舌頭,又道,“剛開始,我想知道施主究竟為了什麽執念,在這世間駐留。可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好奇了,我只是想……施主為了這件事,不惜一次又一次,在世間輪回,受那殘障之苦,一定也很辛苦,若果施主每次死了以後,在這裏看到的都是一張熟悉的臉,會不會開心一些呢?會不會,有那麽一刻,忘卻了心中的憂怖苦楚,忘卻了那無窮無盡的執念。”

“施主會不會覺得,世上還有靈遠在關懷着你,你已知曉我不會上報師父,而是會将你送入輪回,會否也因此少了一分煩憂呢?”

靈遠又低聲念了一句佛號,輕聲道,“這其實已經觸犯了寺中規矩,小僧有時也想,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但小僧又想,只需佛在心中便可,又何須在意那許多清規戒律呢。小僧相助施主,心中便已滿足,若是将來受到師父懲戒,也該是小僧命中将要度過的苦楚。”

他盤膝而坐,肩背微折,少了幾分得道高僧的端然,面上卻是寶光瑩然,那殘魂望着他,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沙啞。“小師父的慈悲,我感受了,我領受了。”

靈遠心中一片寧樂,解頤笑道,“那便是樁歡喜事。”

他欲起身将殘魂攜去輪回,殘魂卻道,“小師父,我們再坐一會兒好嗎。”

靈遠便又坐了回來,好奇地望着殘魂,笑道,“這是施主第一次想在這裏多呆一會兒,我知道你們修士的魂魄,在這裏是很不舒服的。”

“不錯,在此地坐得越久,便越能感應到虛數那急切召喚,更從心底泛起渴望,想要投入那最終歸宿之中。”那殘魂道,“是以才要不斷輪回,躲避那不斷加強的呼喚,但……今日還是想和小師父多坐一會兒。”

在靈遠,這自無不可,他掏出木魚,偶爾敲響一聲,擾亂虛數脈動,此般令殘魂在此地能稍微舒服一些,那殘魂坐了一會,問靈遠,“小師父,你知道死亡的滋味麽?”

靈遠搖頭道,“雖然見過許多識憶,也超度了許多亡靈,但并未真正感受過凡人死時的感受。”

想到此人是名修士,又補上了一句,“修士隕落,便更不知道是怎樣的了。”

殘魂舉起手,在他面上撫了一下,喃喃道,“不會很痛的,只是一瞬間,很快便結束了。”

靈遠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能唯唯應諾,殘魂又問,“小和尚,你歡喜你的師父麽?”

靈遠點頭道,“師父待我很好……”

但他其實也有幾分畏懼師父,因此說完這句話,又有一絲尴尬,便搶着問殘魂,“施主,你也有師父嗎?”

殘魂笑道,“我當然是有的。”

“你師父待你也好嗎?”

“我師父便猶如我父,待我是很好的。”殘魂低聲道,“但我……我傷了師父的心,我叛出師門,傷了師父的心,我沒有做錯,也從不後悔,但我想起我師父,心中便很疼痛,小和尚,你知道嗎,與死時那一瞬的痛苦相比,這般的牽挂,才是永遠都沒有盡頭的折磨。”

靈遠從未有這般的體會,懵懵懂懂,含糊應着,心頭靈光一閃,問道,“便是這疼痛,讓施主留在這裏麽?”

那殘魂訝然道,“小師父真是聰慧,不錯,便是這痛苦,讓我在虛數呼喚之下,依舊能夠留在此地,而非飛往忘川,投入歸宿。”

提到歸宿,他語氣中帶了一絲渴望,仿佛那虛數便正是他此時最向往的樂土,靈遠又敲了一記木魚,殘魂對他微微一笑,又道,“小師父,以後,以後再來時,我心裏又要多痛上幾分了。”

靈遠問道,“這是為何?”

那殘魂搖了搖頭,卻是答非所問,望着靈遠低聲道,“我有時很惦念我師父,盼着能有個人對他好,盼着有個人能真正明白他,我傷了師父的心,我沒有做錯,可我真不應該……”

他情緒低落下來,鑽入靈遠念珠之中,再不出聲。靈遠也不追究,在河川上又坐了一會,不知為何,将四周全都留戀看過,這才慢慢回到寺中,此時晚課已将開始,他也來不及去香爐處傾倒魂魄,被師兄們叫着來到大殿,在殿尾找了個蒲團坐了,唱起《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箧印陀羅尼經》,此經正是靈遠所修神通經,他聆聽經文,猶如甘霖灌頂,梵唱其中,更似乳燕歸巢,不知不覺間,已融入那無窮萬妙境界之中。

待到複蘇之時,殿中僧侶已盡皆離去,只有靈遠之師在殿前趺坐,偌大金殿之中,僅餘兩個蒲團,恩師垂目望來,面上似喜非喜、似怒非怒,說道,“徒兒,你上前來。”

靈遠心知必定是殘魂事發,行到恩師跟前,雙膝跪地,正要出言請罪,師父卻是問道,“你可知,這四十九天來,早晚二課時辰都是加倍?”

在這北幽洲中,時間其實沒有什麽意義,靈遠每日便是聞鐘而起,做完早課便出寺超度亡魂,日落前回歸寺中,做好晚課,有時睡,有時打坐用功,是以他對時間并不留意,聞言微微一怔,屈指算來,倒也知道師父說得不錯,早晚二課确實倍增時數,他不禁微怔道,“此事莫非和徒兒有關?”

正要反照靈臺,查看自己是否被天魔附體,師父卻道,“不用看了,你靈臺清明,只是天然身帶戾氣,這戾氣并非發自你本心之中,而是來自真靈之內,靈遠,你可知道,你在出生之前,真靈便沾染吸附劍魂碎片,你乃是東華劍魂托世。”

靈遠此生都在超度亡魂,又怎知東華劍是何靈寶,聞言一陣茫然,言道,“難道弟子也是大能修士隕落之後,逃避虛數的化身?”

師父嘆道,“是也不是,靈遠,我且問你,若你真是那大能逃避虛數的化身一子,如今歸于虛數,你可情願?”

靈遠心中微微一震,他自幼便知道自己身入修行,将來無法投入輪回,若不能修成佛陀,終有一天也将投入虛數,只是未有想到這一天居然來得這樣的突然。

生死之際,自然有些微畏懼,但很快想起那殘魂所說,便由将其摒除,合十道,“若我時數已到,自然情願順緣而行。”

又想起歸寺之前,将那熟悉冥土看過,心中湧起滿足,暗道,“原來我自己也有所感應,我的命數到此已絕,看來我修行原是不差。”

師父又問,“若你之死,乃是局中一子,你中道之隕,乃是他人修行之機,你可還情願?心中可有冤屈?”

靈遠聽聞此話,心中陡生歡喜,仰首笑道,“一靈昧去一靈生,我之圓寂,本來于世上并沒有一絲漣漪,若果竟是他人開智啓神、提拔修為之機,乃是我的因緣造化,更是萬物輪回的道理,為何會有冤屈?”

他見師父雙目發紅,不由問道,“師父,你為何悲苦?”

師父搖頭道,“因我不如靈遠通透圓融,有大智慧加身。”

他手摩靈遠頭頂,道,“靈遠,你身負東華劍種,此劍乃是本方宇宙創世靈寶,天然蘊含生之大道,然而隕落之後,殘劍淪為殺伐利器,攪動無數殺戮因果,染上無窮戾氣,最能移情轉性,我為你做了四十九天法事,你可能告訴我,那戾氣,消融與否?”

靈遠閉目感應,靈臺澄淨一片,竟似乎将阮慈身影隐隐反照其上,阮慈心中驚慌不已,更是說不出的不忍,想要走避,卻已無從躲避,意念之中,仿佛與靈遠透澈雙眸對視,兩人相視有頃,靈遠唇邊突地露出歡喜笑容,稽首一禮,答道,“師父,女施主渾然天成,并未沾染,又何須消融?”

他似是未能望見阮慈真實,但卻又隐隐照見些許,有些天真地問道,“女施主,你一直随着我嗎?”

阮慈點了點頭,又不知靈遠問的,是否是出生後就一直附體,趕忙搖了搖頭,靈遠卻仿佛已是明白過來,笑道,“願女施主靈臺常明、心境通達,不必以小僧為念,這道途行到何處,都是緣份,将來總有一日,或能在虛數重逢。”

阮慈心中說不出的不忍,待想避開不看,卻又知這更辜負靈遠慈悲,不知不覺間,雙眼已是淚光迷蒙,靈遠回身向師父行過三跪九叩之禮,盤膝坐下,似有所覺,擡頭輕呼道,“來了。”

念珠之中,殘魂輕嘆,阮慈眼裏,淚珠滾落而下,和靈遠一起擡頭望去,只見天邊一顆大星驟亮,劇痛襲來,她和靈遠一道,被那大星吸入,投入無窮黑暗之中。

意識失落之前,隐約聽到靈遠低語,“女施主原來生得這般好看……”

又道,“女施主,你每一回都要和我們一起死去麽?一定也很痛苦罷?你別太難過,其實沒有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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