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一子破局

翌日起來,阮慈果然吩咐虎仆往金波宗山門緩緩駛去,此時距離那少年文士隕落已有數個時辰,按說金波宗方面應已收到消息,弟子魂燈逐一熄滅,還是在綠玉明堂這樣家門口的地方,宗門怎都該派長老出來查看一番,若是性急些的元嬰真人,少年文士前腳隕落,後腳怕是就要飛遁至此。正是因為金波宗到如今都沒有反應,阮慈才肯定宗門內已是知悉內情,并拟訂了對策,只等她到金波宗山門,又有一場好戲開演。

有王真人遮護,阮慈沒什麽好怕的,一路和虎仆閑談,問些金波宗的事情,中央洲陸門派衆多,以前阮慈對這些宗門底裏并不太感興趣,但如今修為見長,神念中可以同時思量的事情越來越多,也漸漸意識到這些知識并非一無所用,只能擾人清修,人在世上,定然要産生因果,這些事知道得多了也并非壞事。

虎仆才是金丹修為,乃是王真人點化紫虛天之後,在紫虛天內化生的妖獸,對金波宗的往事并不知情。王盼盼又歷來對從前的事情含糊不清,尤其是三千年前,那正是謝燕還叛離上清門前後,在虎仆等人跟前,她便是知道也要說不知道。倒是天錄雖然才剛五十歲,但卻十分博學,脆生生地說道,“金波宗三千年前才剛立宗不久,還未定下山門,大長老也才是元嬰後期修為,正欲覓一處福地立下山門,更要借助這開辟一宗的氣運成就洞天。恰好當時,謝孽叛門,掌門一脈勢弱,當時在金波宗山門附近的是另一個茂宗,名喚玉羽宗,一向和掌門交好。玉羽宗內許多弟子都是王、謝兩族所出,也因此,蟄龍歐陽真人和純陽徐真人都疑心玉羽宗藏匿謝孽,幾番前去盤查。”

“宗門氣運,怎禁得起上宗這樣頻繁侵擾?玉羽宗從此氣運大衰,不過兩百年不到,門中唯一一位洞天真人合道不成,淪為道奴,金波宗大長老龐真人便乘勢與玉羽宗挑起争端,當時主人尚未成就洞天,掌門一脈只有大老爺和掌門真人,門中諸多洞天,都對掌門不滿。上清門沒有出面,龐真人便将玉羽宗逐出中央洲陸,自己乘勢成就洞天,亦是如今金波宗唯一一位洞天真人。不過,這位真人是下法成就,只能供養一個洞天,因此金波宗三千年來,也沒甚麽動靜,只是安心經營玉羽宗原有的土地。”

天錄說起往事來,是絕不會避諱什麽的,仿佛照本宣科一般,毫無感情地念誦起這段血雨腥風的歷史,其中真不知是藏了多少弟子的性命。衆人都不由聽得住了,阮慈心中亦是明白為什麽王真人依舊囑咐她去往山門,更讓她随心而為。她不由暗罵自己粗疏,若是早知金波宗的背景,又何須揣測王真人的立場,只需将如今門內大勢一算,便知今番她偶然意動出門,便正是應了掌門一脈崛起之勢,途中有變,則是乘勢劫起,而諸方反應,都是應劫而行。甚至也許阮容十三年後将往寒水澤這一行,也是劫中的一處伏筆。

若是往日,掌門一脈師徒三人将她當做棋子,這裏擺布來,那裏落下去,不知乘勢奪得多少好處,而她卻對其中內情一無所知,阮慈想到這裏,心中定然不會開心。但經王真人昨日為她衍化因果劫數,此時她心中已不那樣介懷,對金波宗一行更是坦然面對,仍命法舟緩緩前行,又過了數日,只覺得冥冥中和瞿昙越那因果之線,感應逐漸清晰,知他已快到左近,必不會錯過這出好戲,這才命虎仆略微加快車速,往金波宗山門前投下了拜山書。

凡是宗門,都要設有護山大陣,還有那知客弟子,若是友人來訪,元嬰以上的高修且不說了,神念中都能互相感應,便是本尊正在閉關,化身相會也不是難事,金丹修士也可以飛劍傳書,預先約定大致日期;築基修士又是不同,因壽數有限,若是宗門相距太遠,幾乎無法來往,便是如同阮慈、李平彥這般,事前也要差人送信,知道對方沒有閉關,也未曾外出游歷,這才前來拜訪。因此金波宗自然知道阮慈此來是找李平彥做客,那鲛姬遞上拜山書之後,不多久,便有知客弟子前來送上令牌,又親自陪着阮慈一行人穿過大陣,飛入山門之內。

茂宗山門,自然沒有紫金山那般浩瀚氣象,但門內亦是奇花異草、飛山疊泉,說不盡的仙家氣象。那知客将衆人引過數道禁制,落入一座飛峰之前,這飛峰自然又有小陣遮護,知客叩響山腳處一面銅鼓,不多久,李平彥便從山中飛出,笑道,“恭迎貴客——慚愧、慚愧,我卻沒有這許多仆僮跟随。”

阮慈已從舟中飛出,換成金波宗自己的穿渡法器,見李平彥一如既往,心中也松了一口氣,上前笑道,“李師兄,你曉得的,還不都是家裏長輩要講究氣派。”

李平彥搖頭嘆道,“回到家裏就是這樣,這樣那樣的事,總沒有出門自在。”

兩人的态度,已隐約從話中露出,阮慈擔心去了七八分,和李平彥一道飛上峰頭,這飛峰頗是嶙峋瘦峻,李平彥将衆人帶到一處靈氣滿溢的山谷之中,遣了仆僮送上靈果招待,又對天錄等人客氣道,“寒舍簡薄,未能招待周全,還請諸位海涵。”

虎仆笑道,“我等随小姐前來,哪敢挑剔什麽,郎君且去招待小姐,我等有一處立錐之地便足以。”

李平彥的仆僮和阮慈那幾個一般都是煉氣期,除了王盼盼藏入靈獸袋內,虎仆、天錄等人卻也與這幾個煉氣期弟子相談甚歡。李平彥和阮慈自在山間敘話,李平彥笑道,“慈師妹,別看了,不該和你碰面的人都被遷走了,此刻我們宗內并沒有人會沖出來要殺了你這個小魔女的。”

阮慈有些驚訝,“噢?全都送走了?你那師弟的從人呢?——若是要尋仇的人都被送走了,那你師父豈不是也……”

李平彥道,“我恩師出門游歷已有百餘年了,不瞞你說,連我都未曾見過恩師真身,當日拜入門下時,恩師還在中央洲陸南部,因此還有一尊築基期化身在宗內,可以指點我等弟子修行,我築基之後,恩師說他真身遇有機緣,要往北面一處秘境一探究竟,要全力應對,因此那化身也逐漸失去靈性。近數十年,竟是未得什麽指教,我們這一脈有事多數是尋師尊的同脈師兄弟劉師伯做主。”

阮慈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般內情,不免大感荒謬,細思之下又頗為合理,元嬰真人出外尋找機緣、閉關突破境界,多數都是以百年計,而膝下弟子勢必會隕落許多,若是自己不在宗內便不收弟子,閉上兩次關,說不定親傳弟子都死完了,在宗內更是耳目閉塞,哪怕是為了幹涉下境修士因果,也多數都要設法将自身勢力維持在某個程度。

她用了一口茶,不由道,“那若是你折損在恒澤天內,可就是從生到死,都未見過師父了。”

“可不是,就說我那師弟,被收入門中,也不過就見了兩次恩師化身,便已中途隕落。”李平彥提到那紅衣少年,态度頗是坦然,不無為他惋惜之意,但悲傷之情不濃,只嘆道,“簫師弟也去了,我們這一代前後拜入恩師膝下的三人,如今只剩我一個,其餘師兄師姐,不是閉關,就是外出尋藥,多年未歸,我倒像是我們這一脈的獨苗了。”

簫師弟正是在黃首山中隕落,當時李平彥心情沉郁了數日,看來二人的感情要比他和那紅衣少年更深厚,阮慈道,“李師兄好似更疼簫師弟一些。”

李平彥點頭道,“我和簫師弟一向互相扶持,雖說是同時入門,但我癡長幾歲,便如同他的兄長一般。”

他沉沉嘆了口氣,方才續道,“至于沉師弟,他性情跳脫,恩師不在,師兄師姐也不曾管束于他,倒是更親近劉師伯一些。劉師伯前些年把我從恒澤天帶回來,也出門去了,他便更是飛揚跋扈,每日裏在許多外務上用心。”

若說黃首山、恒澤天一行太過兇險,并不适合帶上紅衣少年,綠玉明堂這般所在,如不是遇到九嬰妖蛇,可以說是再安全不過,但李平彥帶師弟們出來歷練,也不見紅衣少年身影。且那紅衣少年竟不知李平彥與阮慈交好一事,可見雙方關系是何等疏遠。

只是如今沉師弟已死,李平彥不欲貶損太過,只好含蓄道來,但阮慈已是明白其意:恩師久久不歸,同門師兄修為也只高出一些,怎及得少年文士那般的上境修士照顧周全,便是手掌縫漏下一些,也足以省卻數年苦修。況且沉師弟和李平彥這般的宗門驕子畢竟是師兄弟,衆人怎都要看在李平彥份上對他客氣一些,因此就養成沉師弟這般急切少思,急于出頭表現,以期換取長上恩澤的性格來,靠這些提升修為,不必出門尋藥,已是修煉到了築基期中。沒有師長籌謀,也就不曾外出辦差,根本不知世間險惡。這般修士,中道夭折實在太正常不過,所差者只是死在哪一日而已。

最終,他死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明裏暗裏養了這些年,倒也還給幕後主使者一個滿意結果。阮慈心中也是暗嘆:一般是師長外出,無人看顧,但李平彥就能憑自身拿到恒澤天歷練之機,又和孟令月這般受寵的核心弟子來往,結交的多是自己這些盛宗弟子。中央洲陸這極其嚴酷的環境之下,俊才庸才,真是有天壤之別。

此時李平彥的态度,阮慈已是盡知,李平彥雖然看似方正沖和,但絕非迂腐之輩,更不至于不曉得為自己打算。這沉師弟乃是門中博弈的棋子,幕後下棋人對李平彥也沒什麽好意,這點兩人都是清楚。不過金波宗也有洞天坐鎮,許多話阮慈并不想說得太清楚,亦要照顧李平彥顏面,不好将她殺人的事詳細說來,心中暗忖道,“若按李師兄所說,其實沉師弟本也可以多活一段時日,下棋人可能沒想到我殺得這麽快,這麽狠,也沒想到恩師讓我帶了虎伯來。沒有虎伯坐鎮,旁人打不過少年文士,我多數還是要把人放回來的。”

到那時,雙方結下梁子,沉師弟心中自然記恨阮慈,此時下棋人則可以多方提升沉師弟修為,甚至令其早李平彥一步結丹,這樣待李平彥師尊回山,便需要在兩個立場截然相反的弟子中擇選,他選擇哪個弟子培養,便說明自身傾向哪方勢力。若是只有李平彥一個有出息的弟子,其又和阮慈交好,在本身沒有什麽傾向,提升修為甚至晉升洞天又需要有人幫忙的時候,順勢倒向紫虛天也就自然而然了。

阮慈從這一步倒推想來,李平彥師尊一系恐怕便是并未攀附上清門徐、麗兩大真人的中立派,也因此才值得紫虛天布子争取。從李平彥的經歷也可窺見端倪,這一代弟子入門,師兄師姐竟無一人看顧後進,可見這一脈人才的确有些凋零,本脈弟子,只因和盛宗弟子一次偶然的因果牽連,便淪為争鬥工具。那沉師弟若是沒有死,将來修行途中,說不定還會被數次擺布着和阮慈加深仇怨,令雙方更加不可調和,以便令此脈更加分裂。

這本是個周密陽謀,但阮慈居然帶了虎仆出門,足以壓制少年文士,且心狠手辣,為了一頭飛熊,在争端開始便連殺九人,此事怕是大出下棋人意料,阮慈想到這點,不免甜甜一笑,也就不再提沉師弟什麽,和李平彥閑話道,“李師兄再過一些時日,也要出門尋找外藥了吧?若是那數十年內,你師父回來門內,又匆匆離去,豈不是更錯過了?”

修士從築基晉升金丹,也需要外藥相合,阮慈不知金波宗是什麽規矩,門內是否供給外藥,因此有這一問。李平彥也道,“按說是該,我築基六層将滿,壽限也還較遠,若是機會合适,一邊游歷一邊修行,将三味外藥尋來,差不多也該八層圓滿,可以準備結丹了。”

看來過去二十年內,他亦是進益非凡,已開始為結丹諸事準備,阮慈也不吃驚,其實她此來亦攜有一樣結丹外藥,打算當做請李平彥辦事的報酬,正要和李平彥提起,李平彥又道,“不過前幾日,掌門送來消息,讓我在山中專心修行,無事不要外出,結丹外藥他自然會為我送來。我還沒想好該如何回複掌門師伯的好意。”

阮慈尋思片刻,也是笑道,“這或許是掌門給你的補償吧,看來,掌門性子柔和,不欲擴大争執,我不懂事,在綠玉明堂大大胡鬧一番,他也不以為忤,反倒是知道李師兄受了委屈。”

李平彥微微一笑,道,“不錯,掌門最是息事寧人的性子,此番下令搬遷少許門人,也有厚賞賜下。不偏不倚,令人心中很是感念佩服。”

阮慈哈哈大笑,掏出一個乾坤囊遞給李平彥,道,“掌門這般大方,手中就是有多少寶材都要賞完了,若是給你尋那些寶藥時,只尋到品質中等的,又該怎麽辦?結丹外藥,品質更是重中之重——雖然也未必如此,但準備得更周全一些也好,我這有一樣無盡風,乃是修士結丹常用的寶藥,我恩師最疼寵我,給了我許多,我分師兄一些,師兄若是用得上那是最好,若用不上,也可和旁人淘換一些好物來。”

其實李平彥的意思,只從他不太願意聽從掌門安排,就可見已很明顯,阮慈這話說得已經是過分直白了,金波掌門自然是大長老腹心弟子,他們就在大長老左近,阮慈還敢這樣編排掌門,可見盛宗弟子是何等驕狂。

李平彥眉毛微揚,也不客氣,接過乾坤囊丢入袖中,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慈師妹突然登門造訪,又以美物贈我,想來必有差遣。”

阮慈道,“我此來是有兩件事和你說,第一件便是僧秀道友,那一日從恒澤天出來,我本來要請師兄帶我去尋無垢宗的高僧,把他交還。但還沒來得及,便出了那可怖變化,後來我将他安置在我們上清門客舍之中,二十年了毫無動靜,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兩人不禁都是有些黯然,李平彥道,“你是想着托我送還給無垢宗麽?若我出門尋藥,倒是順路。”

阮慈本是做此打算,才把僧秀帶出,但此時生出這許多變化,李平彥是否出門已成懸念,便暫且未将僧秀交接,李平彥又問第二件事是什麽,阮慈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今晚要去見個朋友,等我見完了再和你說。”

她來尋李平彥做客,門中自然安排客舍,否則李平彥一個築基弟子,洞府也接待不了這許多金丹客人,若是真讓虎仆等風餐露宿,金波宗勢必淪為笑柄。因此和李平彥聊了半晌,還是回到盡善盡美的下處歇息。阮慈在靜室內稍微休憩幾個時辰,只覺心中感應越盛,便攜了虎仆飛出山門,吩咐道,“虎伯,你在陣前等我。”

她立在半空之中,風過鬓鬟,吹起鈴佩叮當,袍袖飄拂,淩然欲仙,在風露中站了一會,驀地露出笑靥,回頭叫道,“官人,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瞿昙越輕搖羽扇,從虛空中走了出來,笑道,“咦,二十年不見,我娘子長大了些——這飛仙髻梳得極好看。”

他似是十分驚喜,眉宇間更增殊色,柔情綿綿,挽着阮慈往山間走去,“走,我們去瞧瞧你在翼雲渡口心心念念的黑白飛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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