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大殿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一百零八級的天階拾級而上,顯得聖潔莊重而光華萬丈,而其背後卻是一片慘淡陰冷的暗影,無光甚至潮濕,那裏靜靜的盤踞着一道名為‘髒路’的螺旋形階梯,晦暗中條條深色的臺階鱗次栉比,使得整個階梯看向上去蜿蜒得如同一條扭曲的蜈蚣。
此刻,有一行人順着這螺旋形階梯一路而下,走在前面的是兩個手中拿着長矛的青年男子,兩個勁裝女子在後,而中間則是以白紗覆面微微垂首的白葭。
那一道螺旋形的石板階梯由于常年背光,又經雨水不斷洗刷卻無人清掃,上面長滿了斑駁滑膩的苔藓以及一些斑斓的菌菇,一腳下去微微凹陷,仿若踩入沼澤之中,因而一行人走的并不快。
白葭小心的用腳尖試探着踩穩臺階。她不知為何從半途喉中便開始幹澀發熱,難受翻騰,全身更是虛無乏力,冷汗涔涔。
她對這個節骨眼上身體出現突發狀況産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慌亂不安,可眼下她進退不得,只得死死捏起拳頭讓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被狠狠咬破的嘴唇間漸漸氤氲起鐵鏽味,身體這絲絲縷縷的疼痛才能讓她竭力保持清醒。
該死!看來那一碗茶盞裏放的果然是迷藥。
她走得很慢,心中正無比懊悔自己因大意一口囫囵吞下的茶水,就在這意識一分散的瞬間,腳下滑了一下立即膝蓋一軟,整個人無法保持平衡的向前猛地傾去。
她暗自驚叫糟糕,心中頓時湧起一股一切都完了的哀戚之時,兩聲低呼伴着左右伸過來的兩雙手,在千鈞一發之際穩穩抓住了她的手臂,“聖女小心。”
白葭借着這憑空而來的兩雙手站穩,定了定神轉頭,朝左右看去。只見扶住自己的是那兩個走在自己身後的勁裝女子,兩人眼中都有同樣未褪盡的受驚擔憂之色,且不約而同的下意識細小呼了口氣,幾乎又是同一時刻松開了她的手臂。
前面的兩個青年男子聽得動靜往後看了眼,其中一個看了眼臺階,略微遲疑下開口,“聖女,這‘髒路’難走,上面長滿了苔藓,聖女可當心慢走了。”
幾人的眼中都一樣有着不忍,聲音也是恭謹而疏離,可在白葭看向他們的時候,每個人又都猶猶豫豫的不是垂眼斂眸,便是扭過頭去,不願與她對視。
白葭見此也不說話,只是朝他們點了點頭。
沒有人願意正眼仔細看她,便也就沒有人會發現她并不是真正的高臺聖女。這對白葭來說是一件好事,可她卻也為此覺得有些悲哀。
腳下回旋的臺階在她恍惚的眼前仿佛一個急速旋轉的巨大漩渦,白葭一步步踩踏而下,有一種即将被吞噬的錯覺。她的手在袖中暗自摸索,就在觸到那溫涼冷硬的匕首時,她收緊了五指。
指尖冷熱參半的溫度讓白葭靜了一下,她繃緊的身體細微一顫,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瓊盞,雖然可悲,但你的民衆中似乎還有念着你的仁慈和善心的人。
“當——當——當——”一陣陣高昂沉重的聲響像是氣浪一般排山倒海而來,震得腳下的階梯幽幽動蕩,震得白葭昏沉的腦袋一陣暈眩。
在轉過最後一個彎後,那震耳欲聾的聲響驟然停歇。一時耳鳴的白葭看到階梯盡頭之處離地大約一丈處懸挂着一只巨大的鐘罄,此刻在半空中左右晃蕩。
‘髒路’的盡頭便是白臺,白葭在踏爛最後一級石板臺階上的青黃苔藓,豔麗菌菇之後,便踩到了一面潔淨的白石之上。
白葭擡眼,只見巨大的白臺中央畫着一個詭異繁複的巨大圓形圖騰,仿佛無數手臂手掌的交握纏繞,而在圖騰中心伫立着一根纏着黑色鎖鏈的白色石柱,接近石柱底附着着一片發黑焦黃的痕跡,看上去是一種年歲悠久的陳舊。
漫眼雪白刺得頭腦昏沉的白葭眼前一花,她怕光似的別開視線轉向一側,眼眸餘光瞥見了一片暗流湧動的深沉陰影,那陰影之中幽幽泛起閃動的光點。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殺!”
耳鳴聲散去之後,如同念誦禱告的可怕喊聲驟然而起,猛然蹿入白葭耳中。
白葭臉色發白的朝着聲源定睛看去。腳下的白臺高至半人,只見白臺旁側下摩肩擦踵的簇擁着無數的人,那些黑壓壓的民衆就像那髒路之上的菌菇一般直直僵立伸着脖子,相似而怪異的冷漠表情,用晦暗閃爍的眼眸的直直盯着她,口唇蠕動。
她被那樣滿含惡意的眼神所震,不由踉跄着後退了一步,瞠目結舌的呆立在原地。
這真的就是那些半日之前還在虔誠禱告的民衆麽?瓊盞一心所為的便是這群豺狼虎意,一心要她去死的人?
那一刻被眼前的情景所激,白葭感到全身那翻湧的炙熱驟然冷卻下來,心中猛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強烈情緒齊湧而上。
她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面紗下的眼睛複雜激烈,微紅的眼眶裏流轉過憤怒不甘,她擰緊了雙眉,忍不住胸臆間的噴薄而出的怒意和沖動,不由自主的朝着那白臺之下的民衆猛然向前大步逼近。
客爾伽的民衆何曾見過一貫清冷的高臺聖女露出如此劇烈的反常情緒,靠近白臺的那些民衆在白葭向前的剎那,被她的那種強烈情感所震懾的同時紛紛下意識的往後退去,人群在那一瞬間發出一陣悉索的推搡聲。
白臺邊緣處靜靜的站着數人。
穿着寬大的灰袍的族長尚烏就如同一只斂翅伺機的鷹一動不動,在看到白臺上的那個白衣聖女的舉動時,眉毛一根挑起的同時另一根壓低,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楊果在尚烏一旁站着,眉頭緊蹙,幽深的目光緊緊盯着臺上的那個白色身影,胸口隐約的起伏和垂抿的嘴角表明了她此刻隐忍克制的情緒。
高聳的高臺大殿遮去了大多的光,使得其背後這常年無人來往的白臺相當陰冷。寧宵與此刻圍了一條毛皮在脖頸間,微縮着肩膀雙手在袖間攏緊。他慢悠悠的轉過眼眸,把這場中的衆人神情一一盡收眼底,嘴角悄然挑起一抹微風般的淡然笑意。
白葭怒視白臺下的民衆,袖間的手剛想動,忽然肩胛骨及至手腕被人一左一右的擒住,一下被反剪在背後。她當即回頭,只見制住自己的便是那兩個随着自己從髒路一路而來的青年男子。
“聖女,得罪了。”他們漠然的垂着眼,快速的低語一聲。
若說此前民衆們還是一種因為群情激憤而不辨是非的漠然表情,那此刻便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滿懷惡意。
看到高臺上那個白衣聖女被鉗制住不得動彈,他們在一瞬的驚愣之後,露出一種古怪而猙獰的神情,而那種交織着各種複雜情感的眼神在幾度劇烈變化後最終都化為了扭曲和瘋狂。
這轉瞬的變化就如同一朵惡之花的開放,彌漫着寒寂的滲冷。
看着那一張張仿若地獄惡鬼仰頭的面孔,白葭悚然驚醒。她意識到對着這樣一群蒙蔽心靈,自己的任何行為也許都是愚蠢而徒勞的。
身體的那股虛熱已經褪去,她冷靜下來,試着掙紮了一下,然而那兩雙鎖住自己雙臂肩胛的手紋絲不動。
她看了眼高臺之下那一排黑漆漆的蒙阿獄,暗自咬住牙根。
——她必須撐到申時,這樣才足以讓葉闌聲有足夠的時間帶走瓊盞。到時,她只要用龍骨脫身就好。
白葭此刻并非不慌怕忐忑,只是她已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便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退縮。再者,她雖然沖動,但卻也從不會不加思考便貿然讓自己陷于危難之中。
當初在信塬鄉外的那個黃土高坡上被那只禿鹫襲擊時,白葭不經意發現了龍骨所具有的巨大威力,至此她有相當的把握借此脫身,這才提出了替身這個想法。
不過,若仔細想想的話,這個只要一個不慎出了纰漏便會丢命的想法,對膽小,遇事向來傾向逃避的白葭來說,無論怎樣都實在太過大膽和瘋狂。可白葭不想深究原因,怕自己一個瞬間便後悔了。
她心念電轉,腦海一個瞬間為接下來的即将發生的事情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白臺上下一時間陷入一種對峙一般的窒息中,寂靜得古怪。就在這樣的無聲中忽然有一個輕緩疑怔的聲音乍起,如同平地驚雷,“你是誰?”
緊接着又是一個驚詫而蒼老的聲音,同樣問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白葭正兀自尋思着脫身的時機,聞言一驚,下意識立即反思自己到底是何處露出了破綻,身份居然這麽短時間就被識破了,面紗之下的氣息随之猛然一滞。
她咬着牙,僵在原地,心下悚然驚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人群中卻陡然發出一陣異樣的騷動,民衆所有的注意力頃刻似乎都轉移了過去。
白葭不知這接二連三間發生了什麽,她猶豫的擡眼,只見白臺邊緣處三人面色各異的看向自己的方向,眼神卻又并不在自己身上。
她一怔,随即看向白臺之下。
——密密麻麻聚集的人群中心有一個把頭發高高盤束在頭頂,身着藍色衣裙的身影。
那個身影是如此熟悉,白葭反應過來的剎那,那人轉過臉來。那是一張滿是惶恐驚駭的面孔,而那一副眉眼鼻子和嘴唇……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
那……是誰?
就在人們蜂擁撲去的瞬間,那個身影仿佛一個幻影般一閃而逝,在人群的簇擁中心再也找不見。
那一刻白葭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一般圓睜雙目,瞳孔猛然一縮。只覺得背脊攀上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冰冷。她狠狠的打了個寒噤,用盡氣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半張大了嘴巴。
眼前的情形幾乎和自己曾做到過的那個淩亂可怕的夢境簡直一模一樣。随着那個駭人的想法的愈發強烈,她的腦海中瞬間跳蹿出夢中所見的那個血腥可怖場景。
難道……難道那個不是夢?
……那竟不是……夢……麽?
心中有了答案的瞬間,巨大的驚駭如同潮水湮沒了白葭。她張大了嘴溺水般極力呼吸,發出一種痛苦的嘶鳴喘息,她全身僵硬,向後一寸寸掰轉過脖頸。
一棵妖冶的紅色巨樹頂天立地撐滿了她的眼眶,就在那一個被釘在樹幹之上的人映入眼簾的剎那,白葭整個人如同遭受了五雷轟頂一般臉色褪盡,雙腿一軟,‘撲通’一下重重跪倒在地,陷入失焦的茫然中。
那身後的兩個青年男子愣住,不由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均是看到了驚訝不解,躊躇間一時誰也沒有上前。
那顆樹枝繁葉茂,巨可擎天,呈現出一種滲人的紅,相對于約有十人合抱之粗的深色樹幹,那一個黑色人影幾不可察。
白葭一開始便忽略了白臺石柱之後的這棵怪異的殷紅巨樹,她也從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展開。
此刻,樹上那人的腦袋以一種頹然折斷的角度詭異垂落在胸前,雙臂向兩側直直伸展開,掌心,手肘,膝蓋和腳踝每個關節分別被匕首釘死在樹幹上,兩把匕首交錯着完全沒入心口,灰褐的匕首柄貼在心口,一身黑衣被洶湧的鮮血所浸染,居然變成了暗色的朱紅。
乍一眼看去,猶如一只被釘死的黑蝶。
過分濃稠鮮紅流淌而下,在盤踞的老樹根裏凝結成一小窪半固體,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無比純粹的猩紅。
人全部的血液顏色聚集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濃烈的麽?
那個被釘在樹幹上,流幹全身血液的黑衣人又是誰?
難道是……會是葉闌聲嗎?
不……不會的……不會……的……
被釘死在樹幹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左手一截袖口處露出一條紅色的鍛帶邊角,比那滿身的濃得發黑的鮮血更令白葭觸目驚心,紅緞之上繡着白鶴的點點翅膀尖,雪白純淨。
白葭睜大了眼睛,忘記了轉動,忘記了曾經看到同樣一幕時的那種反胃惡心的沖動,如今再次親眼所見只覺得臉頰上滾燙一片,喉嚨裏難受的咕咕作響,胸腔中猛然擴散開幾如撕裂的疼痛滞悶。
那是葉闌聲,那就是葉闌聲啊。
他……還活着麽?一定、一定是已經死去了吧……
這樣的遍布全身的匕首,她光是看着就覺得劇痛難忍,她根本無法想象若是葉闌聲還活着,那被這樣一把把匕首一寸寸釘進樹幹裏的那種痛該是有多麽的慘烈。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像是要死去一般用力的佝偻背脊,死死攥緊了胸口的衣服,想要緩解那種喘不上氣的窒息,她無聲的淚流滿面。
白葭終于知道了她所不顧一切想要知道數百年真相的那種沖動緣何而來,不是為了什麽好奇心,也不是為了李良歧,她終于不得不承認心底那一個隐約朦胧的影子。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白葭現在唯一想要的便是剖出自己的心。她不要這顆心了,因為它在自己胸腔中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前所未有的難受。
——她在蒙阿獄對葉闌聲說自己絕對不會死,可一轉眼、只是一轉眼,他卻死了,死在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