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淙淙,微風細細,光線幽暗中無數詭谲駭人的聲響,似哭似笑,怨毒尖叫。
九唳鬼眼下的歸墟入口與濯吾河間的不同,從未被開啓過且并無難以逾越的天塹以及鴻溝,唯一可稱得上屏障阻隔的便是一道魍魉哭陣。
那哭陣其實并無多麽可怕,只是包含着無數厲鬼的怨氣,凄厲的悲鳴易對通行其中的生靈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污染,若非心中堅定有物,則易于感染。
九唳鬼眼底下是一個無底深淵,進入其中後無盡墜下直到捱過鬼哭消失,便會一下落出黑洞。那黑洞下面連接的是歸墟大地的上方,從九唳鬼眼進入歸墟的生靈最終只會落于一個位置,那就是歸墟盡頭。
歸墟的盡頭處是一道嶙峋陡峭的脊梁,橫垣在一個向下凹陷數百丈的偏圓形的巨大池子上。脊梁把池子對稱得一分為二,底下的池水十分古怪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強烈不詳氣息。
右邊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半池,裏面有着岩漿一般濃稠的紅色液體,表面如同沸騰熔漿一般咕嚕嚕的冒着無數殷紅氣泡,這便是傳說中的血湖池。而左邊雖也是同等大小的半池,卻是半敞的,底下集聚着黏滞的黑河水淵源流向不知悠遠的黑暗深處。那種渾濁厚重的黑色液體看上去就像一個等待吞噬一切的沼澤。此刻,膠着的黑池水下微微起伏,就像一只蟄伏的巨大異獸的喘息,詭異可怖。
至于這池子中間那一道脊梁,背部稍适平坦狹窄大概幾十尺的寬度,堪堪可作一條行走道路,它架在巨大的池子之上顯得異常纖細脆弱,岌岌可危,名為生死道。
“欽——叮、叮——”
“刷——刷——”
“呲——”
混着金屬相擊的各種聲響回蕩在空氣中,這靜谧到幾乎荒涼的黑河源頭何曾有過這般嘈雜紛亂的聲音,那遲緩流動的空氣都被攪撥亂了。
“葉闌聲,你既身為提燈者,為何如此擾亂歸墟?甚至妄圖擅闖上殿?”
在各種聲響中乍起一個突兀的聲音。這個聲音清朗而洪亮,可即使說着義正言辭,理應激憤難當的話,也沒有太多關于個人情緒的流露,反而一板一眼的近乎不自然。
葉闌聲雙手撚起,身前的祭魂轉魄燈光華琉璃,抵住了對方注入靈力,直探而來的白色繩索,繼而指尖一動,陡然大盛的光華逼得那人連繩索帶人踉跄後退。
适才說話的正是這人。只見他身着白色長外衫,以白腰帶束在腰間,披散着半長的頭發,額間一點淡淡的紫色印記,赫然就是一個歸墟靈衆。他後腳一抵一步站定,雙手各執繩索一端護在身前,繩索之後的眼眸警惕而探究,一時沒有立即反沖上來。
葉闌聲放眼望去,這窄窄的生死道之上,有着無數黑白交錯的身影。是歸墟百萬靈衆,也是密集的行屍與白骨骷髅所組的一片亡靈軍團。
“啊……”
一聲被捂着嘴巴一般的悶叫短促的蹿起。葉闌聲眼角一動,只見數具行屍一齊撲擁上一個受傷的白衣靈衆,那悲戚的嗚咽悶叫瞬間斷在那人被咬斷的喉頸間。
行屍見了血肉,瘋狂的分食。左右靈衆見此場景,臉色紛紛有異,似悲似痛似古怪,手下因注入靈力後或紫或白的長繩索越發使役得靈活多端。
葉闌聲眉心一蹙,緊緊抿唇。他的視線落回眼前的靈衆身上,語氣不忍的試圖解釋,“我并無反叛之意,也從來未曾想要擾亂歸墟秩序。只是我想要找的人通過了這九唳鬼眼來到了歸墟。”
“鬼話連篇!你多次私入現世,藐視規則,此刻又與這些人一齊穿九唳鬼眼而來,與我們一衆靈衆為敵,事實如此,若無反意,何至于斯?”
葉闌聲放緩了語氣的回答聽在對方的耳中就猶如親口承認叛亂,那一個靈衆狠狠皺眉,根本不聽他說話也不再多言。只見其猛然一抖手腕,手中的繩索便如同一條游蛇再度靈活襲來。
孟楚衍皺眉揮動手中那把奪來的鏽斑長劍逼,開一條繩索,飛快的在四下晃動的身影裏掃了一眼,在簇擁晃蕩的人影後對着葉闌聲急切高聲道,“阿葉,我并沒有看到太昭和他。”
葉闌聲雙手飛快撚訣抵擋着繩索的攻勢,聞言一怔,眼睛登時向四周看去。
他,孟楚衍以及黃煌三人進入歸墟始,還來不及确認形勢,便被迫立刻陷入了這一場亂戰之中。此刻,經孟楚衍提醒,葉闌聲目光細細的在人群中尋找。
只見不遠處有一個青衣少年背對而立,身形急動。他雙指并點飛快揮動,操縱着身前一張由無數紅線交織而成的血網,抵擋着前方歸墟靈衆的攻擊,而身後護着的一個黑色身影卻是黃煌。
那個少年回過身,居然是太昭現世那日遇到的那個喚作李問真的少年。他的五官此時依舊少年氣,眼神堅定有光,然而不知怎的面目看上去異常憔悴蒼老,顯得十分違和古怪。
至于李問真身後的黃煌,在這晦暗的歸墟盡頭更是顯得毫無血色,仿若這歸墟的一縷孤魂,漠然的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然而,她的一雙沉沉眼眸直直看過來與葉闌聲的視線相觸,卻又透過了他,也不知看着什麽。
——太昭和他果然已不在這裏。
葉闌聲抿了下唇,移開視線,看了眼黑沉蒙昧的黑河流向,迅速變換了口訣。祭魂轉魄燈中頃刻開綻出一朵斑斓七彩的蓮花,虹光幻影般一閃,罩向一具滿嘴鮮血,鼓動着腐爛露齒的腮幫不斷咀嚼着什麽東西向他猛撲而來的行屍,同時間微微一側身,去躲橫裏驟然襲來的一條繩鎖。
眼角不經意一瞥,只見生死道邊上,一衆簇擁的行屍之後有一個藍衫男子負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臉上的淡淡的神情似享受又似滿意。
寧宵與?那居然會是寧宵與?
葉闌聲的瞳孔一縮,認出了那一張數百年前後未曾變化的臉,心底強烈的情緒翻湧而上使得手下動作一滞,就在這時背後一具持彎刀的白骨骷髅趁機高砍而下,幾乎同時斜裏一道繩索又如同白練直插而來。
那一個剎那,葉闌聲反應極快,他腳尖輕點,身形微移。同時催動懸在身前的祭魂轉魄燈,左手朝掉落地上的一把彎刀一指,刀刃發出淡金的光芒。
五彩的屏障在千鈞一發間抵住了如針一般鋒利探來的繩索,接着只聽得“叮——”的一聲金屬猛烈相擊聲,“啪”得一聲脆響後,那骷髅鏽跡斑斑的彎刀斷成了兩截,神情冷銳的葉闌聲随即一個利落反手,毫不留情的一刀利落斬碎了那具骷髅。
“啪——啪——啪——”黑河盡頭間歇的響起白骨骷髅碎裂的聲音,聽上去竟有些向某種瓷器脆聲迸裂的清響。
狹窄的脊梁背上簇擁着黑白相間,纏鬥不休的影子。不時有白光黑影,五彩光華斜飛而出。期間落于底下黑河,以及血湖池中的行屍骷髅,乃至歸墟靈衆均不在少數。而此處黑池水比之黑河之水顯然濃稠更甚,無論什麽落入其中,水面都不曾波動;落入血湖池則像是頃刻被消融殆盡,兩處池水皆不聞絲毫呼號,無所尋跡,一味沉湮,寂谧可怖。
寧宵與站在狹窄的生死道上,身前是重重行屍骷髅,阻擋攔截着歸墟靈衆的攻擊。他眉目淡然的看向最前的阿瑛,但見她背對着自己,手持一只細長金箭,身形靈活的避開那些白衣靈衆的攻擊,他轉開視線,神色閑散的向左右四顧而去。
那種激烈的殺伐之聲讓他隐約間血脈噴張,再一次真切的感到到那自年幼時便已失去的生命希冀感,此時散發而出那一種強烈鮮活的生命力讓他無比的激動喜悅。就在他沉浸于這種全身心的顫栗興奮中時,金屬相擊及窸窣不斷的各種人聲裏飄杳而來一個清越靈動的聲音。
“你既是在入夜時分予我發現,就叫宵與好了,唯願你無災無病至此一生,一世安定寧和,從此你便叫寧宵與可好?”
那個溫柔至極的聲音若有似無,在一種雜亂的聲響中一下蹿至寧宵與耳中,仿若耳畔絮語。他身子一頓,臉上那種瘋狂而殘忍的笑意在這聲音中一下僵住了。
這是什麽?是誰……誰在說話?
眼前依舊是一片生死糾纏的景象,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個空渺的聲音。
“與兒……別哭……別……哭……”
忽然,那個聲音變了,嘶啞吃力得像是被人緊緊扼住喉嚨一般。寧宵與聽得這一句,脊背一顫,恍若一把利刃驟然于心間剜割。随即一股抽絲剝繭般的酥麻感迅速彌散開,化成了全身那種被啃噬一般的刺痛。
“唔——”寧宵與忍不住低吟一聲,微微彎腰,用手掌狠狠按住臉頰,散出指縫的眼色驚亂渙散。
他如何也沒想到自年幼失去痛覺後,居然會以這副死人之軀再度體會到那種久,違的難以renshou的感覺,腹胸之處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惡//心湧了上來。
想起來了,不要想起來。哈……終究還是想起來了……
是……誰?竟然試圖揭開他那幾近瘋狂的短暫人生中,一直被深深藏起來的那個極其隐秘的秘密?
他猛然轉頭,那一雙向來無從期待,無所畏懼,空空如也的眼眸中忽然就有了一種竭力方休的渴望和偏執,炯然的雙目如同一頭大漠野狼的回首四顧,然而這般濃烈的眼神似乎觸及到了什麽,猛然一縮,消散殆盡的同時隐約有一抹類似孩子犯錯時的慌張。
黑壓壓的數具行屍之後,有一個石榴花般熱烈的紅色身影盈盈而立。那是一個以紅緞束發的嬌俏女子,她星目盈光,玉雪一般的臉頰上梨渦淺笑,面朝着寧宵與安靜站着,微微偏首,眼神帶着明媚和張揚。
那個身影是在一衆黑白的背景下是如此的耀眼奪目。寧宵與在那一瞬的表情極其古怪,他臉色似是殷切貪婪的上前了一步,随即又是忌憚猜度一般後退一步,不知是進是退,臉色陰晴不定。
難道真的是那個人?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是來向殺死她的自己複仇?不,不會的,畢竟她當時是那般疼愛年幼的自己。
沒有人注意到那女子的存在,她宛若游離其間的一抹幻影又如同只是寧宵與的心魔,唯有他才能看到她的存在。
就在寧宵與眼神激烈掙紮時,為躲避靈衆繩索的阿瑛橫裏掠退了過來,待到她身形移開,那紅衣女子已不見蹤影。他一怔,眼神陡然凝起,急切的四下尋找那個熱烈如火的身影。
——哪怕是那個人的幻影也好,也能讓他這空無一物,不像人一般過活無趣人生再度體會到那鮮活的感覺。
阿瑛被兩個靈衆一齊圍攻,揮舞着手中一只金色的長箭,對注滿靈力盤旋襲來的一紫一白兩條繩索應接不暇。全然沒有注意到一貫處變不驚,對什麽都毫不在意的寧宵與此刻強烈的反常。
“刷——”的一聲,一條鋒利劍刃般的白色繩索迎面而來。阿瑛登時側臉,堪堪讓那繩索貼面擦過。
握着繩索的那個靈衆見一擊不中便要作收勢再攻,哪想卻被阿瑛反手一把拽拉住繩索。電光火石之間,阿瑛腳下一動,只見金光劃落,‘噗’的一下,随着一聲悶哼,她手中的箭頭已猛然刺進那靈衆的心口,對穿而出。接着迅速一個翻身,不待另一個痛失同伴的靈衆反應過來,把手中那根繩索一下纏住脖頸間,她借力肩膀,狠狠勒緊繩索。
她的出手何等之利索,那個白衣靈衆來不及驚呼,面孔登時漲紫憋紅,身體抽搐了幾下整個人便癱軟了。周圍一衆歸墟靈衆見此,彼此飛快的交換了下眼神,不約而同的朝向阿瑛圍起。
葉闌聲反手劈落一具行屍,轉眼瞥見那窈窕的紫色身影被群起而圍之,他陷入沉吟,還不待他有所動作,幾條繩索繩索迅速交織在一起,朝他飛掠而來。
不同強度的靈力滲透着每根繩索,使得那聯結在一起的繩索泛着金屬般的銀白透紫的光澤。而這些連接的繩索之後,有數個并排而立的白衣靈衆,他們整齊劃一的雙手結印,聯合操縱。
繩索在飛掠而來的同時在半空迅速變化,竟是倏忽間形成一只半抓的殷紅巨手,向葉闌聲撲抓而下。
那是幽冥鬼爪,由歸墟靈衆中靈力最盛的靈役,每七人組成七靈陣共同所化。凡若被抓撚而過的一切,勢必粉身碎骨,魂飛魄散。而此刻,這混戰的上空盤旋着的一衆白、紫混合的繩索間,居然出現了許多相同的或黑或紅的巨手。
其中一只黑色的幽冥鬼爪朝着一片白森森的骷髅兜頭壓落,只聽得如同研磨豆子一般悶滞的喀拉脆響。等到巨爪離開,底下赫然出現一個數尺掌印,其中更是細白的一片密密粉末。
葉闌聲見這龐然大物,抿起唇角,當即眼神凝重起來。
祭魂轉魄燈懸在身前半空,他的雙手迅速結印,催動燈身迅速轉動。随即八面鏡相中各幽幽生出一朵晶瑩斑斓的通透蓮花,他眼神一動,色彩各異的蓮花朝着那巨手而去。蓮花分抵在壓下的五指之上,所接之處,光芒四濺,迸發出銀色火花,照得這歸墟慘白一片。
“砰——砰——”幽冥鬼爪下的蓮花被強大的壓力所制驟然迸裂,碎片如同玻璃洋洋灑灑的落入底下的人群中,磷光一片。
孟楚衍格擋開一道刺擊而來的繩索,忽見眼前如同雪花一般紛揚的晶瑩,意識到什麽,轉臉,但見一只殷紅的巨爪就在葉闌聲頭頂幾近分寸之地,驟然驚呼,“阿葉!”
他一手劈落一具行屍,就要搶身過去,然而斜裏一道繩索‘刷’的襲刺而來,他被阻了去路,心中急躁,顧不得細想,反身便是一劍,欲斬斷那繩索。
“啪——”架在身前的那把鏽斑長劍應聲折斷,白色的繩索像一把寒光利刃直刺入他的左肩。那繩索像是一條吸取魂力的蛇,孟楚衍全身的氣力一下都流向了左肩,意識恍惚間只覺虛弱頹力。
他不禁臉色大變,一個後翻避開繩索的進一步深入,同時咬牙拼盡全身力氣急退,掩入一具舉着彎刀而來的骷髅後。
那一條堅利如寒刃的繩索一下貫穿了那具骷髅。随着‘砰’的一聲,那一具白骨陡然零落成一堆白骨,散落下了黑池水中。
孟楚衍雖避開了那一個靈衆的糾纏不休的追擊,但卻死死被圍困在白骨骷髅和行屍之間。他瞥了眼葉闌聲,此時心急如焚,擔憂不已,卻因魂力流失了大半而分身乏術,自顧不暇。
葉闌聲被靈力所震,臉色蒼白,眉心緊蹙。指尖迅速變化,瞬時看向那并排的七個靈衆,黑色的燈中随即有一道七彩虹光淩厲直擊而去。
那七靈衆仿若早有防備,在虹光抵達近處,其中一人單手前伸,不慌不忙的擡手在身前畫了個圈,一道屏障乍然而起,消抵過了虹光的攻勢。就在其撤去屏障時,七道虹光居然又頃刻而至,分射各人。
那人沒想到葉闌聲不顧頭頂已距數寸的幽冥鬼爪,而是孤注一擲的反攻,不由神色大變,登時雙手擡起一齊結印,然而手甫一動,靈陣便出現了縫隙,半空的那只巨爪猛然一個抽搐,靜止了一下。
“嗙——”那一只幽冥鬼爪霎時間分崩離析,濺出的碎塊仿若許多隕石的墜落,疾速灼生火焰,成為許多灼燒的火球落向這灰蒙蒙的歸墟盡頭。
底下的白骨骷髅,行屍乃至靈衆被火石砸中者甚多,一時間,被火焰包裹身影在四下逃蹿哀嚎跌墜入池水。而那互相聯結的七靈役紛紛被自身反彈的靈力所傷,身形俱是向後跌落四散。
“嗙——”的一聲巨響,只見空中另一只殷紅的鬼爪也迸裂四墜。
火球帶着灼人的異火,像流星雨一般紛揚急速的落下,照紅了這歸墟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