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我”沉默轉身,出了王帳回到自己的居所,沒來得及回頭看上一眼騬王的模樣。
我像個寄生的靈魂暫存軀體,這個“眉淨筠”在想什麽不得而知,他的情感觸動我卻一清二楚。
我試着控制手去夠身邊的東西,仍然無用。
帳簾一掀,進來個我不認得的人,說話口氣卻十分熟悉:“眉淨筠,你今天發的是什麽瘋?害得王要為你擔下他們的懷疑。”
“我”的嘴唇微張,卻因為幹裂說不出話。
來人捏起桌上的小茶壺和杯子,倒了杯水遞給“我”。那茶壺眼熟得很,粗糙的表面,凹凸不平的茶壺肚,像是小學生陶藝興趣班上會出現的作品。
喝下茶杯中的水,忽然感覺身體的控制權回到我這裏,我也試着給面前的人倒茶,竟然成功了。
或許是習慣了軍中的生活,他并未對此有疑問,一副預備交心談話的氣勢,喝下我給的水後,眼神卻變了,簡直是我熟悉的另一個人。
他問話的語氣也很熟悉:“你是眉淨筠?”
“隋臻?”
他長呼一口氣,看得出來整個人放松許多。
“萬祈彌呢,她跟你一起來了嗎?”我問。
隋臻搖頭,“她留在外面,也好跟我們照應。”
他一坐下,我才發現,戰袍下的“他”竟是位女子。
“隋家的祖先,是位女子?”
“你不知道嗎,隋臻本是漁村珍珠女,水性極好,海難時救了騬王一命,從此跟在他身邊。”
我說:“你是知道了這個,高中時才跳河自證的嗎?”
隋臻沒想到我提起這一茬,回道:“當然不是。你有空挖苦我,怎麽不想想我們為什麽會到這裏,又要怎麽回去?”
“我想好了。之前我們覺得死而複生是不可能的事,會不會他根本就沒死呢?複活也許不是通過我們那個時候的儀式,而是讓我們回到從前的時間,挽回他的死亡。”
“她”沉思一會,說:“可是我們能做什麽?兩個連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怎麽可能改變這個世界?剛才從軍營裏一路過來,他們手裏都拿着真正的武器,那些刀槍不像電視劇裏一樣無色無味,上面沾着陳舊的新鮮的血,還有無法辨別的人體組織塊,我們能握住它們嗎?”
我想我們經歷這些,症結說到底是在騬王身上,我該與他談談。
“我剛才聽到有人說王往西山去了……你想跟他談什麽?”
我有些好奇,騬王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掌握呼風喚雨的法術,有一群忠心耿耿的下屬,功績斐然卻死在了班師回朝的路上,留下一座沉默的陵墓。他是否預見自己的命運,如果他知道了這一切的結局,會做什麽樣的改變?
“我想問問他,有沒有不死的辦法。”
西山只是一處坡,擋了日落便被叫成西山。
我沿着營帳走去,路上不少人跟我問好。就像隋臻說的那樣,血和着泥土沾在人身上、物品表面,鐵器的腥味無處不在。有人大笑有人愁苦,我看不懂他們的表情。
山坡上幹枯的灌木長得有半人高,四周越來越安靜,道路盡頭有一個背影,我走到他的身後,斟酌着想直接告訴他我的來歷。
沒想到片刻之後他先發問:“你是何人?”
我頂着眉淨筠的身份,從未想過會被識破,下意識說:“你怎麽知道?”
他笑了一聲,“你為何來此?”
“有人要救你性命,是你的下屬們,未來的他們知道你命不久矣,把我們送到了現在。”
他沒有對此表态,反而問我:“你覺得,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嗎?”
這是橫亘在守墓人和他們的後代之間永遠的疑問,生而為他人,姓名背後承載的只有一堆香燭而已嗎?傳說是真是假,祖輩的堅持是不是形同虛設?
而我們發現了山裏的大墓入口,于是未知成為現實,不得不直面成真的歷史。我與隋臻一直想着逃離,此刻卻成為了最接近“他”的人。
仿若改變命運的鑰匙正握在我們手中,如果騬王存活下來,大墓是不是會變成另一個樣子,我們也不用背負祖先的名字?
我真切地感受到這些,才覺得命運不是刻死在石板上的記述。于是我回答:“我覺得可以,因為我就在你的面前。”
“你既已選擇你的命運,該知我亦如此。”
戰場邊的夕陽格外豔麗,我站在騬王身後的陰影中,從他的話裏讀到坦然,忍不住發問:“你不感到可惜嗎?所有人都盼着你活得更久,只要你願意,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
騬王的聲音很平靜,像是早已洞悉我的想法。
“人生苦短,本就不必執着。你選擇的,才是你的命運。”
我忽然想,這麽多年,難道只有我來到這裏,從前是不是也有其他人問過這個問題,而他的回答始終如一。
“我意已決,回去吧。”
太陽漸漸消失在遠處的山峰背後,我的手腳開始不受控制,努力拉扯聲帶說出最後一句話:“眉淨筠在你的墓裏刻了一句話,他說年少銜燭莫敢忘懷……”
“我為他人活了一世,也不算一無所得。”面前的人話裏帶着笑意回頭,可惜我沒能見到他的模樣。
回過神來我已在昏暗的山洞中,握着手電筒照着虛空。
敞開的石門外,萬祁彌驚喜道:“你們回來了!”
隋臻與我對視一眼,他怔怔地說:“這就完了?我們還什麽都沒做。”
說了剛才的所見所聞,萬祁彌一陣混亂,“等等,所以你們是說,剛剛你們回到了過去,還見到了‘他’?”
她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怎麽、怎麽能是真的呢……我在外面等了一會兒,門突然就打開了,你們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在裏面……”
我說:“準确地說,我沒有見到他的臉。”
“我倒是見着了,”隋臻說,“在你被一堆人質疑的時候。”
萬祁彌問:“真的嗎?他是什麽樣子,我看戲本裏說他天生異象,與常人不同。”
“嗯……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他長得不錯,臉色蒼白,身體似乎不太好,其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人。”
三人一陣沉默,思維還在那段奇遇裏。
“我們找條路回去吧,”我說,“好像沒必要繼續往前走了。”
萬祁彌看着我,我對她說:“他不會複活了,其實不是能不能的問題,是他本就不想多活。”
她不像卸下重擔的樣子,反而有些迷茫,“那之後要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
隋臻建議:“我們看看這個地方再走吧。”他拿着手電筒四處瞧,“這裏好像是主墓室。”
整個山洞內壁都是石塊砌成,我們說話的回聲嗡嗡的。山洞中央有一副石棺材,簡單得沒有任何雕飾。
湊近一看,它沒有縫隙,像是整塊巨石雕刻而出,冰冷、安靜,沒有生機,脫離了那些人的懷念和哀思,不過是一具器物。
萬祁彌從包裏拿出香燭,說道:“還好沒有白帶着這些東西,我想,總是要給他燒柱香再走。”
打火機的火光一閃而逝,石棺前泛起香燭的氣味,我們等到最後一點香燒盡,轉頭走出了石室。
厚重的大門應聲而關,仿佛隔絕了另一邊塵世。
門縫中漸漸消失的蠟燭照不亮整片空間,令那副沉默的棺材徒然多了一點孤寂。
回去的路我們走得很快,及至分割壁畫的那道門前,隋臻突然拉住了我,萬祁彌見狀,說她在外面等我們一會兒便出去了。
我看着隋臻,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眉淨筠,你答應我,出去之後不能裝作不認識我,不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抛下,不能離我越來越遠,你不能那樣對我。”
我反問他:“我會嗎?”
“你會,”他卻很篤定,“你不許那樣。”
今天之後我們就能徹底放下數年的糾結,重新作為我們自己踏入現實世界,把祿山忘在身後,也把我們從小到大的回憶扔進腦海中的角落。
最關鍵的謎題被解開,剩下可見的結局對我們來說就是漸行漸遠。
他用無比認真的表情告訴我,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擔憂,他明白自由是我們共同的追求,可那也代表我們會失去不可消除的聯系,他不願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
隋臻的坦白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以為這些話他不會那麽早說,可他毫無保留地傾倒他的感情,抓我的手微微用力,不肯放開。
“好吧,”我只好說,“我會盡力的。”
“不行!不能只是盡力,你不相信什麽都可以,但要相信我。”
他讓我相信他,越過我無法認同的承諾和永恒,我本不該表示贊同,可是現在我不想去剖析現實,只想讓面前的人安心,于是我說:“我相信你,隋臻。”
他好像重拾了呼吸的本能,丢下我一言不發往前走,我看着他濕透的背,忍不住說:“你流了好多汗……”
“你別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高興,嘴角拉不下來。
走出長長的甬道重見天光,萬祁彌笑得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事了如指掌,可她只是說:“走吧,回去應該能吃上晚飯了,眉淨筠你奶奶的手藝很不錯……”
踏進門檻,第一個迎上來的竟然是駱引豐,他一副無語的表情,叽叽喳喳道:“你們竟然抛下我自己去玩了,也太過分了,為什麽不叫上我,我現在很能走山路……”
在他一張一合的唇齒間,我忽然看見梁地漫天的風沙,勢如破竹的大軍背後,王帳裏彎着腰咳血的背影,攙扶他的顫抖的手,平原裏停滞的車隊和死一般的寂靜,送葬的隊伍長得看不見邊際,如同萬祁彌所說,擡棺的是四個人,還有跟在一旁抹淚的孩童……
這是……大墓的記憶嗎?
我猛然扭頭,祿山上的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