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見城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美麗而寧靜,其中心高臺上的圓頂大殿通體白色在雲層斜射而下的淺金光色中光華萬丈,聖潔無比。
那座高臺大殿呈現方形,以十四根巨大的白色廊柱支撐圓頂,期間圍以層層白色帷幔,建在一百零八級石階之上,雕梁畫棟,巧奪天工,在周圍一衆低矮的房屋之間高聳獨立。而這大殿之中居住的是克什族的歷代聖女,大殿中雖沒有具形神像或雕塑,但整座殿宇卻為供奉那存于天地各處的唯一神祇,至高諸天而建。
白葭在高臺之上的偏殿中修養了幾日,便已覺身無大礙。
此刻,她站在大殿高聳的巨大白色廊柱旁,感受着頭頂飄散而過的白雲,看着近在仿若咫尺的碧空,還有幾乎伸手可觸的飛鳥,撲鼻而來的是清新而帶點泥土草木味的空氣。
數百年前的這個世界,有着數百年後已經被人們幾乎消耗破壞殆盡的自然純淨,以及安寧祥和。
一念及此,白葭在拂面的微風中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嘆息着垂下眼,眼角瞥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不由轉眸看去。
大殿外的一面毫無遮攔的白色圓形石臺之上,瓊盞聖女跪坐在正中,直直的挺着背脊,面對穹宇微仰着臉孔,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只見她緊阖着雙眼,向兩側平展伸直雙臂,雙手掌心朝上撚起,神情平和而虔誠。
細軟的陽光斜灑而下,籠罩住石臺上的瓊盞,她漆黑的長發盤桓在地,寬大的繡金白袍在光線反射下升起淡淡的金光,就連白皙的臉上也鍍上了一層金色光澤,微風悠揚起她細長的發絲,那雙臂間振振展飛的袍袖,讓整個人看去好似幾欲臨風而去。
石臺之上那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無形無質卻令人莫名心生敬畏,白葭不自禁的受到了感染,只覺得一顆心突突急跳,下意識的放低了呼吸。
瓊盞在悄無聲息的靜谧中緩緩睜開眼睛,平舉展開的雙臂在頭頂無聲合起,手腕翻轉間,舉着淩籠八角鏡,嘴唇同時翕合,不知念着什麽。接着,向前傾身,整個人匍匐在地。
漆黑海草一般的長發靜靜鋪滿了她一身,她纖瘦的身體在寬大的白袍下顯得異常單薄,須臾之後,她才從地上慢慢起身。
瓊盞在石臺上默默看向遙遠的穹宇邊際,甫一轉身,便看到了大殿廊柱旁的白葭。在看到白葭眼睛裏一瞬間流轉着和月見城民衆相似的奇特光芒時,心中不由的劃過一絲異樣,“白葭,你身體尚未痊愈,怎麽出來了?”
瓊盞每次在向神祇禱告時會取下面紗,白葭幾日前初見真容時,簡直驚為天人。玉肌冰骨的瓊盞,五官玲珑精致,口唇飽滿而殷粉,一雙黑白分明眼睛在小巧白皙的臉上甚是靈動,目光輕悠悠的看過來,簡直宛若出塵谪仙。
此刻,她白皙的臉頰因長時間陽光的曝曬而産生了淺淡的暈紅,嘴唇卻微微發白。
“我已經沒事了。”白葭笑道,邊說邊像是證明似的大動作揮動了下胳膊,關節相連,肌肉會直接牽動脊背的傷口處。
瓊盞看着白葭眉眼絲毫不變,竟似已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雖說望血草效果奇特,但白葭的恢複程度着實驚人,自她醒來後不過數日便能如此活動自如。
白葭停下扭動的胳膊,瞅着瓊盞的細致姣好,白裏透紅的面容,問道。“今天的禱告時間好像有些延長了?”
瓊盞走到廊柱下,朝白葭點頭,神色有些許疲憊,“我想一齊超度完信塬鄉的最後幾個信衆,希望他們能早些安息,來世能夠有善福澤被。”
白葭的視線停留在瓊盞面上,想起了醒來那日李良歧和她的對話。
“聖女,你為何那麽相信神祇的存在?”白葭說着忽然頓了一下,生怕冒犯了克什族唯一神祇的信仰,連忙補充道,“我是說至高諸天。”
然而話一出口,她就又後悔了。自己這樣的問法不就相當于在質疑克什族信仰的存在與否了麽?
瓊盞似乎沒有察覺到白葭剎那間反複的心思,兀自想着什麽。就在白葭想再度矯正自己的意思而開口前,只見瓊盞似乎猶豫了一下,接着低聲喃喃道,“因為我曾經見過。”
“啊?”白葭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回答簡直讓人始料不及,她不由倒吸了口氣,磕巴起來。“你、你見過至高諸天?”
“不,是其它的存在。”瓊盞一怔,陡然意識到白葭顯然誤解了什麽,若有似無的笑了笑,緩緩搖頭。
“在成為聖女的試煉中,我意外掉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洞,失去意識前我好像見到了通籍中所記載的龍族,醒來後,這枚“星魂石”便在我身上。而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通過試煉的人,于是便繼上任蘭霧聖女之後成為了克什族新一任的聖女。”
她沒有告訴白葭,在淩籠八角鏡發出指引白光時,這一顆‘星魂石’也和白葭的那把象牙白的劍柄發出了共鳴。
白葭認真的聽着,看着瓊盞像佐證自己的話似的,輕輕點上額頭那顆金色的五芒星,神情有些欲言又止,直到聽到最後,她眼神驚疑不定,詫異脫口,“唯一一個?”
瓊盞點頭,神色有些怪異,“那不僅是考驗聖女候選者,也是選拔生死的試煉。與其說是選出最佳人選,不如說是淘汰不合格者,而我也許是透支了這一生的幸運才僥幸成為了那個合格者。”
白葭咋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擇優汰劣的生存準則,原來自古以來便是那麽的殘酷。
她抿起嘴角,視線落向瓊盞額間那枚金色的五芒星,不禁想起了那個桀骜不馴,最後化為虛無的敖瀝澤來。
龍族千萬年前便被驅逐于地心深處,又如何會那麽巧合,甚至不惜破除永不離開地心的誓言去救一個失足落入的小女孩
白葭心中疑惑,卻完全沒有絲毫的頭緒。
或許,是因為龍族向來和人類親近,不忍對生命的見死不救?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杯弓蛇影和猜忌多疑有些可笑,不由晃了晃腦袋,目光不經意的瞥過瓊盞掌心的淩籠八角鏡時,頓了一下,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擡起眼睫,“聖女,你有兄弟姐妹麽?”
這個話題轉的十分突兀,瓊盞一愣,面色有些異樣的看着白葭,低聲緩緩道,“我沒有親人。”
“我有一個同胞姐姐,但在我很小時候便夭折了,是否也能幫她超度一下?”白葭眼睫微動,懇切的看着瓊盞。
白葭一直記得自己有個體弱多病的雙胞胎姐姐,但是她的母親卻一口咬定她是獨生女并沒有所謂的同胞姐妹。雖然幼時的記憶和夢中的那個小女孩的面容一直模糊難辨,但白葭不知怎的就是确信那個小女孩是真實存在的。
瓊盞聞言,不知何時因何而微微緊繃的身體松了下來,她向着白葭微微點頭,“雖不知令姐如今何在,不過以你為媒介,應可以一試。”
她說着,舉起那面淩籠八角鏡,豎起雙手掌心抵住鏡邊兩處棱角處平舉在胸前,鏡面正對着白葭,她閉上眼睛,口中迅速翕合微微有聲。
那一面小小的鏡面不知怎的居然慢慢發出幽白的光芒,在她的兩手掌間迅速翻轉起來。少頃,瓊盞睜開眼,對白葭點頭道。
“願她往生來世,無災無難一生安然。”
“謝謝。”白葭心中一動,朝瓊盞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目光在落到瓊盞手中的小鏡上時,腦海中飛快的閃過什麽,她頓了一下,指尖摩挲着袖口,有些躊躇的問道,“聖女,可以把這玲珑八角鏡借我一下麽?”
瓊盞冷不防白葭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看了眼白葭面頰上那大病初愈之後尚存的淺色暈紅,不知想到了什麽,把淩籠八角鏡遞向白葭。
這玲珑八角鏡是克什族的聖物,是聖女身份的象征,原本白葭覺得來歷不明的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能有些出格,可出人意料的是瓊盞居然連她借來何用都沒有過問,就這樣二話不說的遞給了自己。
白葭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她小心接過。
鏡邊上鑲嵌着的兩顆玲珑眼紫豔欲滴,像是一對蔚紫的眼睛靜靜注視着她。白葭翻過淩籠八角鏡,只見背面是篆符一般的密集的圖形。
那圖形繁複而古怪,白葭細細看着,忽的眸光微凝,似乎發現了什麽奇怪之處。她湊近淩籠八角鏡,幾乎就要貼在眼皮上,也不知在分辨着什麽。
“聖女,是否知道這小鏡後面表達的是什麽意思?”白葭擡起頭來問瓊盞。
瓊盞的目光落向托在白葭掌心的小鏡,只見鏡身背面的圖象如同糾纏的藤蔓,缭亂扭曲,毫無規律章法,非圖非字,不可識辨。她緩緩搖頭。“這面天鏡只知是克什族祖先流傳下來的神物,具體來由和這背後的圖文含義早已湮滅于古老的時間洪流中。”
白葭用指腹描摹過那凹凸而起的紋路,有些苦惱的思索着什麽,她皺起五官,致使鼻梁上微微褶起細小紋路來。
她曾一度研究過鏡後的圖文,盡管查遍了所有書籍也一無所獲,但由于反複描摹過背後紋路,她可以肯定此刻手中的這面淩籠八角鏡背後的圖案和她的那面相比是有些不同的。
“我知道了。”白葭忽的靈光一閃,轉頭四下急切張望似乎在找着什麽,最後疾步去殿內供臺邊,拿過擺放的淨瓶,食指蘸着裏面的露水,在桌面上劃寫着什麽。
瓊盞看着白葭這一驚一乍的舉動,走了過去。
輕細的衣料摩挲聲中夾雜的緩慢腳步聲慢慢近至自己背後,白葭直起身,指着桌面上的水漬,轉頭問,“這些呢,聖女認得是什麽意思麽?”
蜿蜒扭曲的水漬爬附在供臺石面上,雜亂中卻又似有一些規律排列。
瓊盞一愣,擡眼看向白葭,黑白分明的眼中轉過驚訝。“這似乎克什族古老通籍上一種已經湮滅的文字。”
“通籍?”白葭眉頭一揚,這是瓊盞再次提到的字眼。
“克什族歷代聖女都必須習射研籍。射指的是射箭,籍指的便是這通籍。”瓊盞若有所思的看着白葭,“不過,這些符號看上去有些許怪異,像文字卻又似乎不是。”
白葭有點失望,她瞥了眼桌上的字,忽的眼神一亮,手指飛快的蘸了茶水,在旁邊刷刷又加了幾劃,“這樣呢?”
瓊盞的視線落向桌上的繁複的符號,細長的眉頭輕皺而起,她不可思議的擡眼。“這……李良歧?白葭,你是如何知曉這通籍文字的?”
“我不知道。只是曾看到過這樣的圖字,便記了下來。”
白葭半真半假的回答。原來淩籠八角鏡背面并不是什麽圖案,也并非是一個字,而是由許多被拆解得支離破碎的通籍文字細密重組而成,因而顯得淩亂古怪,連通曉通籍文字的瓊盞一時也沒有認出。
瓊盞定定的看着被拆解開筆畫的通籍文字‘李良歧’,那零落蹩腳的筆畫像是由幼童描摹而出,歪扭而零散。只是即便再怎麽不成字的扭曲,這确實就是通籍文字。
低低回旋而過的風聲,仿佛在瓊盞耳邊絮絮低語,訴說着什麽詭谲離奇的秘密,她擱在供臺上的指尖一動,似乎猶豫着想要去摸那水漬,最終卻是沒動,而石頭的絲絲沁涼幽幽滲入了她的指腹。
由遙遙天際跋涉而來的風在大殿內游移而過,一筆筆吹淡了桌供臺之上的文字。在細風的撩撥裏,瓊盞擡手捋起吹散至眼前的發絲,額間金色的五芒星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她擡起眼來,看到了白葭那一雙與自己相似卻不同的眼睛。不禁想到了白葭前一日見到來送草藥的葉闌聲時,這一雙眼睛中閃動着說不出的複雜怪異。
非但見到葉闌聲如此,白葭見到李良歧時亦是一種類似于經久重逢的異常表情。這個女孩的一切正如同她的來歷一般皆成謎,可不知為何,她對白葭就是有一種相識已久的莫名熟稔和安心。
瓊盞複而垂眼,忽然道,“這面天鏡在克什族間有一個傳說,據說被鏡子選中的有緣人不只可以看到未來影像,甚至可以穿梭過去的時間。”
“不過——”她頓了一下,嘴角有氣無力的笑了一下,像是想要探看白葭神情情緒一般拖長了轉折的尾音,看着白葭道,“流傳至今也無人為證,也許這只是人們對悠久傳承之物持有敬畏之心,因而産生的一個美化。”
白葭保持緘默不答。
傳說之所以成為傳說,是因為有太多的虛假作為它的不真實的憑據證明,因此她無法貿貿然就和瓊盞說這個傳說是真的,自己便是實踐者。況且即便她說了,瓊盞也可能不信。
只是,她不知道原來着淩籠八角鏡還可以看到未來影像。
“這個傳說若是真的話,我倒是想看看我未來五十年後如何。”
瓊盞微微笑起,她因為烈日暴曬而殘紅未退的臉頰忽然露出一種飄杳不真切的惘然神情來,她轉眼看向殿外空曠的石臺,像是在虛空中看到了什麽,睫毛輕顫。
“也許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妪,或者我已經死去了。”她這麽說着,眼底卻悄然滑過一道複雜的光芒。
克什族上一代聖女蘭霧在十一歲的她被遴選為聖女那一日曾說,她是無終之命,将永生永世在這世間徘徊不得安息。
那一個氣質如蘭,高華如同神祇的女子眼神悲憫又似漠然的看着她,那一種如同看着渺小蝼蟻的眼神,讓瓊盞無論過了多少年都難以忘記。
白葭聽着瓊盞那蕭索的語氣,那一刻她猛然驚覺眼前這個翩然出塵的女子身上為何總有一種清冷,寡淡到幾乎飄杳的感覺,甚至即便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真實可觸,也有一種飄忽悠遠的錯覺。
——那是因為她對生沒有渴求和執着,沒有希望和欲望,她的話裏充斥着一種可悲的宿命感。可若是這樣,那又是什麽在支撐着了無生念的她活至今日呢?
未來五十年後?
她的視線從手中那面淩籠八角鏡上移至瓊盞的面孔之上。瓊盞正側首看着殿外空曠無人,在金色下慘白一片的石臺。明湛的光模糊的反射入她的眼瞳中,像是一面蒙塵聚霧的鏡子。
瓊盞這般端麗高華,氣質溫厚,五十年後想必也一定精致美麗,氣質出衆。可那被撕去的書頁中為何殘留了她的名字,這個美麗的聖女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又到底有過什麽樣的遭遇?
白葭暗自思索間,不自覺摩挲着掌心的淩籠八角鏡,兩顆小小的玲珑眼抵在指腹的感觸是那般溫潤而光滑。她兀自尋思着可能的境遇變化,忽的感到掌心的小鏡居然微微發熱起來。
她一驚下想也不想的當即瞥了眼瓊盞,趁着她沒有絲毫察覺,心念一動,輕輕翻過那面鏡子。
在看到鏡面的剎那神情一頓,她盯着鏡面,像是看到了什麽難以明白的東西,眼中充滿了疑惑不解,皺起眉頭細細的看,而後身子猛然一僵,也不知在其中看到了什麽,啪的一下反手把鏡子合在了供臺上。
她所能設想到的五十年後的瓊盞的樣子,每一種都應該是安适靜美,皎月當空的恬淡與灑脫,卻偏偏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那樣的情形。
瓊盞聽聞聲響回頭,看到白葭有些異樣的臉色,視線在淩籠八角鏡上滑過,似是隐隐猜到什麽,心下驚詫的同時略略一沉,問道,“怎麽了?你是不是看到什麽了?”
“沒什麽,什麽也沒有。”白葭在她詢問的目光裏苦着一張臉,不着痕跡的別開了眼神,把玲珑八角鏡還給瓊盞,慢慢搖頭,“我不是這面鏡子選中的有緣人,什麽也看不出來。只是剛才有只蟲子忽然飛過,吓了我一跳。”
瓊盞笑了,眼角下的那一顆淺淡的朱砂痣仿佛動了起來。聽到白葭喉嚨間那細小頹然的嘆息,她不自覺的微微松了口氣,擡眼遠遠眺望向天際的雲霞之中。“其實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是把一生獻給神的聖女,餘生也必定會在這高臺之上度過。”
是的,這或許已經是她最好的結局。
瓊盞的聲音輕微柔和,嘴角那一抹淺淡的笑意幾乎就要被殿內的微風相攜而去。白葭看着她線條柔和,皎潔明麗的側臉,暗自咬住了唇,掌心還殘留着灼人的炙燙。
她在鏡中看到的一團如同發光的霧氣一般的白色光影,那光影掙紮變幻,最後竟漸漸地幻化成了她自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